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 下——谦少
谦少  发于:2015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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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酒店门口站了很久。

他仍然是那个郑敖,高傲的,强大的郑敖,来往客人都对他心有余悸,郑野狐离开之后的半年里,这些人都多多少少见识到他的手段,关家的事更是让人心惊。毕竟也是近百年的大家族,根深叶茂,短短半年,树倒猢狲散,不由得这些人有点兔死狐悲的感慨。

他以前很习惯这样的事,也享受这样的事,他是为了这个位置而生的,他谙熟这片丛林的生存之道,如鱼得水,高处不胜寒。

他转过身来,看着大厅里的人。

金碧辉煌,觥筹交错,最美的皮相,最优雅的礼节,得体的微笑下各自隐藏着锋利的爪牙,这是一场隐晦又危险的游戏,水面之下,激流暗涌。这是他生活的世界。

他这辈子很少失去什么,所以他今天才知道,如果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整个世界都会像浸泡在水中的画一样,渐渐褪去颜色,寡淡无味。

也有人问他,他在等谁。

他说只是出来看看。

其实他在等人。

他在等叶素素。

******

后来常有人问他,为什么要退婚。

他想,也许是那个下午,他站在自己订婚仪式的现场,天上下起了雨,那一刻他心里想的却是:许朗现在到了哪里,他会不会淋雨呢?

关映教他那么多事,至少有一件事是对的。

他是郑敖,郑家曾经的继承人,如今的家主,没有人能教他怎么做。他不需要勉强自己,他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只要足够强大。

他是郑敖,他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包括爱情。

第62章:面具

郑敖最终等到了叶素素。

头发散乱的,高跟鞋断了一只后跟的,发着抖的,狼狈的叶素素。

她几乎是从房车的后座上冲了下来,提着裙子跑上了台阶。即使是性格跳脱的她,这样的狼狈也不常见,还好这时候已经接近酒宴的时间,人都在包厢里,门口没有多少人。即使是这样,也有人在侧目。

叶素素抓住了郑敖的西装前襟。

“许朗……”她又急又怕,声音发着抖,央求地看着郑敖:“许朗被人抓走了。”

郑敖的脸色沉了下来。

“谁抓的?”他扶住了叶素素:“在哪抓的,多久了?”

郑偃看见郑敖的脸色,已经带着几个保镖走了过来。

叶素素的眼妆已经花了,毕竟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子,再加上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已经完全失了方寸:“在我家外面,警卫说他们打许朗,直接打头,我这才知道不是你抓了……他们把许朗拖上车走了。”

郑敖稳稳地扶着她手腕,本来是她最讨厌的浮华浪子,这时候却也展现出了让人安心的担当。他目光冷凝如铁,看着却让人渐渐冷静下来。

“什么车,有车牌吗?朝哪个方向走的?”

叶素素只会摇头。

“他们没看清,他们以为许朗是别人家的,是开玩笑,就没注意……”

她语无伦次,郑敖却听得清她话里的意思。

京中,也有过纨绔子弟互相斗气,把对方蒙了头揍一顿的事,因为都是在这一片天,圈子就那么大,彼此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可能真的下狠手,打残都是了不得的事。当初李貅那么气,也不过是把叶家的人敲掉了牙而已。家族间彼此钳制,不会真的动杀念。

但是许朗不同。

他只是一个被收养的孤儿,何况他父亲也不是真正有实权的人,在外面看来,他和郑家的郑偃之类并没有什么区别。要是郑敖和别人打架,别人下手阴了郑偃,也不过算个下马威而已。就算再加上他和郑敖的那一层关系,可如今郑敖和叶素素订了婚,许朗就成了个笑话。要不是订婚的人是叶素素,许朗的失踪,首要怀疑对象就是叶家。

这京中这么多人,和李家有仇的,和郑家有仇的,看不惯郑敖的……随便一个人出手,挨着骨就死,擦着皮就伤,许朗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落到谁手里都没好结局。碰上贺连山那样的,玩死了都没音讯。

所以叶素素说,那些门卫以为许朗是别人家的男孩子,是被人拖去打一顿……

郑敖握紧了拳头。

他脱下了外套,盖在了叶素素的肩膀上,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长裙,也许是气急了,自己都没察觉到冷。

“郑偃,送她进去。”

叶素素被郑偃带着往前走,仍然在回头看,她大概把这事的责任全归咎在自己身上,毕竟是她帮着许朗逃出去,却又没保护好他。

郑敖站在门口,拿出手机来,拨通了关映的电话。

雨下得更大了,天空如墨般,整个城市似乎忽然进入了夜晚,风刮得喷泉里的水柱都斜了,长安街上的树的轮廓被风刮得隐隐绰绰,台阶上也挂进了雨,他的头发被刮乱了,抽打着额头,眼神锋利得像剑。

电话被接通了。

“先生,”管家仍然是一副摸不清情况的语气,今天郑敖订婚,他开心得很:“老太太在修剪兰花。”

“让她接电话。”

自从关家倒台后,关映就喜欢上了这种花,鲜艳到诡异的花瓣,奇特的花型,在暗室里开着,绚烂,凋落,腐烂。她已经老去的脸衬着鲜艳娇嫩的花瓣,有一种隐晦的残忍。

关映不紧不慢地接过了电话。

“订婚宴开始了吗?”她仿佛一个得体的长辈:“好好招待叶家的长辈……”

“把许朗交出来。”郑敖冷冷地说。

关映笑了。

“许朗不是在家里吗?”她语气缓慢地问,剪子剪掉一朵已经开始枯萎的花:“难道他逃出去了?”

郑敖冷笑了一声。

“你动许朗一根头发,我就杀一个关家的人。”他有着她亲手教成的手段:“从你弟弟开始好了,二审死缓,你抓紧时间去探个监吧。”

“只怕你以后碰不到关家的人了,”她比郑敖多活的那些年,都转换成了无比的耐心,一点点谋划,一步步设局,只是为了今天。

郑敖已经可以确定许朗在关映手里了。

“你把许朗交给我,我会帮你营救关家人,能救多少救多少,”郑敖的声音放软了:“奶奶。”

都说以权服人,其实威逼后面是要跟着利诱的,单纯的威胁也许并不足以动摇人心,但是如果他给了你两条路,一条看起来荆棘密布,一条是雨过天晴,恩威并施,看起来就不一样了。这是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手段。

关映笑了。

“你呀,总是这么滑头,”她的语气仿佛仍然是当初那个宠溺郑敖的奶奶,手上“咔擦”一声,一枝开得正盛的花穗被从中剪断,她不紧不慢地说:“可惜奶奶最近觉得,权力这种东西,还是把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郑敖握紧了拳头。

“你想要什么?”

“交出你手上所有的权力,”关映声音:“听说英国有所学校不错,我送你去读书,假期也不用回国,好好在那呆着就好了。”

一旁的保镖心惊胆战地看着郑敖一拳砸在了大理石的柱子上。

他侧着脸,眼神阴沉,声音却笑了起来。

“不过区区一个许朗而已,就想让我交出所有的权力,你太不了解我了。”他仿佛真的丝毫不在乎:“到时候自有关淮给他陪葬,也算值了。”

就算他交出权力关映真的会把许朗送回来,他也不能赌这一把——没了权力傍身,自己和许朗都是砧板上的肉,以关映现在的心态,很难相信她会送他们去英国过自己的日子。他是聪明的玩家,不会在一开始就交出所有的筹码。

“我刚刚说了,你是碰不到关家人的。”关映的耐心好得出奇:“抱紧叶家吧,别被别人生吞活剥了,这场戏还长得很,咱们慢慢看。”

“只怕你活不到戏唱完。”

******

郑偃已经送完叶素素回来了,看见他打完了电话,拿着大衣要给他披上。

他推开了。

如果说叶素素不怕冷是因为吓得失了魂,那他现在,就是因为心口的杀气太重。

“去查一下。”他敏锐察觉到了关映态度的从容——她从容得有点不对劲,郑敖的祖父去世得早,但她对他感情很深,顺带着守了郑家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会让郑家的基业落到外人手里的。所以她只是恨郑敖,却从没有动用手里的力量和郑敖鱼死网破地斗一次,因为这是郑家的东西,在北京这片危机四伏的地方,家族内部绝不能内耗。

但是这次她鱼死网破的意图太坚决了。

她年纪大了,混混过去,最多十年,又得还到郑敖手里,以她的心性,不会做这样的无用功。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郑偃问了出来:“查什么?”

郑敖抿紧了唇。

在自己出身的问题上,他对关映和郑野狐都有意见。然而,他更责怪的是郑野狐,撇去父亲关系不谈,在他看来,被算计只能算是自己蠢。

如果现在是他被算计了,还是故技重施的话……

“查孩子。”他语气平静,周围的人却都觉察到了话里的杀气:“五岁以下,截止到今年年初,孩子,怀孕的,都算上。围绕我周围查,查我上过的女人。顺便监视关映的人。”

郑偃暗自心惊。

无论如何,牵扯到继承人,都是翻天覆地的大问题。关映的手段其实非常厉害,说句对她不甚尊敬的话,不管是不是因为性别因素,她的有些手段确实阴毒了点。不过她一直被这郑家两父子掣肘,就是因为这两父子都占了身份的便宜——他们和关映站到对立面的时候,都是郑家唯一的继承人。

而现在情况变了,只怕会有一场恶斗。

好在那个孩子年纪应该还很小,一个老人带着个小奶娃,应该也搞不出什么大风浪来,郑偃一面自我安慰着,一面偷眼看了看站在台阶边上的郑敖。

天已经乌透了,暴雨如注,像无数冰珠子一样地砸在台阶上,四溅开来,他穿的衬衫溅上了水珠,额前头发被吹得很乱,精致的五官配着沾湿的头发,竟然多出一股冷冽的野性来。

“先生,”郑偃硬着头皮劝了句:“订婚宴已经开席了,我们进去吧……”

郑敖收回了目光。

他把额上的头发全部往后捋了过去,他的手指修长,插在头发里,似乎很适合戴上一枚戒指。

郑偃这才发现他没有戴订婚戒指。

他来不及仔细再看,郑敖已经转了身,大踏步朝酒店里走了过去。

大厅里灯光明亮,他本来就高,走得又快,倒像是这些保镖在追着他跑,郑偃跟在他后面,总觉得他的背影像是要去打一场漫长的战役。

很快他就知道那场战役是什么了。

包厢里坐满了人。

说是包厢,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大厅,前面还有舞台,叶家的人向来自诩清高,订婚宴也按他们的意志布置得很雅致,婚宴几十桌,其实郑家的亲戚三分之一都不到。

订婚典礼的主婚人正在上面说一些风趣的话,酒店的主人也亲自来作陪,台上挤着不少叶家人,叶家长辈多,叶素素的父亲叶东溟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所有人都是喜气融融的,连叶素素也收拾好了,头发挽好了,大概补了妆,叶岚子正揽着她肩膀,似乎在和她说话,叶素素却从郑敖进来时就伸长脖子,眼也不眨地跟着他。

这个春天郑敖经历了太多事,似乎被迅速催熟,长成了他父亲的样子。但他其实挺瘦,又高,身形修长,叶家的人都在打量这位新姑爷,但他径直朝那个小舞台走了过去。

主婚人是个诙谐的长辈,看见他来了,笑着打趣:“咱们的新姑爷来了……”

但郑敖就这样径直走了过去,舞台上的话筒放在麦架上,他抓过了麦架,这对他的身高来说有点太低了,于是他微微弯下了背,低着头凑近了麦架。

他的眼睛垂着,睫毛似乎还带着雨水,他的头发从额侧滑下来,他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人尽皆知的事实。

他说:“抱歉,各位,今天的订婚典礼要取消了!”

那瞬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停滞了一秒。

然后他抬起头来。

“不过订婚宴你们还是可以吃的,”他笑着,似乎还有心情来开个玩笑:“所以大家都把红包交上来吧。”

一片哗然。

满室的窃窃私语和面面相觑中,叶家人难看得能挤出墨汁来的脸色中,他仍然站在那里,带着笑,郑偃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父亲。

******

郑敖曾经不理解他的父亲,他曾经恨他的从容,如果他真的像外人说的那么聪明,为什么连自己的儿子都只能顶着侄子的名号出现,为什么郑家的餐桌上气氛会那么奇怪。他却仍然笑着,胡作非为,招摇过市,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如果他真的还有余力去笑,为什么不去改变这一切。

后来郑敖才知道,原来笑并不代表着开心,聪明也不代表一定会赢。

就像他现在正在进行的这场豪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他却在周围人的面面相觑中笑得慵懒,好像这不过是他兴之所至的一个小玩笑。

因为这世上最牢固的面具,其实不是冷漠,而是笑容。

第63章:危险

今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年初倒了个关家,还好离得远,就是波及到这边,也不过是让他们添了些兔死狐悲的感慨而已。

但春天还没过完,郑家又乱了。

京中的家族都是一起过了几十年的,盘根错节。姻亲、世交、朋友、生意伙伴,拔起任何一家,都会牵出一张巨大的网,整个丛林都会经历一场地震,郑家人丁虽然单薄,这张网却是庞然大物。一个家族,只要出一个优秀的家主就能枝繁叶茂。郑家却出了整整三代。

他们甚至都有点太出色了,以至于自家打了起来。

聪明人斗起来是非常恐怖的,因为这说明他们会各自招揽许多蠢人当炮灰,最后打来打去,蠢人死了一堆,聪明的人在台上看戏。

郑家这次也是这样的套路。

关映盘踞了关家老宅,郑敖就不回去了,带着保镖和一干佣人住在外面,两方都不贸然动手。一上来就分家,做得这么明显,京中这些家族也都蠢蠢欲动起来。单从字面上看,蠢蠢欲动这个词确实很绝,因为会在这个时候动的人,确实是太蠢了。以郑家的实力,就算分成两半,不管是哪边,先上的人都是消耗实力而已,后面等着捡漏才是实在的。这其中有几家的倾向十分明显,叶家受了退婚这么大的侮辱,表现得十分愤慨,但是以叶家一贯的尿性,打起来了他们也只会在后面摇旗呐喊。倒是王家和贺家动作有点大,这两家都不太会做生意,以大欺小收了很多企业,都做垮了,所以一直对郑家赚的钱很眼馋。

至于郑敖这边,就算在他接连得罪李家和叶家,做了一连串在外人看来“自毁长城”的事后,仍然有夏家态度鲜明地站在他这边,另外一个合作伙伴周家也态度暧昧,至于李家则是前嫌尽弃,甚至在这么危险的时候,李家的继承人还整天往郑敖这里跑。

京中渐渐有传言,说关映抓了李家收养的许朗。许朗也确实是命中与郑家犯冲,早就有传言说他是被关在郑家,好不容易郑敖要订婚了,他转了个手,又到了关映手里。更有甚者,说郑敖退婚、分家都是为了他。也有见过许朗的人十分不解,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半点红颜祸水的潜质。由于没有后续,这传言传着传着也就罢了,变成了那些太太们无聊时嚼舌根的一件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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