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们来了李家。
夏宸仍然是我印象中谦谦君子的样子,夏家的长相是最正的,李家太冷了,而且一直是混血,郑家就有点偏中性了。不过都穿了正装,也就不显得差别很大了。
郑敖很规矩地跟李祝融拜年,拿了红包,李貅和他两个人向来是在不对盘中体现兄弟情谊的,所以招呼都没打一个,我爸谨记过年不能教训小孩的习俗,瞥了李貅一眼,李貅哼了两声,算是打过了招呼。
郑敖走到了我面前。
我看见他整齐的立领,他的下巴尖削,唇角习惯性地带着一点勾。
“许朗,新年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新年好,万事如意,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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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旧例,拜年的时候主人家要招待茶水。而且这几家关系好的在春节里常聚在一起。
因为陆嘉明在,李貅懒得理郑敖,带着陆嘉明不知道看什么去了。其余的长辈都很照顾郑敖,坐在正厅里跟他说话。
我爸忽然走过来,递了个红包给我。
“等会你把这个给郑敖。”他低声跟我说。
“这是什么?”我有点想拆开看。
“别拆,是钱。”我爸小声说:“还有两句人生格言。”
“锦囊妙计吗?”我问他。
我爸扫了一眼周围。
“关家过完年就要出事了,郑敖的舅爷爷可能要坐牢。郑敖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抓错了点:“这是小幺告诉我的。”
陆嘉明的爸爸陆之栩老师,当初和我爸爸是同事,关系很好,经常来找我爸爸玩,李祝融很不喜欢他。不过夏宸对他很好,很惯着他。所以李祝融也没什么办法。
我爸并不是不懂人性的弯弯绕,而是他这个人对人性总有一种近乎天真的乐观,所以他永远不能理解——郑敖以后的日子难过,不是因为他会同情关家。而是因为关家倒了之后关映肯定会恨他。而且郑家本来就少了一个郑野狐,得力的一个姻亲又倒了,肯定会有人趁机下黑手的。
我看了一眼正厅里的郑敖。
他坐在原本属于郑野狐的位置,正在和夏宸聊着什么,神色很是平静,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我在看他,往这边侧了侧脸,我连忙别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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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人在,照例是要留饭的。
以前晚上还要开牌场,这两年陆非夏身体不好,少了个主要的推动者,陆老师一个人搞不出大波澜来,最多打一两个小时,而且陆非夏不在,他只能赢我爸了,还不一定赢得到,所以输得很惨。输了两年,他积极性就不高了。
晚上这顿饭很热闹。
我爸和李祝融坐在上方,我坐在我爸下手,旁边挨着陆老师,李貅坐在李祝融左边,挨着陆嘉明,菜都快上齐了,夏宸和郑敖先后从书房出来了。
“夏宸这次找郑敖有事?”我爸问了句。
李祝融最先开的口。
“夏宸在做航空,郑敖在欧美都有几条线,买旧机很方便。”他跟我爸解释:“郑敖做事也算努力。”
能得李祝融一句“努力”,说明已经是呕心沥血了。
佣人过来加位置,夏宸坐在陆老师旁边,这种场合一般管家都会在旁边招待的,我正在剥松子,管家在我背后说了声:“小许先生请让一下。”
我连忙移开了椅子。
管家在我和陆老师之间加了两张椅子,郑敖朝我点点头,坐在了我旁边。
我连忙把松子收了起来。
“好了,人都到齐了,开饭吧。”我爸作为主人招呼客人:“管家,别给小朗和小安他们倒酒,小孩子不能喝酒。”
我听到郑敖轻笑了一声,大概坐得太近,声音就像在耳边一样,听得我耳朵有点发烧。
陆之栩拿住了陆嘉明的杯子:“我家嘉明可以喝酒,嘉明是男子汉。”
他一直对李貅欺负陆嘉明很看不惯,所以一直在想办法激发陆嘉明的男子气概,可惜陆嘉明天生性格就有点软软的,端着杯子,小声地说:“我只能喝半杯。”
“没事,我帮你喝。”李貅拍拍他肩膀:“爸,我这是帮助朋友,是吧!”
我爸还是有点担心,其实完全没必要。我以前跟着郑敖玩的时候也常碰见李貅,他酒量好得很,几乎没喝醉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人敢灌他。
菜上齐了,满桌的热气腾腾,厨房做的大黄鱼,连头带尾炖得化在汤里,青花瓷海碗里一碗奶白色鱼汤,不知道放了多少珍贵药材,香得很。其余的肉类蔬菜,各种海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外面又放起烟花来,热热闹闹地像大年夜。
其实这样的场合是适合吃火锅的,可惜以前桌上有两个姓陆的长辈,身体都不算好的,却从来不肯吃清汤锅,逮着机会就偷吃麻辣锅里的菜,动作非常敏捷,不留痕迹,所以只要有他们俩在,就不上火锅,今年陆非夏不在,因为有陆老师的关系,还是没有火锅。
大概是喝了热汤,我吃的水晶皮冻又有点辣味,所以我热得脸都快红了,对面李貅外套早就脱了,好好的白衬衫被他穿出一身痞气,在面前的菜里挑挑拣拣的,陆嘉明在好声好气地给他夹菜。我爸自己吃不了多少,尝到好菜就告诉李祝融,陆老师在瞪李貅。
我的心情像热气球,无数的热气在往上涌,有点头昏脑涨,但是心情还是愉快的。
因为我身边坐着郑敖。
他没和我说话,只是有时和身边的夏宸低声交谈,夏宸虽然谦谦君子,注意力却能一心二用,一边和郑敖说话,一边在陆老师忍不住要扔筷子砸李貅的时候把他的手按了下来,还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
陆老师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夏宸没有躲,面色如常。
有道海胆蒸蛋味道很好,转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伸手去夹,和郑敖拿杯子的手碰了一下。
“抱歉。”我低声说。
他朝我笑了笑。
他好像已经放下了,笑容并没有到达眼底。他现在的笑容和对夏宸对李貅的毫无区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郑敖站了起来,手里端着杯子。
“李叔,我敬你一杯吧,多谢你的照顾。”
郑野狐走后,李祝融做的事堪为长辈的典范,对外把李家和郑家绑在一起,杜绝了所有人的觊觎,对内则无条件信任郑敖,放手让他去做。在所有同龄人中,郑敖是唯一一个在这个年纪就承担起这么巨大的责任的,这个年纪,李貅都算是能干的了,其余像王朗贺连山都在吃吃喝喝玩女人。郑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实在无人可用,但李家却义无反顾地跟着一起冒险。
李祝融举起杯子,对着他举了举。李家人都拽得不行,这已经算是非常看得起郑敖的表现了。
李貅看见,十分不爽地哼了一声,我猜这一哼的意味大概是“你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至于“运气好”具体指的是什么,李祝融如果知道,应该会揍他一顿的。
“夏叔,也多谢你。”
夏宸年轻但是辈分高,而且实至名归,也坐着喝了这杯酒。
郑敖第三杯酒,却朝着我爸。
“许叔叔,这杯我敬你,我年少无知,多谢许老师体谅。”
满桌人都没猜透这杯的意思,我爸也十分困惑,端着酒杯站起来,看了我一眼。
我们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中传递了无数信息。
我爸的眼神意思是:郑敖怎么会敬我?难道是因为那个红包?
我的意思是:不可能,红包我还没给他。
不过我爸还是接受了郑敖的敬酒,只是酒是李祝融代喝的。
郑敖坐下来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
他礼貌地朝我笑了笑。
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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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客人都要回去了。
我爸身体不好,不能送太远,我和李貅送他们到花园外面去。
李貅送夏家,我送郑敖。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管家给我们打伞,我让他去送夏家人,和郑敖打着伞一起穿过花园。
李家种玫瑰种得多,路边的玫瑰上积满了雪,都说梅花有风骨,我却很喜欢玫瑰,刺有刺的坚硬,花有花的灿烂,明明是一株花,却长出乔木的冲天之势。雪一下,枝干根茎冷如铁,来年春天,又是华枝春满,花开似血红。
管家给我们的是两柄黑布伞,小道很窄,我们一前一后走去门口,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大衣的后摆,靴子后跟沾满了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有了这样坚毅沉默的背影。
我送他到门口,车在外面等。
他打着伞,转过身来看着我。
“就送到这吧。”他表情平静,丝毫不见先前的狼狈,他的大衣是黑色的,整齐领口托出比雕塑更漂亮的一张脸,但他的眼中没有笑意。
“好。”我低了低头,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我爸给的红包来:“这个给你,是我爸给的。”
他接了过去,他戴着手套,碰到我手指。
红包被拆开了。
“……莫信今日霜欺雪,且待明朝花满楼。”他把我爸写的格言念了念,笑了起来:“倒是好兆头。”
“是啊。”我顺着他说了一句。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寒暄,问候,拜年的吉祥话,都已经说得干干净净,连送别的词都已经说完,我是他的朋友,朋友只能送到这里。
先前他问过我,爱是什么样的。那时候我满心要当一座冰川,并没有回答他。
现在想想,爱大概是很深的绝望和思念,因为你站在他面前,知道这个人不会属于你,他的未来,他的人生,容不得你参与,他身边的那个位置,车里的副驾驶座,过年时身边的那张椅子,还有他觉得冷的时候会去的地方,都与你无关。
但是,就这样目送他离开,知道他会走向更远的地方,有更好的生活,会像所有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圆满而幸福,自己心里也觉得安心。
我们之间经历了很长很长的故事,很复杂很复杂的恩怨,最终走到现在,无悲又无喜。
我打着伞站在原地,看着他往前走。
他来的时候只有两辆车,郑偃打着伞等在车外,给他开了车门,他低头似乎要上车,又转过身来。
“许朗,后天他们到我家拜年,你会来吧?”
“会的。”
第46章:心境
这几家的规矩,拜年向来是轮着来的。
初三我们去了夏家。
北京其实有两个夏家,一文一武,夏知非是真正的军人,夏宸这一支就偏文,两家同气连枝,住得也近,夏宸父母去世得早,夏知非对他多有照顾,所以现在两家亲得像一家人一样。
我们去看了陆非夏。
陆非夏小时候对我很好,那时候他和我爸体质都弱,冬天去泡温泉,他性格很跳脱,静不下来,夏知非事多,有时候不能守着他,夏知非一走他就怂恿我爸搞事情,不过我爸比较老实,都不太敢听他的。他还喜欢跟小孩子玩,当时李貅老欺负我,他就鼓励我跟李貅打一架,我说我爸说哥哥要让着弟弟,他嗤之以鼻,说:“你别信这个,许老师就喜欢皮孩子的,你越皮他没办法,来,我教你怎么在地上打滚。”
据说陆非夏以前不叫这名字,后来改的。
很多人以为像夏知非这样处于食物链顶端的人都活得恣意潇洒,其实不是。学术界有个“圆圈定律”,说人的知识面是一个圆,圆外是你不知道的领域,你的知识面越大,就会发现自己不知道的领域越多。
人生往往也是这样。
真到了夏知非这个高度,就像圆圈更大了,他们的无奈、他们所发现的人力不能及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多。生老病死,因缘际会,半点不由人。平凡人的问题都能用钱权解决,所以可以诉诸于自己的努力。但是到了努力也不行的时候呢?
所以他们这些人里面,很有一些信命的。就算不信,也是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那些大师也是很尊敬的。关映就很信这个,郑家人丁单薄,所以人的名字都是按着动物取的,郑野狐的狐狸,郑敖的鳌,都是在佛前占出来的名字。夏知非原先是最不信这个的,他是军人。
如今夏知非还是老样子,挺拔英俊,像一棵参天大树。但他的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影影绰绰地从白衬衫和黑西装的袖口看见。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军人作风,干脆利落,从不戴这些东西的。
当然京中还有个传闻,说陆非夏年轻时就一路多灾多难,几次差点死了。他原名不叫这个,后来有大师见了他,说是童子命,活不到成年的,要改名,最好能借一个人的运势,夏知非就把自己名字里的两个字给了他。他是天生的贵人,京中人都知道,夏家当年出事,一家老小几代人死得干干净净,就剩他一个。这么硬的命,可惜还是保不住陆非夏。
我在夏宸家坐了一会。
陆嘉明很会种花,而且他种花的方法很有意思,他很喜欢花草是本来的样子,都是种在地上,也不刻意娇生惯养,不定时浇水,竟然都养得蓬勃茂盛。夏家的花园里有树,雪被就没那么厚,雪地里钻出许多深紫明黄的藏红花,花瓣上带着纹路,开得很灿烂,看得人心情都亮了起来。
李貅虽然从小就很霸道,但从来不踩他的花,和夏宸打了招呼就找陆嘉明玩去了。我坐在客厅里喝茶,跟夏家的管家说我就坐着看看书,不用刻意招待我。
我得在夏家多待一会,因为李貅很久没看到陆嘉明了。
我坐了一会,又来了一拨客人。
夏家处事中正,而且夏宸是个君子,所以人缘是很好的。我坐在客厅喝茶,看见人来了,站起来准备打招呼。
先进来的是叶岚子。
外面下大雪,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大衣,墨黑长发,明眸皓齿,很漂亮。她看见我就朝我点了点头,算是笑着打了招呼。
跟着叶岚子进来的是周勋,据说他们婚期已经提上日程,叶素素攀着周勋的手臂,她是很崇拜这个姐夫的。王娴在最后面,这几个人似乎是一起坐车过来的。
我跟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夏宸出来接待了,他们都齐齐给夏宸拜年。
上次见叶素素,她还和我很亲昵的样子,这次她却不怎么理我了,看我的眼光还有点带着气的感觉。
他们拜过年就要走,因为后面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我也起身送了一送,出门的时候叶素素忽然瞪了我一眼。
“你准备怎么办?”她问我,明明是第一句话,却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我被她弄得满头雾水。
“你说什么?”我问她。
她顿时一副生气的样子,想要再说,叶岚子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素素,要有礼貌,姐姐在家怎么说的。”
叶素素不情不愿地住了嘴,眼神还是很气愤,气冲冲地掀开帘子出去了。
其实我并没觉得叶素素有多没礼貌,不过既然叶岚子不让她说,我也没有再问。叶岚子朝我点了点头,当做告别,倒是王娴看了我一眼。
小女孩子的心思太难猜,我也没太在意。
去郑敖家是下午了。
陆嘉明也跟着来了。
到郑家的时候,郑敖在接待客人,管家把我们安置在客厅,说等会郑敖就出来,李貅懒得等,带着陆嘉明不知道去哪了。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等。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来了,回头一看,郑敖已经进来了。
这是在自己家里,他也穿得随意一些,一件浅色的毛衣,里面配着衬衫,看起来又是个刚刚长成的青年。跟我打招呼:“来了?”
“嗯,”我把正在看的书放下来:“李貅和我一起来的,刚刚出去了。”
“没事。”他俨然是我普通朋友,坦荡无尘:“晚上在这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