说完这句,唐泛顿了顿,心说先让我去吐一吐吧,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她性子羞涩,怕是不习惯你们直接唤嫂子或夫人的,毕竟我等还未成亲,女儿家名分玷污不得。”
照唐泛的想法,把隋州的真实身份告诉陆灵溪他们,其实也未尝不可,只不过他现在也不敢肯定官府之中是不是藏着白莲教的人,陆灵溪又过于年轻,言行举止若是露出什么破绽,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还是小心为宜,等此间事情了结之后再坦承也不迟。
陆灵溪一时没能消化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听罢唐泛所说,都有些回不过神。
还是席鸣问道:“大人,那林家那边的事情,有什么需要属下去做的么?”
唐泛笑道:“还真有,不过这事有些缺德,得掩人耳目,从长计议才行。”
席鸣道:“大人只管吩咐!”
唐泛嗯了一声:“那你先去打听打听,林珍葬在何处,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咱们去挖坟去。”
他说得云淡风轻,旁人却听得啼笑皆非:敢情唐泛被林逢元那般顶撞都没有生气,是一早就在打这个主意了?
陆灵溪就问:“唐大哥,此事非做不可?”
他虽然出身世家,却年纪轻轻就四处闯荡,本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过挖人坟茔这种事情,传出去毕竟名声不太好听,就算唐泛是钦差,若到时候毫无发现,此事又传了出去,肯定就会落人把柄的,所以他也是为了唐泛着想,才会再三确认。
唐泛不答反问:“今日去林家,你可有什么发现?”
陆灵溪听出唐泛这是有意考究,便认真思索起来:“林逢元的表现有些反常。”
唐泛:“怎么个反常法?”
陆灵溪:“像林逢元这样,儿子死了,又跟沈坤修有旧怨,比谁都希望沈坤修倒霉,所以照理说,就算唐大哥要求开棺,他也不会拒绝的,但他偏偏表现得太固执,这根本不符合常理,而且范知府也说了,在林珍死之前,林逢元不是这样的人。”
唐泛:“还有么?”
陆灵溪感觉到唐泛的赞许,不由越发开动脑筋:“会不会是林珍的死另有蹊跷,又或者说,他的死很可能跟沈坤修没有关系,但林逢元担心被我们发现,所以坚决不肯让我们开棺验尸?”
唐泛:“很有可能。”
陆灵溪大受鼓舞,继续发散想象力:“能让林逢元这样担心害怕的无非是他自己做贼心虚,难道说是林逢元亲手杀了儿子,怕被人发现?”
唐泛失笑地摇摇头,他这发挥得也太过了:“你还记得当时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吗?”
陆灵溪:“记得,不过那幅画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
唐泛道:“林珍在与我说话的时候,眼角余光会不时往旁边飘,一开始我还不明所以,后来就觉得他应该是在看那幅画,所以就顺口问了一声,结果就问出一个疑点。他说那幅画是他新作的,你想想,一个死了儿子的人,都憔悴成那样了,会有心情去作画吗?”
陆灵溪啊了一声,自己的确没有从这方面去想。
唐泛又道:“画以言志,诗为心声,就算他想作画遣怀,画中流露的肯定也是悲伤缅怀之情,又怎么会画‘轻舟一叶水平流’这种豁达豪迈的画?”
陆灵溪:“这么说,林逢元的确有蹊跷?”
唐泛笃定道:“不止有蹊跷,而且大有蹊跷!不光林逢元有问题,连沈坤修也有问题。”
陆灵溪不解:“你是说沈坤修公报私仇?”
唐泛摇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一桩一桩来,先看看能不能从林珍身上有所发现再说。”
每次听唐泛对案情的分析,陆灵溪总有一种自己还远远不足的无力感,他只能让自己再努力一点,细心一点,希望能追上唐泛的步伐,但是唐泛若是不肯明说的事情,他就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这个事实令他不由有些丧气。
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唐泛拍了拍他的肩膀:“益青,其实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未必比你现在做得更好,饭总要一口一口吃的,不必心急。”
陆灵溪别有心思,听到唐泛用这种勉励晚辈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心头的失落感反倒更重,忍不住抗议:“唐大哥,我也没有比你小多少,可以帮上你许多忙了!”
唐泛:“好好,你当然帮了大忙,这段时间多亏了你和席鸣韩津他们了!”
陆灵溪:“……”
得,跟席鸣他们一个地位了。
******
小剧场:
汪直:听说你在江西还扮过女装?
隋州:嗯。
汪直(不可思议):你这一副人高马大的模样,能将你错认为女子的人眼睛得有多瞎?
隋州:我有诀窍的。
汪直:啥诀窍啊,说来听听呗。
隋州:学你说话的时候翘着兰花指。
汪直(大怒):你个砍脑壳的瓜娃子,少黑老子,老子啥时候翘过兰花指了?
隋州:后世的宦官标配都这样啊。
汪直:……
第129章
席鸣他们很快就找到林珍下葬的地点——他的尸身被运往庐陵县乡下林氏老家祖坟安葬。
那个地方离庐陵县不远,但唐泛他们要做的事情不太见得了光,自然不能大白天光明正大过去挖坟,须得隐秘进行才好,所以在席鸣等人回来禀报之后,唐泛择定后日晚上前去,因为后日是七夕,吉安府晚上会有热闹的灯会,到时候全城男女老少都会出来观灯放灯,也唯独在那天晚上,整座城不会关闭城门实行宵禁,唐泛等人再进进出出,就不会惹人注目。
从林家回来之后,一连两日,唐泛并未再有其他动作,而是带着陆灵溪等人每天在吉安府大街小巷地逛,出入大小饭庄,尝遍当地吃食,完全令旁人捉摸不透,难免有人觉得唐泛是在案子上毫无进展,又听说朝廷即将委派第二位钦差前来,故而心情烦闷,自暴自弃。
不管别人怎么看,唐泛依旧我行我素,他甚至连知府衙门都不进了,更不必说去找沈坤修,这两天下来,吉安就是再大,也都被他走了个遍。
唐泛不去找沈坤修,沈坤修却没有因此高兴几分。这两日吉安府最轰动的事情,不是唐泛破了案子,而是沈学政将儿子打了个半死,据说没有半个月的工夫也下不了床的。
这位沈公子实在太能惹事,若他单单做那些不着调的混事也就罢了,听说他这两日还跑到青楼去,为了一个姑娘跟另外一个纨绔子弟争风吃醋,结果落了下风,居然还搬出老爹的名头,把老爹的脸面给丢尽了。
要说沈坤修身上还背着案子,一日没有定案,他就一日要背着粗暴断案,逼死士子的嫌疑,结果当儿子的倒好,非但不感同身受,还到处去捅娄子,生子如此,也不知道沈坤修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偏偏沈大公子还是沈坤修的独子,可以想象,沉思会变成今日模样,估计沈坤修也难辞其咎。
不过沈坤修何等滋味,陆灵溪暂时是不知道的,他现在的心情未必比沈坤修好到哪里去。
因为唐泛要去接他那位远房表妹了。
据说那位表妹姓乔,跟唐泛母亲那边有些亲戚关系,因为两家挨得近,在唐泛小时候走动很勤,所以就顺势指腹为婚,定了娃娃亲,不过后来因为世事变迁,唐家败亡,唐泛又少年离家远游,渐渐就断了联系,直到最近才重新恢复书信往来的,表妹家道中落,如今孑然一身,很是可怜,所以就过来投奔表哥,到时候等表哥断完案,还要跟着表哥一道进京——这些都是陆灵溪从唐泛口中得知的。
这一日正好七夕,白日里的行人已经比往常多上许多,城隍庙那边也有热闹的庙会,挤得水泄不通,女眷们则赶着去佛寺进香,轿子同样将路给堵住了,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不过这只是白天的景象,到了夜晚,将会有更加热闹的灯会,到时候少年男女都会倾城而出,到城外放灯许愿,城中也会有蔚为壮观的灯会,据说往年还不乏有那些有钱人家联合起来,买来花灯,挂遍吉安府城的,那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灯火璀璨。
唐泛没有跟着凑热闹,而是一大早就出门去找汲敏品茶论道了,回来的时候才顺道雇了一顶软轿,让韩津跟着轿子去福来客栈接人。福来客栈是距离城门最近的一个客栈,许多外地商贾进城之后就会选择在那里歇脚。
他对韩津道:“我已经跟她约好了,让她进城之后就在客栈门口等着,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到了,你早点过去,早到了就在那里等一会儿。”
陆灵溪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便插嘴道:“唐大哥,要不要我也过去帮忙?乔姑娘应该还带着婢女罢,两个弱女子孤身上路,一路担惊受怕,若有个闪失就划不来了。”
唐泛却道:“不必了,他们随身还带着几名老家人的,要不也没法一路到这里来,韩津一人足矣。”
陆灵溪只好作罢,他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乔姑娘着实好奇得很,抛开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他总觉得像唐泛这样一表人才,人品贵重的人,将来能配得上他的女子,定也要秀外慧中,兰心蕙质才好,仔细说起来,大约是那种“虽然我知道我自己可能没有希望了,但我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够得到最好”的心思。
正因为他这样遮遮掩掩,平日又以撒娇痴缠来表示自己的亲近,是以唐泛这样在感情上尤为迟钝的人,自然就不会怀疑陆灵溪对自己的感情不一般,而将他还看作没有长大的弟弟和晚辈一样来对待,这不能不说是陆灵溪的一大失策,也不知道他日后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法时,会作何感想。
却说韩津中午奉命去接人,直到快要傍晚的时候才回来,与他一道的还有一顶青色小轿,旁边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人,从打扮上来看,应该就是唐泛所说的他表妹的婢女和仆从了。
听说表妹到来,唐泛带着陆灵溪他们亲自迎了出去,结果一踏出官驿,包括唐泛在内,所有人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先不说表妹,单说轿子旁边随行的那两个人。
那仆从年约二十上下,留着短须,高大壮实,却满脸麻子,形容粗鄙,不过这倒也就罢了,仆从自然要有仆从的样子,若是长得玉树临风,那还叫什么仆从,据说正是因为有这个老家人在,乔氏及其婢女才能从浙江一路平安抵达这里,说起来还居功至伟。
但再看那个婢女,就更令人说不出话来了。
对方上身外罩一件对襟圆领无袖看见,里面是色彩斑斓的花短袄,下面则是草绿色的马面裙,头上梳了双鬟,两边还用红色的丝绦系住,垂下一串流苏,伴随着脚步一晃一晃,玲珑可爱。
但可爱的仅止于装扮,若这身行头出现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身上,倒也算得上清秀讨喜,可若是放在一个跟旁边那仆从差不多高的人身上,那还能叫可爱吗?
简直应该称之为惊悚!
最让人不敢恭维的是,这丫鬟脸上还扑了一层厚厚的粉,唇上点了红艳艳的胭脂,眉毛也修得又长又细,走路的步子很小,脚面都藏在了裙底,丝毫不肯露出来,举止很是斯文秀气,但若是配上这身高大的骨架,就显得非常可笑了。
她全身上下唯二可取的,是脸上有一双还算灵动的眼睛,顾盼有神,镶嵌在那张粉底比刷墙的粉还厚的脸上,也不算突兀,而且对方五官有些深邃,如此看上去反倒有几分异域风情。
陆灵溪愣了半晌,冒出一句话:“唐大哥,莫非你这表妹的婢女,还是色目人?”
色目人是前元的称呼,前元将治下百姓列为四等,色目人是第二等,本朝建立之后,恢复汉唐衣冠,禁胡语胡服,不过汉地依旧有不少从前元遗留下来的色目人,陆灵溪见这丫鬟高鼻深目,故而有此一问。
其实唐泛心中的吃惊不比他少。
他本以为隋州会亲自扮成自己的表妹,谁知道却扮成了丫鬟,那这样一来,轿子里的“表妹”又会是谁?
“也许是罢。”唐泛含糊地答道,视线从丫鬟脸上的厚厚白粉和那身花花绿绿的衣服上移开,不忍再看第二眼。
“见过表少爷。”那丫鬟朝他行了个礼,声音低低的,有些雌雄莫辨的味道,如果不看脸,唐泛简直快要听不出声音的主人了。
唐泛轻咳一声:“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仆从:“俺叫铁柱,见过表少爷!”
唐泛:“……”
这明显是庞齐的声音。
丫鬟:“回,回表少爷的话,奴婢叫小州。”
唐泛:“……”
说话间,她还抬眼飞快地觑了唐泛一眼,又状若娇羞地低下头去,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大家都瞧见了。
陆灵溪:“……”
唐泛道:“你们表姑娘想必就在轿子里了?快将她请出来罢。”
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进去,估计就要绷不住了。
小州闻言,就弯腰拢起帘子,轻声道:“表姑娘,到地儿了,请下来罢。”
一只纤纤素手从轿子里伸出来,搭在小州手上,紧接着,人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大家登时眼前一亮。
这位表姑娘鹅蛋脸,柳叶眉,眼若秋水,樱桃小口,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上跟小州一样,也穿着颜色眼嫩的袄裙,可若说小州那身打扮令人吃不消,乔姑娘就是花衣衬美人,两相得宜了。
旁的不说,单从外貌上来看,这样的女子配上唐泛,也算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表哥!”乔氏见到唐泛,脸上就扬起灿烂明媚的笑容,“想必你就是表哥了,对不对?”
虽然总觉得这少女有说不出的熟悉感,但做戏做全套,唐泛还是点头笑道:“对,我正是你表哥,多年未见,表妹果然女大十八变,跟姨妈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你赶了那么久的路,想必也累了,先进去再说罢。”
“表哥还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吗?”乔氏朝他敛衽一礼,随即便上前与唐泛一道并肩入内,生生将陆灵溪给挤到后面去,熟稔得好像认识了唐泛很久的样子。
小州则紧紧跟在自家姑娘后面,硬是仗着身形,把陆灵溪又往后挤了挤。
陆灵溪大为郁闷,可他总不能去跟两个姑娘家计较吧,只得认下这个栽。
冷不防前面又是一道身影凑了过来,一抬头,他就看见铁柱正在朝他憨笑。
陆灵溪:“……你一个男仆,跟那么紧作甚!”
铁柱憨憨一笑:“可是一路俺都是这么跟过来的啊,表姑娘说外面坏人多,让俺跟紧点,免得落了单,被坏人拐了!”
你这副模样会有谁想拐你?
陆灵溪抽了抽嘴角:“你们表姑娘跟唐大哥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你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了。”
铁柱:“可你不是也要进去吗,你能进,俺为啥不能进?”
陆灵溪:“我、不、进、去。”
铁柱喔了一声,摸摸肚皮:“那俺也不进去,这位大哥,敢问这里可有吃的,俺今天只吃了十个包子,饿得很哩!”
陆灵溪本以为自己见过的人已经够多了,阅历也足够丰富了,没想到跟了唐泛之后,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刷新认知,看着对方一双牛眼眨巴眨巴地瞅着自己,他顿时泄了气,无力道:“有,我带你过去。”
铁柱高兴起来,跟在陆灵溪身后,朝灶房的方向走去,嘴里还不忘念念叨叨:“那就谢谢大哥了!大哥,你人可真好,在我们乡下,除了表姑娘和小州,其他人可都瞧不起俺的,你就不会这样,不愧是跟在表少爷身边的人啊!大哥,你咋称呼呢?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