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以为他要怪罪,忙佝偻着背走到桌前道:“客官,茶水苦口,您担待了。”
闻静思笑道:“老人家,这水我喝着不像井水,哪里取来的?”
老头儿看着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放下一半心道:“这水是我儿子赶车从江边取来,澄了两天泥沙,取上层清水烧的。”
闻静思心道难怪这般难以下咽,口中却道:“老人家,江边一个来回要八十余里,你们平时也这样喝水么?为何不去邙山取泉水?”
老头儿长叹了一声,坐在闻静思另一边,沉声道:“平时我们喝城里的井水,这几个月旱得井水也干了,只好用江水。邙山虽然有山泉,一来朝廷下令,只准军械造局才能使用,二来去邙山路途近百里,实在太远了。客官不是本地人吧,这个时候来禹州,可是要吃不少苦啊。”
闻静思感慨道:“老人家,我最多不过停留几个月,可这里刮起大风来不见天日,树木水源又稀少,城里的百姓才是吃苦了。”
老头儿听得满面诧异,奇怪道:“禹州易旱天下都知道,可建昌好久不刮大风了,客官如何知道这里风沙大啊。”
闻静思道:“我摸过这里的土质,沙石甚多,土壤贫瘠。树干的表皮,城墙与民居外墙都有风沙磨蚀的痕迹,因而断定这里一定饱受黑风的侵扰。”
老头儿恍然大悟,叹息不语。闻静思又道:“老人家,建昌城外一直以来都是荒土么?书上曾有邙山脚下白榆、白杨、云杉延绵百里的记载,为何今日全然不见?”
老头儿歪头思索片刻,缓缓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记起小时候曾祖带我去安泰走亲戚,走得就是眼前这条官道。那时还能看见一些林子,打上几只鸟,等我从父亲手中接下了这茶铺,林子就没剩多少了。”
闻静思眉头紧蹙,正要再问。这时,邻桌那一位老人开口道:“禹州开采铁矿石冶炼纯铁,邙山军械造局制造盔甲兵器,都要用火,因而就地取材,砍伐森林烧成炭去用了。”
闻静思一愣,抬头去看。那老人端正地坐在随从之中,一身素色罗衣,面盘方正红润,浓眉重须,黑白参半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儒士方巾里,看上去四十早过五十未及。见自己打量,也无不悦,笑呵呵地任由人看。闻静思舒展眉头,淡淡一笑,拱手致谢:“再问先生一事,建昌以北如此,为何以南的树木也十分稀少?”
那老人略露惊讶之色道:“年轻人从哪里来?”
闻静思道:“晚辈从殷州来。”
老人摸了摸胡须,朗声道:“禹州土地一贯贫瘠,又处北方,一年只种一季的谷物。原本每年冬天,农夫都要在田里焚烧秸秆禾稻来滋养田地,后来养家畜的农户越来越多,大家都要把这些留下来给牲口过冬,加上冬日取暖充作柴薪,田里只能焚烧树木,长久只烧不种,树木自然越来越稀少。这是其一,其二是许多村镇的田地因为旱灾越来越贫瘠,不得不另外开山造田,原来的耕地荒废了,新的土地又砍去了树木。几十年上百年延续下来,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闻静思静静地听他分析缘故,脑中幼时在故里看见的情形一一浮现出来,半晌才道:“果然如此,我一直觉得奇怪,前朝禹州的地方志无一不是说禹州林木荟萃,即便大旱也不过一季。我这一路走来,竟是满目荒凉,林木稀少,百姓过度砍伐树木,才造成了今日的水土流失,土地生沙。”
老人家频频点头,目光带着赞许之色道:“分析得半点不差,真是后生可畏。”
闻静思勉强弯了弯嘴角,叹道:“前因后果不过几句话就能说清,可要恢复往昔的禹州,不知要花几代人心血。”低下头默默坐了片刻,从腰间钱袋内取出一小串钱捏在手中,又看了看杯中水,抬手端起,一饮而尽。他将钱放在桌上,转身来到马匹旁,解下了缰绳,与明珠翻身上马,朝两位老人拱手作别,一夹马腹,奔回建昌。
店家看着两人身后的滚滚烟沉叹息不语,小孙女上前收钱,大吃一惊,连声呼道:“爷爷爷爷,那客官给多了,这可怎么办呀。”
老头儿也吃了一惊,看着孙女手中近三十文钱,颤巍巍站起身,看看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剩下的客人。那客人也是一脸惊讶,很快又镇定下来,盯着地上的马蹄印喃喃道:“殷州来的。”
他身旁的随从抬头看了看天色,催促道:“大人,上路吧,再迟怕那位要怪罪。”
罗衣老人轻叹道:“走罢,那位才是大人,得罪不起。”
闻静思没有即刻回客栈,而是在城郊的一个村子里停下了马,寻到几个村夫证实了罗衣老人的话,才返回城内。他与明珠到客栈时,正是晌午时分,吴三郎路途远赶不回来,吴四郎已经在房内等候许久。三人洗净手脸,唤来店伴点了四个热菜,一样是清蒸鲈鱼,一样是糖醋排骨,一样是腊肉野山菌,一样是青菜豆腐。城中的普通人家吃水紧张,蔬菜瓜果更是未长成就已旱死,市集上的新鲜蔬果难得一见,价格更是比往常要贵上十倍不止。闻静思虽如实付账,而那一碟青菜豆腐端上桌来,仍是不足平常一份的量。这一顿饭荤多素少,吃得闻静思大感油腻,十分不惯,幸好茶水比城外茶铺适口,才将一碗饭吃得干净。
午饭过后,吴四郎坐在桌旁,将打听到的事一一报上来。他在昌南逃荒来的百姓口中证实了巫觋献童确有其事,端午献童之后一个月果真下了雨,幸好这事县令设法禁了口,才没在禹州传开,闹得争相效仿。建昌几个相邻的县,因为有湘子江,吃水并不算困难,百余里之外的城镇,每年最困难的时候,都要花费许多银两来请各方道士布坛做法,求天降雨。因而有些宵小之徒滥竽充数混在里面,装模作样骗得好吃好喝。对于这些人,县令不抓则法理上说不过去,抓了又无法面对百姓的愚昧责难,真是难以两全。禹州最北的几个城镇,逃荒至建昌的人十分少,吴四郎在人牙子市场寻到几个壮年男子,问了情况才得知,从四五年前开始,每年殷州和云州都会派遣车马押送粮食布匹给偏远的城镇,数量虽不多,却能解一时之温饱。吴四郎细问之下,那劳力才道,县令曾透露过这些救济是三皇子额外下拨的。
闻静思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翻看户部账册时,这几年都会有一笔万余两的款目写着宁王恩赐,却不知流向何方,原来是换成物资救济百姓了。”
吴四郎道:“这事似乎不止宁王爷一人做的,那壮丁还说……”他看了看自家公子面露疑惑,才继续道:“偏远的城镇要挽留私塾先生十分困难,若是秀才愿意教书,每个月能在县衙里领取一百五十文的束修贴补,城中医馆里声望高的大夫更是能领取二百文的贴补。据那壮丁所言,这两笔款子是……是算在公子头上的。”
闻静思这一惊可不小,反复确认道:“他真的这样说?你可有听错?”
吴四郎摇头道:“我一开始也不信,可那壮丁连公子名讳都说得一字不差,便不由我不信了。”
闻静思喃喃道:“这事做得十分周到,可这并非我之义举啊。”忽见明珠微微笑着看过来,心中一动,张口便道:“难道是宁王假借我名义所为?”
明珠见他猜出,笑着点头应道:“这事的确是王爷有意为之,是何缘故,我想公子应该明白。”
闻静思再不解世事,听他这样说,也明白的一清二楚。萧韫曦之心与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何差别,皆是为他人施恩惠,广行善,扬美名,立丰碑。只是自己才为他走出第一步,萧韫曦已为己走过四五年,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两相交加,逼得泪盈于眶。“我未曾给王爷献过一计半策,他如此待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明珠见他情露于外,柔和俊美的五官更添三分动人,二分醉魂,一分惊心,不由和声开导:“王爷看重的不是公子的出谋划策,而是公子的真心相交。”
闻静思低低“嗯”了一声,心中暗道:“我与他相交何止是真心真意,若说愿为他出生入死也绝无半分假。”
傍晚时分,吴三郎带着个人回到客栈,两人脚步轻快,一前一后上了楼,来到闻静思房门前,叩门入内。明珠坐在窗前闭目打坐,闻静思捏着笔对照面前的地图书写行记,吴四郎在一旁一边磨墨,一边歪头去看,见到三郎身后之人登时睁大了眼。闻静思却欣喜道:“阿迟,是你!”
雁迟一身宝蓝色劲装,肩头挎着个包袱,一手捏着苇草锥帽,向明珠颔首致意后,含笑看着闻静思道:“我来了。”
闻静思搁下笔站起身,连道“快坐”。吴四郎斟满茶水,上前敬奉,顺手接过他的包袱放在一旁小几上。雁迟端茶一饮而尽,茶水甘甜不足清凉有余,滋润满喉的干渴,与一路满心的牵挂。
闻静思见他衣衫整洁,精神饱满,发鬓也无一丝杂乱,不似追赶自己而来,不由疑惑道:“你怎么来了?是皇上派遣你来禹州么?”
雁迟放下茶杯笑道:“公子心细!杨驸马来禹州赈灾,押送物资一事由卫桓将军负责,我是副官,给他跑跑腿。凌老将军让我到了禹州就来找你,既是听你号令,又是给你压阵,一举两得。”
闻静思满脸惊喜道:“卫将军也来了?有他这般沉稳之人在,杨驸马赈灾必不会出纰漏了。”
雁迟道:“这可说不准。皇上下密旨,卫将军明着押送物资,暗地里是来查邙山军械造局。前几年送往边关的战甲与武器品质极差,卫将军就是为了查这事而来。他把物资送到后就走,监管驸马赈灾一事么,皇上说,让公子照看着些,回京他自会召见。”
闻静思没想到皇帝是这样的打算,一呆之后,无奈地道:“党同伐异,各自为利,皇上有心做事,挑选官员也是束手束脚,难以成事。”他停了停,又对吴三郎道:“三郎,昌南那边,你探到什么消息了?”
吴三郎顺着闻静思的意思在雁迟一侧坐了下来。“昌南的巫觋献童是真有其事。三年前是第一回,端午那日给河神送了童男童女各一名,五月二十五就天降大雨,十分神奇。今年端午似乎还要献童,这两日就在选人。里正下了令,各个村口都有人把守,生怕有人带着儿女趁夜潜逃,得罪巫觋。”
闻静思神色一凛,肃声道:“那巫觋是何来历,信奉哪路鬼神,竟这样草菅人命,连里正也跟着他作恶。难道县令一职是空置,管不了他么?”
吴三郎忿忿道:“那巫觋居住在陈家村尾的大宅子里,平时少有人见他出来走动,只在村里有人亡故才出面主持丧葬。听闻他曾将里正病亡的妻子招魂叙话,因而各个村子的百姓对他又敬又怕,自从献童求得雨水之后,他在村人中的地位比县令还高。百姓就连插秧苗,收割麦子这等农活都要找他卜上一卦,求个吉利。我看这人就是个神棍,花言巧语骗人钱财。”
闻静思捏了捏拳,冷声道:“即便这巫觋真有本事,但妄顾人命,毫无仁善道德,又怎会是有神灵襄助。”
雁迟笑道:“公子莫非想斗他一斗?”
闻静思正色道:“他要献童河神以求雨水,我倒要看看没有童男童女,苍天下不下雨。来禹州之前,我看过近二十年的赈灾案卷,最迟不过七月下旬就有雨水,今年旱得早,不妨赌一赌。”见雁迟和明珠神情肃谨,心下稍宽,舒展了眉头。“五月初五一早我们便去昌南,营救孩童之事,就托付给你们二位了。”
雁迟与明珠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是!”
闻静思的面上这才露出一丝浅笑。雁迟垂下眼眸笑了笑道:“我今日在城里找你们,你猜猜遇见了谁?”
闻静思道:“世上那么多人,我如何能猜得到?”
雁迟又道:“这人你我都认识,非但认识,简直想忘都忘不了。”他见闻静思侧脸细想了许久,从太子的宗姓侍读猜到宁王亲临,末了才解答道:“是徐谦,邙山有他的旧友隐居,他来访友路过建昌。”
闻静思恍然大悟,叹息道:“他有旧友挂心,那人定是曾经雪中送炭。”
雁迟笑着轻“嗯”了声,不再说话。
一行人多出一个雁迟,闻静思房内却无第三张床,又不知何时能回京城,自是将盘缠省了又省。一番商量之后,叫来店伴在闻静思房内的空处铺上草席垫被,由雁迟和明珠轮流休歇。
建昌四月底的夜晚,仍有未退的凉意。闻静思接连几日流连街巷瓦舍,和吝啬的杂货郎打过交道,和豪放的屠户谈论生意,和走街串巷倒夜香的男子说过几句话,连妇人孩童都可以聊聊家常。他原本性子内敛,在京城待人虽亲切,但来往的皆是文人墨客,大多喜好相近,言辞行止自然游刃有余。这回换成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他心中一意要为禹州百姓解忧,即使口舌再拙,也撇开文人那一套的作风,学来雁迟的随意阔达,明珠的心细如发,三郎四郎的入乡随俗,和底层百姓熟络起来。
五月初一,卫桓与杨暇进入建昌,看守朝廷救济物资的士兵在城外一里处安营扎寨。初二正午城里各处贴下赈灾的文书公榜。初四一早,押送物资的车队兵分八路去往各个县城,卫桓职责已到,当日午后便和贴身侍卫出了城门。
五月初五,天刚刚微明,月堪堪隐去,建昌的城门在古旧的吱吱嘎嘎中缓缓开启。闻静思一行五人牵着马匹依次走过城门,守城的士兵随意地问了句去哪儿,便坐上一旁裂开道缝的椅子,低着头打盹去了。
马蹄阵阵,伴着城外官道飞扬的沙土与两旁枯死的灌木杂草,显得荒凉又萧索。行出十里,依稀看见远处道旁三五成群的坐着衣衫破旧、形容枯槁的老弱妇孺与头大身小的孩童。这些人似乎是周边村民,连夜前往建昌避难,听到马蹄声近前,也只是面无表情抬了抬眼皮。闻静思轻勒缰绳,让马儿放缓速度,驼着他慢慢看过这群人。
再往南五十里,就是昌南。一路上,每隔几里就能看到各县各城逃难的百姓,背井离乡,弃家求生。路边不再只有荒草枯林,更添了一座座黄土堆砌的新坟,而那一座座新坟埋着的,是一个个家的团圆与美满。
一行人到达昌南地界,已是辰时末。据吴三郎探听到的消息,今日午时正,巫觋要在湍河的石桥上给河神敬献童男童女。他们越近河边,越是听见吵杂的人声,可喧哗之声再烈,也压不住妇人尖锐的哭喊。待他们来到河畔,便见桥的头尾与岸边都是平民百姓,人群熙熙攘攘分成两处,一处围着几个哭啼不休的妇人与男子,一处聚在捆绑的两个孩童面前。
此时未至正午,桥中间早早备下四尺正方的木头祭台,红布遮盖,显得滑稽又血腥。这座孔桥架设在河道最窄处,全长不过十余丈,连接昌南与白水。往年河水丰沛,能淹没大半个桥墩,今年几乎露出了最后一截石墩。河床干涸的淤泥混着水草石头死鱼,僵硬而肮脏。裂纹从流淌的河水一直伸延到岸边百姓的脚下,那一条条蜿蜒纵横,凌乱交错的纹路,仿如百姓对水源的渴望,深深浅浅,短短长长。
吴三和明珠牵走马匹安置妥当,吴四早已离开队伍,头戴斗笠,挽高衣袖裤管扮作渔家小哥,从河水上游慢慢撑着竹篙划来备好的小船,等一行人沿着裸露的河床小心地走到岸边登上渔船,他才将船缓缓向桥尾撑去。
闻静思看着远处聚集围观的百姓,暗自庆幸此时的河上别的船同行。他身子靠坐在船沿,一手挽起衣袖探入水中,船体前行,寒凉的河水如丝如绸穿过五指间,聚成小小的漩涡,翻起浪花数朵。“这水不深,淤泥也多,正适合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