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启见他愠怒,不再取笑,于是又挽着他的肩膀,劝解道:“别生气。权当我酒后乱言。但,采办一事你可真要帮我。”
“你要我帮什么?”
江乐启粲然一笑,“很简单。和我一起去一趟就成。我想生意上的事情,今朝你一定不会陌生。”
没想到李今朝答应得十分爽快,轻飘飘应了声“好。”而后起身对着掌柜道:“今日江公子付账!”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后头江乐启朝着他的影子大喊:“今朝!你可叫上小侯爷一起!路途遥远很寂寞啊……哈哈哈……”
八、日暮时分
等李今朝终于把厚厚几册账本看完的时候,又已经将近黄昏。账上出的差错有五笔,其他四笔皆还好,并不算什么大数目。唯有年前购买的沁云纱一笔算不得太小数目。
赵弄……赵弄。
赵弄已经两天没过来了。
他来回踱步,扇柄有一下每一下的拍打手心,反复多次,忽然匆匆向刘辜道:“刘辜,你和另外几个伙计说一下。再过会儿就可以关门了,早些回去罢。”还不等刘辜答应,他声音渐远,人也消失在匆匆人影之中。
赵弄在锦绣阁待的时间比刘辜还要久些,这些年他亲自查账,虽说有查过急出纰漏,却没有一比是他上心的大数目的。赵弄做事也向来稳重,这次却生出这样的错误来。
李今朝一边叹息,一边来到了赵弄家门口。他敲门,不多时果然是赵弄开的门。见到他的一刹那,赵弄的脸陡然一白,却没有关门的勇气。
“赵弄。”李今朝叫他。
赵弄嘴唇发抖,“公子,我……”
李今朝眨了眨眼,“你知道我来所为何事?”
赵弄在他面前“扑通”跪了下来,“公子,求你放过我吧。我年前母亲生了重病,我一时间实在找不出这样多的钱来才会想到在帐上作假,我、我真的是没办法啊!”
李今朝怔了怔:“那你这两天为何不来锦绣阁?”
赵弄抬起头,竟是满脸的羞红,“我怕公子你把我移送到官府去。那里……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公子,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贱内又得了痨病,我实在不能……”
他出手,轻声道:“你先起来。我不会把你移交官府的。”赵弄这才缓缓起身。温和如玉的一张脸半分未变,他解下钱囊,半分未剩的把所有银两都递给了赵弄,“给你母亲和妻子看病罢。”
“公子……”
李今朝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一个不留痕的转身,“以后你不用来锦绣阁了……”
暮色时分,荒凉庭院边上一株枯树,枯树上的乌鸦发出苍凉叫声。赵弄还是保持着接银子的动作,手中发抖,颓唐的表情半分未变。而锦衣公子迎着夕阳而去,那样和谐。
李今朝并再未去其他地方,径自回了家。开门的青衣小厮一脸沉重,李今朝以为家里发生什么大事,不由问道:“出事了?”
青衣小厮把头摇成拨浪鼓,吞吞吐吐道:“公子,小侯爷来了……”
李今朝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向那个小厮露出安心的笑容:“小侯爷是个好说话的人,别紧张。”
青衣小厮且又支支吾吾道:“可是……可是小侯爷已经在我们府上等了一天了……”
李今朝这才觉得眼前的景色都灰暗了。
“怎么没人告诉我?”
青衣小厮欲言又止最终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看、看到小侯爷太激动……忘了……”
李今朝觉得前路一片黑暗,即便小侯爷待他不错,还送了他一柄不菲的折扇,可这并不代表他和小侯爷的感情能好到等一天都不生气的地步。他不像江乐启,什么话都说,饶是李今朝功力再好,也看不清他一个表情里的许多内容。
“罢了,可为小侯爷准备了饭菜?”
耳边轰隆隆,他已听不甚清楚,自己只往大厅迷迷糊糊走去。迷迷糊糊之中却传来一个清朗声音,带着三分不确定。
“今朝?”
李今朝回神,抬起眼往前头看,见夏侯渊穿着一袭翩翩白衣倚在一株梨花树旁,长身玉立,清隽淡雅。月上柳梢,星辰明朗,李今朝快步走过去,低低喊了一句,“行之。”
夏侯渊牵出一抹笑容,很愉悦的模样,“我看这梨花开得不错。”
比之夏侯渊的轻松愉悦,李今朝一脸愧色,“行之,实在是久等了。”
夏侯渊不介意的笑了笑,“现在见到了也是一样的。其实是我冒昧打扰了。”
李今朝看了看天色,又看看夏侯渊穿着似乎略单薄,“屋里去吧,夜风凉。”
一个小丫鬟上了茶,李今朝亲自倒好递给夏侯渊,不小心碰见他的手指,只觉一片微凉,心中又涌上一阵愧疚。
“我今日来其实想问一个问题。”夏侯渊拂开茶沫,眼睛的余光看着李今朝的表情,可那人低头喝茶,他看不到。
李今朝心里提起一口气,这个小侯爷等了他一天只问一个问题,看来这个问题非同寻常。他思忖着小侯爷会大概问些什么问题,他该如何回答,虽他看着淡定无比,但其实心里却有些发急。
夏侯渊没什么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今朝你紧张什么?”
“呃……”李今朝抬起头朝他一笑,“我不紧张啊。”
夏侯渊的脸上浮上一层笑意,“茶水那么烫,你握得这样紧,不是紧张是什么……”
“……”李今朝这才感觉自己手心灼热难当,他连忙放下茶,手心已经被烫得通红。
小侯爷的观察力竟如此……
夏侯渊放下茶杯,黑亮的眼盯着他,薄薄的唇透出淡粉色,“今朝,你还记得……你见过我么?”
李今朝一怔,摇了摇头,“我并无印象。”
那双黑亮的眼睛又好像暗了下去。
李今朝思索着答道:“我小的时候生了场大病,那以后小时候的有些事情我便记不清了。”
夏侯渊起身,“那今天多有打扰,改天再来。”
“行之……”
夏侯渊回头,“今朝你有事?”
李今朝叹了口气,“我两日后要去胧州一趟。”说完又鬼使神差加了一句,“行之你来么?”
说完之后他就后悔得咬舌,瞥见夏侯渊没什么表情他才放下心,连忙又加了一句,“当我开玩笑罢,胧州回来,再宴请行之。”
夏侯渊却牵出一个极明艳的笑容,“两日后清明桥见。”
九、胧州行(一)
三月二十八,宜出行嫁娶,三月之中难得的好日子,更是难得的好天气。
清明桥旁烟柳绝胜,清明河里绿水荡漾,天色晴好,白云悠悠,夏侯渊今日一袭玉白轻衫,手中执了前些日子李今朝手中的扇子,口中说的是,“春风与君度。”
李今朝东瞧瞧西看看,不见夏侯渊周围一个侍奉的人,看他今日神色清朗,笑道:“才好与君共逍遥。”
夏侯渊扇着扇子眼里蕴着一丝笑意,“天地虽逍遥,但我只话今朝。”
李今朝道:“行之果然是洒脱,不似我这样从商的庸俗之人。”
夏侯渊但笑不语。
李今朝身后跟着李斛和几个下人,李斛早已准备好一切的东西包括马车,看看夏侯渊,他是真真的两袖清风。
李今朝不禁道:“行之你不用带上其他东西么?”
“我只带着需吃的药丸。”顿了顿,“其他的物什倒是不要紧。”
李今朝哦了一句,不好再说什么。
因渡口离清明桥尚且有段距离,又因夏侯渊并无准备马车,所以又夏侯渊自然而然的上了李今朝的马车。马车不大,两人坐着李今朝觉得稍显尴尬。是谁的气息混合着沉香,一缕缕钻进他的鼻尖,他忽然觉得有些燥热。
比之李今朝,夏侯渊道真正担得淡定二字。
两人来至渡口边,李斛忙着把带来的东西放到船上,两人就干脆站在一株柳树旁等着江乐启。
夏侯渊并不知还有江乐启,两人等了会儿,他见李今朝还没有上船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看今朝你在等什么?”
李今朝扇扇子的动作一顿,随即温和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说,“哦,是我忘了说,乐启兄也要与我们一道去胧州。”
过了很久,李今朝才听见夏侯渊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哦。
李今朝转头看他,眼里掺了少有的促狭,“行之你很意外?”
夏侯渊看着茫茫江面,淡淡道:“没什么。”
然而李今朝说笑的心情很快就没了,江乐启策马扬鞭而来,见到李今朝身边还带了一个夏侯渊,他的表情简直比看见李今朝去春娇楼睡了一晚上还乐呵。
江乐启笑嘻嘻的凑近李今朝,“哈哈,今朝和小侯爷来得好早。”夏侯渊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李今朝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江乐启悄悄撞了撞李今朝的胳膊,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李兄,我先前纳闷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为何还未娶亲,原来……”尾音拖了老长。
李今朝转头皮笑肉不笑的对他一笑,“你知道慕州城里有些人私底下说甚么?”
“说啥?”
李今朝嘴角一扬,“说江公子你如此多情却还未娶亲是因为我们二人之间有什么……”
“欸?!我们可是好兄弟啊!”
李今朝把笑容一收,“你和我什么关系,那我和行之也是什么关系。”说罢,跟上夏侯渊离开的步伐准备上船。
江乐启纳了闷,“行之是谁?”见李今朝开始走远,又在身后哈哈大笑,“诚然,你和小侯爷是好兄弟……好兄弟……”
认识了不足半月就开始称呼别人表字,能是一般的好兄弟么?
他一边笑一边心里嘀咕,见前头的两人步子不见一点减慢,大喊道:“今朝你等等我啊……”
十、胧州行(二)
船是雕花的客船,这船是江公子包的自然很能突出江公子的特点。虽然是租来的,可江乐启还是好好布置了一翻,帷帐用的琥珀纱,床是梨花木的床,身边把玩的小玩意儿皆是有些年头的东西。
李今朝手中把玩着一款色彩绚丽的珐琅茶盏,微笑道:“乐启你可真舍得下血本。不知道的以为我们是去游玩。”
江乐启懒懒靠在贵妃榻上,身边有个长得颇为清秀可人的小丫鬟伺候,连说出的话都带着纸醉金迷的味道:“人生苦短须尽欢么。”
夏侯渊倚在窗边看着江外,听见江乐启的声音,侧过脸低低笑了一声,“我本以为我是极会享受之人,现在和江公子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江乐启嘿嘿一笑,半睁着眼,似笑非笑的看看他,“小侯爷有需要,我自当乐意为小侯爷安排么。”
夏侯渊微咳一声,又把脸转向江面:“咳,不劳江公子费心。”
江乐启仍旧兴致盎然,又把目光放在李今朝身上,“今朝你需要么?”
李今朝放下珐琅茶盏,挑了一个白瓷的,回头看他眼中温和笑意:“我可不想被江伯父指成你的‘狐朋狗友’。”
江乐启摸着下巴,嗤笑了一声,“我家老头么,我对他脾气并不了解,但看他房中的二娘三娘四娘,年轻时候摸约着比我还乱来。”
李今朝笑了一声,“你终于知道自己在乱来了。”
江乐启还自我感觉不错,“那是。毕竟我还败家得还有救不是。”
李今朝没再看他,兀自取了茶叶,取了滚烫的开水,冲了两杯淡茶,又拿起其中一杯递给窗边的夏侯渊。
夏侯渊余光一瞥,见李今朝独独只给了自己,颇为愉悦地接过。
江乐启果然一脸薄怒之色,“今朝,独独没有我的么?”
李今朝瞥他一眼,“急什么。”拿起另一杯递到他手里,“这杯就是给你的。”
江乐启觉得脸上羞愧,“我误会你了。”
李今朝似笑非笑:“你的铁观音我不爱喝。”
“……”
“啪——”上好的白瓷茶杯碎在了地上,茶水肆意,流在一双软靴下方。沿上看去,夏侯渊一张丰神淡雅的脸愧疚之色。
江乐启只好忍下心中酸楚,僵硬笑笑,“小侯爷没事吧?这杯子……不碍事……呵呵……”
夏侯渊羞愧但十分淡然地道:“时才喝了一口,觉得不甚对我口味。故才……”
江乐启更僵硬的笑了一声,“呵呵,是我错了……”
夏侯渊微微一笑,“江公子何错之有?”
李今朝已觉察好友神色不甚好,于是出声打断道:“我看乐启今日略显疲惫,不如让他养养神也好。”
话音刚落,李今朝口中“略显疲惫”的江公子立马抄起桌边折扇,向他们两人告辞,“今朝说的是,我且去小憩会儿。”然后还不忘带走身边那个十分清秀的小丫鬟。听着重重脚步声远去几米,一会儿又渐近,江乐启从帷帐里透出隐约的半张脸,“今朝,晚饭喊我一声。”对上夏侯渊笑又不笑的眼睛,他又匆匆离开,口中不断念着:“真是大错特错啊大错特错……”
李今朝苦笑几声,翻开折扇扇了扇。夏侯渊悠悠笑道:“今朝,这扇子可还用得惯?”
其实李今朝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研究,也没有用得惯不惯之说。但小侯爷这样问了,必定是他对这把扇子极有感情,遂他权当是安慰小侯爷,昧着良心道:“甚好甚好。”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比我以前的扇子都好。”
果然,夏侯渊眼中愉悦的神色更浮上一层。
李今朝现在才觉得,其实这个小侯爷并没有那么难懂。算起来,他还要比自己小上两岁。往死里撑也就是刚及弱冠。这样年纪的少年能有什么城府?他自己在心里笑了一声。
十一、紫微蒙尘
晚饭依旧是江乐启做东。说是说要李今朝晚饭时候叫他,可他却是最早坐在饭桌前的一个。
李今朝看了看四周,侍奉的竟然全是男子,意味深长道:“难得你身边没有莺莺燕燕的。”
江乐启只是嘿嘿一笑。夏侯渊随手坐在离江乐启最近的位置上,见江乐启脸色一变,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把凳子往李今朝身边挪了挪。
夏侯渊看在眼里,可是表情仍没有什么情绪。
江乐启轻吁一口气,不过很快的,他就把目光投在了满桌的菜肴上。特别是中间那一道鱼汤。三人之中,本是夏侯渊地位最高,他不动,李今朝和江乐启都没动。
夏侯渊象征性的夹了一口离自己最近的虾丸,象征性地赞美了一句,“虾丸不错。”李今朝倒了杯小酒,也夹了一口,点点头,“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