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互拱了拱手,而后随着播报弟子一声令下,祁爱白迅速提剑攻向了对方。
这一招显然令那无形宗弟子有些意外,须臾后才提剑去接,却后发先至,稳稳发出锵的一声响。祁爱白神色未变,接连不断将剑招甩了过去,一时间锵锵锵声不绝于耳。
“唉。”沈知秋在看台上叹了口气。
自家徒弟是个什么打算,他知道。祁爱白之所以攻得急切,是因为以他的实力,先发制人是唯一的选择,一旦落入下风必定一败涂地,毫无转机。
然而实力上的差距,又岂能那么容易被手段所弥补?
这一番先攻并没有让祁爱白占到多少便宜,虽然暂时令对手忙于防备……但忙于防备又如何?只要祁爱白没能在最开始取得重要战果,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本就不多的体力被狠狠消耗,他的劣势只会被越拉越大,胜机渺茫。
高台上,属于祁爱白的唯一的时机已经逝去。
对手正在逐步掌握着战斗的节奏,只因为刚刚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招式中多少带了些怒意。祁爱白的弱在武林中是总所周知的事情,此人本以为这一战应该是场毫无疑问的碾压,结果因为刚开始的一点大意,反而差点被压制,心中只觉得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招赛一招的狠戾。
“快结束了。”李思云道。
沈知秋冷哼一声,却没有反驳。他本来也不指望祁爱白能赢,连患得患失的功夫都省了,只一个劲地暗自寻思着待会应该怎样安慰自家徒儿。
但这场几乎被所有人以为即将落幕的战斗,却拖得比想象中更长。
那无形宗弟子早就占尽上风,只迟迟不肯喂出最后一招,硬是死死拖着已经疲惫不堪的祁爱白,仗着实力上的优势将他支使得团团转,极尽戏耍之能事,仿佛指望能用这种方式来找回刚才丢掉的场子。
“累吗?”此人嘿嘿笑道,“叫我一声爷,我就放你休息!”
祁爱白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听到这句话却毫无反应。他的脑中已经几乎是一片空白,早就忘了自己正站在玄剑宗的比斗大会上,也忘了对面的人是谁,只是继续一丝不苟地使着手中的剑招,如同本能。
这套剑招是玄剑宗的入门剑诀,祁爱白练过五年,然后又废过五年。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该如何挥剑,但这一招一式早就被身体记住,圆滑通顺,连绵不绝。就是凭着这套流畅的剑招,他才在最开始占到了那么一点点微妙优势。现在优势已经失去,而他手中的剑非但未停,还越舞越顺,一时间竟能堪堪守住。
然而玄剑宗走的是正大光明稳扎稳打的路子,最讲究功底扎实,招式在巧妙上并不值得着称,唯有与深厚的内力相结合才能体现出剑诀的威力。而内力,正是祁爱白最大的短板。
这种完全依照本能却收效甚微的反应,落到那名无形宗弟子的眼中,却又是一种可恶的挑衅。
对手一声冷哼,手腕一抖,下一招剑尖便落在了祁爱白的右脸上,拉出一道血痕。
“欺人太甚!”沈知秋忍不住拍案而起,又被李思云给摁了回去。
见无人出面阻止,那无形宗弟子顿时更为得意,数息之后又往祁爱白右脸上给划了一道。而后他似乎是发觉往那张白净的脸上划刀子着实是件有趣的事情,竟然一连数招都是往祁爱白右脸上招呼。
沈知秋越发怒不可遏,差点直接先和摁着自己的李思云打起来。
被这种行为给激怒不止沈知秋一人。李思云又何尝不怒?但是如果就这样终止比斗,又让台上犹自卖力攻守的祁爱白情何以堪?
是的,祁爱白仍在卖力。脸上的伤口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他,他仿佛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伤的事实,剑招依旧一丝不苟,毫不退缩。
就在那玄剑宗弟子志得意满地想要完祁爱白脸上划出第四道伤口时,四周忽然起了风。有某种破风声,被掩藏在风吹草动的沙沙声中,微不可闻。
祁爱白躲过了这一招。那无形宗弟子并没有太在意,祁爱白偶尔躲过他的招式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再攻便是了。至于祁爱白那柄正朝着他的肩头挥去的剑,更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为了避过这一剑,他随意地向后撤了一步。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竟然有一道细小的物体,忽然擦着祁爱白的剑身朝自己飞来。
那是一截木刺,由刚才起风之时,自祁爱白右后方的那颗树冠上发出,顺着风势,配合着祁爱白挥剑的姿态与光影,以祁爱白的身形为遮挡,严丝合缝地攻了过来。
木刺猛地扎进肩头的肉里,令那无形宗弟子痛呼一声,动作也因此而慢了一刹那。就是这一刹那,令祁爱白的剑尖猛地也扎入到了那肩头中,顿时血花飞溅。
看台上的众人都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幕惊呆了。
五派诸人因为视角受限,并未能察觉到那截木刺。玄剑宗诸人倒是能看到,但有这种眼力的也不多。
李思云若有所思地向右方扫了一眼,只看到一片晃动的树枝,乙三早已跑得不见人影。
而祁爱白一击得手,也没空思考自己是如何得手的,本能地便将后招连绵不绝地甩了过去,差点将那个尚未从突然受伤中反应过来的对手直接砍死。
播报弟子连忙宣布祁爱白得胜,将两人分开。
直到此时,祁爱白还是懵的。
片刻的沉寂之后,对方看台处猛地发出一声暴喝,“你们使诈!”
祁爱白这才被震醒了。
他先是也为自己竟然赢了而狠狠震惊了一把,随后便想起那截木刺,前因后果再一细想,顿时就有些心虚。
此时沈知秋已经忙不迭从后方赶过来,抓着祁爱白左看右看,看出他脸上的伤口都不深后松了口气,而后志得意满地大声笑道,“怎么说话的?我徒弟凭的明明是自己的实力,你们别想血口喷人!”
“实力?就他?”无形宗掌门恼怒至极,但顾及着祁爱白有祁氏的背景,到底还是没有骂得太难听,“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也能有实力赢我那徒儿?”
饶是如此,祁爱白还是被刺得脸上红一道白一道,又知道自己胜得确实有水分,心虚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的实力怎么了?”沈知秋笑道,“就你教出来的那个好徒弟,我也看不出哪里有实力能赢我轻龙师侄啊!既然你那徒弟能赢轻龙,我徒弟赢了你徒弟又怎么了?”
“三师兄那场?”祁爱白闻言一愣。之前李轻龙被无形宗掌门一根银针阴掉的时候,祁爱白还站在百姓堆里,对那番争论并不清楚,此时却听出味来:难怪总觉得那一战败得诡异,原来也是有水分的?
沈知秋看出他的想法,暗暗点了点头。
祁爱白顿时将心虚给丢到了八百里开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你不仁,我就不义!至于那一根突然的木刺,则直接被他归为了宗门的暗中帮助。
而那无形宗掌门被堵回了一句话,脸色越发阴暗下来,“沈老,你们讲点道理。我们提出你们只需要派一个月内能赶到这里的弟子上场,已经是让了你们一步,你们还这么不依不饶,有意思吗?”
这话不仅将沈知秋给气笑了,连祁爱白也忍不住一笑。
“师父。”祁爱白道,“可否容徒儿说几句话?”
“尽管说。”沈知秋应允之后,又略带挑衅地看了对面一眼。
祁爱白客客气气地向无形宗掌门行了一礼,说出的话却十分不客气,“赵掌门……你真的觉得玄剑宗只派身处宗门内的弟子上场,是你们让我们的?难道不是分明是我们在让你们吗?”
无形宗掌门被刺得脸色一白,本想仗着辈分置之不理,但看着沈知秋那挑衅的眼神,还是忍不住回了话,“小辈不要胡说,你懂些什么?这条规则,可是给了玄剑宗一个将实力不济的弟子们都藏起来的好机会。”
“这个我自然懂。然而如果玄剑宗真想占这个便宜,我和大师兄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祁爱白道,“更何况,被这条规则卡掉的可不止是实力不济的弟子。若赵掌门当真觉得这规矩是让玄剑宗占了便宜,不如定个充裕的时间再比一场,让我们玄剑宗所有弟子都露个面。据我所知,最多三月后,我师兄许云便会回来一趟……不知赵掌门敢否?”
“小子张狂!你师父就这样教你和长辈说话?”无形宗掌门被最后那个反问给气了个不轻,但兴许是听祁爱白提到了许云的原因,多少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祁爱白躬身道了个歉。他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又向其余人等示了个意,便以身体疲惫为由向沈知秋请求暂离。
沈知秋哪能不允?千叮呤万嘱咐地,要他一定好好休息,就差没找个人来搀扶他下去。
祁爱白好不容易脱了身,松了口气。刚刚他说疲惫,是真的很疲惫,这是他多年来头一次和人打得这么拼命,静下来之后简直整个骨架都快散了,脸上更是麻麻刺刺地不舒服。
他边走,边疼得呲牙咧嘴,忍不住就想伸手碰碰右脸。
身旁树后忽然绕出个人,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祁爱白吓了一跳,抬头看清来人,“易兄?”他这才想起此次上山是和人约好一起的,结果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一专注起来竟然就不知道将对方给丢去了哪个旮旯,险些忘了这码事,真是太不应该了。
看着对方那乌云罩顶般的脸色,祁爱白心生愧疚。
但还不等他表达出歉意,乙三又伸出另一只手狠狠捏住了他的下巴,眉头更是紧锁,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第8章:白日梦
对方手劲不小,祁爱白被捏得有些生疼。
还好乙三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松开了祁爱白的手腕,捏在下巴上的力道也小了许多,只是一张脸依旧乌漆墨黑,也不知是在生哪门子的气。
他皱眉看着祁爱白的脸问,“你怎么搞成这样?”
祁爱白本也有些生气,听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下,半晌愣愣地答了一句,“啊?”
啊什么啊?乙三被他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总算将另一只手也收了回去,又指了指他的手道,“不要乱碰。”
祁爱白看着手腕处被刚捏出的红印,点了点头。
乙三的视线仍落在他的脸上,觉得上面那几道红痕真是碍眼得很,“你为什么还不涂药?”
“啊?哦。”祁爱白闻言就开始往身上掏,但不知是因为事发突然还是因为心不在焉,竟然半天都没掏出想找的东西来,“……药膏呢?”
乙三真是服了他,干脆从自己身上取出一个瓶来,将药膏倒在自己的手心,而后便打算往他脸上抹。
手至中途,乙三又突兀地停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其实两人还不熟,这种动作实在太过亲密……然而手已经伸过去了,一时间真是涂也不是,不涂也不是。
祁爱白没有发现他内心的挣扎,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你在关心我?”
“……”乙三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祁爱白弯着眉眼笑道,“谢谢。”而后便握住那只近在咫尺的手,轻轻落在了自己脸上。
他那双眉眼本就生得好看,此时弯起如同月牙,令人看在眼中,软在心里。
但这个明媚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祁爱白刚刚让药膏碰到那些伤口,便后悔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疼啊!疼得要命!
他连忙就想往后退,但乙三哪能让他如意?
乙三将祁爱白抵在边上的树干上,再度捏住他的下颚,果断涂满了他整片右脸。入手的肌肤柔滑细腻,令他的指尖不由得轻颤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下而已,他很快将药膏涂匀,然后便退后一步,在稍远处站定。
祁爱白疼得受不了,又挣脱不开,到最后眼眶都是红的。
乙三看着他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又情不自禁地用指尖按了按自己的掌心,叹道,“你这么怕疼……干嘛还学别人舞枪弄剑?”
祁爱白将这句话当做鄙视,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因为眼角的那抹湿润而没有显出丝毫的狠戾,反而显得可怜兮兮。
乙三心中一突,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
祁爱白擦干了眼角,而后打算去擦脸。
“不要乱碰!”乙三赶紧制止。
祁爱白动作一顿,而后不情不愿地将手背到了背后,争辩道,“哪用这么夸张?师父也没说很严重……”
“当然不严重,结疤而已。”乙三没好气地道,“你师父难道还会管你脸上留不留疤?你这张脸好不容易长成这样,万一就这样毁了,你找谁?”
祁爱白显然从未想过这个层面的问题,愣了片刻,哭笑不得地嘀咕道,“我一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乙三道,“脸毁了,以后哪个女人会要你?”
祁爱白汗颜:他还真不怕没女人要。
乙三看到他这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眉头再度皱紧,“你不要觉得无所谓,我跟你说,我以前……以前认识个人,也是和人打的时候被划了一刀,因为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事后没有好好处理,一晃好几年了,到现在那疤也没消掉。”说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儿粘了一块小小的假皮,堪堪遮住那块疤。
就因为当年被划了这一刀,乙三生平最恨的就是那些伤人伤脸的没人性的混蛋。若不是如此,他还真不见得会冒着暴漏身份的危险帮祁爱白那一把。
祁爱白听得一愣一愣地,好半晌才适应了眼前之人对外表的在乎,而后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什么好笑?”乙三被笑得有些心烦。在外貌这事上,他反而不理解祁爱白的不在乎:这家伙难道不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就只在于钱和脸吗?结果钱不在乎,脸也不在乎,真是……蠢结了。
“抱歉……抱歉,易兄,抱歉……”祁爱白几乎笑岔了气,“我只是突然发现,你这人挺可爱的。”
乙三大窘。
“谢谢,我知道你说这么多都是因为关心我。”祁爱白再度弯起那双眉眼,“你真是个好人。”
祁爱白走到乙三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易衫,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我是祁爱白——祁家祁爱白,你以后如果有事,尽管找我。”
说罢他重新朝着自己在宗门内的住处走去,只向着身后招了招手,留下一个看似潇洒的背影。
乙三站在原地,按着自己的肩膀,抽了抽嘴角。
他发觉自己的心里十分微妙,好像因为某些原因有几分高兴,又因为其他的某些原因而颇有些不爽……自从遇到了祁爱白,他的心情真是越来越难捉摸了。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自己的手心有几分发烫,对方脸上那种柔滑的触感仿佛还萦绕在指尖。
乙三回头看着祁爱白的背影,又抬起手放在眼前,轻轻搓了搓手指,“真是作孽……”
他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想着祁爱白所流露那个明媚的微笑和那种泫然欲泣的神情,心神微微触动。但两人相遇时那种糟糕的情景,也偏偏在此时涌入了脑海,令他一个激灵,戒备顿生。
他怎么能忘了祁爱白实际上是个举止多么轻浮的家伙呢?都怪那张脸,实在是太具欺骗性了!
乙三暗暗决定,以后离祁爱白还是远一些的好。
而祁爱白走了一段之后,见乙三仍然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也没太在意。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药膏带来的刺痛,疲惫再度涌上来,倦得要命,只想蒙住头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