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春树遥望暮云深
闻静思有官无职,又非萧佑安的重臣,自然进不了御花园的大门,他在离千碧湖不远的画廊下,寻了背风处面湖而坐。寂静之中,酒意涌涌,杂念往事纷沓至来,一忽儿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随心所欲的少年时,一忽儿是早蛩啼复歇,残灯灭又明的苦读,一忽儿是将来萧韫曦离开京城之后,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的思念,只能将一腔情意付诸兴国安民之处。闻静思甚少如今日这般思绪极乱,越坐越静不下心来,双手握紧了又松,松了又握,八个弯弯的甲印清晰地留在掌中。他正恼怒自己的失态,远处一团红艳的灯笼,飘飘忽忽地渐渐走近,暗夜中竟像地府的鬼火,闻静思猛地一见,吓了好大一跳。待那灯笼走到身前,才看清是太子跟前的小太监,连忙起身恭敬道:“陈公公。”
陈南上下打量闻静思一番,嘿嘿笑了两声,慢慢地道:“闻公子,太子殿下有请,跟我来罢。”
闻静思虽觉得萧文晟无故寻自己必事出有因,却又想不出究竟所为何事,只好答道:“有劳陈公公带路。”
那陈南也不说话,提着灯笼回头就走。他二人刚走过画廊,进入内宫,千碧湖的会场上,木逢春就急急穿过朝臣家眷,来到萧韫曦身后,附耳汇报此事。萧韫曦听罢,微微一笑,起身向众人告辞。
凌云见了怪道:“这么晚了,王爷做什么去?”
萧韫曦朗笑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自然是做英雄去。”也不理会凌云“佳人有约”之言的调侃,缓缓出了会场。待走得远了,才沉声道:“太子在哪里?”
木逢春道:“方才影卫来报,太子一刻前独自进了漱芳殿。”
萧韫曦知道有异,又琢磨不透萧文晟的举动是何意图,便不再问话,脚下一刻不停地朝内宫行去。而此时,闻静思已随陈南到了漱芳殿的门前。
这漱芳殿是先皇在世时,臣子深夜受招商讨急事后休息的地方,虽处内宫,却与外宫仅隔一墙。萧佑安登基之后,觉得臣子夜宿内宫有违规制,便在外宫另设一殿,漱芳殿便空置下来,成了个有人清扫,无人做主的地方。闻静思站在殿外,正奇怪内室无灯无火,便听陈南尖细的声音恭敬地朝殿门道:“殿下,闻公子已带到。”
室内的萧文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让他进来。”
陈南掩口应诺,又暗笑着向闻静思劝道:“公子,顺着点,免得挨苦头。”
闻静思不知就里,正伸手叩门,不料身后陈南猛得一推,将他推得冲进内室,跌跌撞撞地倒在一具温暖的胸膛里。
闻静思心下大惊,忙要直起身谢罪。萧文晟两条臂膀上下一收,竟将他紧紧锁在怀中。
闻静思急道:“太子殿下,臣失礼,臣有罪。”
萧文晟不管他的挣扎,张口调笑道:“既然闻舍人认罪,就以身陪本宫来谢罪罢。”借着透窗而过的月光,低头就要亲下去。
闻静思刚入暗室,双眼尚未适应,闻见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猛一偏头,脸颊被他亲了个正着。闻静思自小到大,从未遇见这等遭人轻薄非礼之事,原有的五分醉意霎时退了个干干净净。他骇极生怒,怒极生胆,一手推开萧文晟的脸,厉声斥道:“太子殿下,请自重!”
萧文晟兴致正高,也不以为忤,一边抓了他的手,一边抱着他拖向床上。“本宫今晚不自重,你还能怎样?”
闻静思全身绷紧,奋力推拒。酒后乏力的四肢对上萧文晟的全力施暴,毫无半分胜算。两人纠缠着到了床边,萧文晟嘿嘿一笑,腰背用力,将他压在床上。闻静思挣脱不得,又急又怒,看着萧文晟缩唇又要亲下来,不禁斥道:“殿下如此待我,视礼教为何物!视伦常为何物!视大燕律法为何物!”
萧文晟神色一凝,顿时冷下脸来,扬手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恨声道:“礼教?伦常?大燕律法?闻静思,别不知好歹!本宫今晚女干了你,你有那个脸告给宁王听?你说不说得出口,闻家的脸面你还要不要?”他狠狠甩了四五个耳光才停下,手掌又痛又麻,见闻静思一声不吭地闭眼躺在床上,发髻散乱,身体僵硬,却不再有所反抗,心里得意至极,换了笑脸来哄道:“你乖一些,让本宫爽快了,说不定还会赏你出精。”说罢,下身重重地蹭起他的大腿来,一手解了他的腰带,一手就要去揭他衣襟。哪知道闻静思顺从是假,蓄力是真,趁他放松警惕的这一瞬间,双手猛地一掀,竟将他掀倒在床下。闻静思醉后反应稍缓,萧文晟却绝不迟钝,半边身体尚未触地即一跃而起,三步并两步地追上,伸手掐住闻静思的后颈,借着冲力按向窗下的妆台。闻静思猝不及防,上半身扑在台面,额角撞中一只细长的观音瓶。那瓶子倒在桌角滚了两圈,掉落在地摔个粉碎。
萧文晟怒极,腰臀双腿紧紧顶着闻静思的大腿,俯下上身,恨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手伸到他的前襟,用力扯开,露出半个雪白圆润的肩膀来,张口就咬。
闻静思趴伏在桌面,后颈双腿被制,极难施力,肩头忽然被咬,疼得一声闷哼。这一声虽压抑了十分,听在萧文晟耳中却是十二分的摄魂,下体冲动愈甚,不禁隔着衣物模仿交欢的动作重重撞击闻静思的股间。闻静思被他这般猥亵,心中极为难堪,又无计可施无力自保,羞耻与愤恨逼得他满脸通红,几欲滴血。萧文晟松了牙齿,直起上身,开口要骂他自讨苦吃,便见月光下这样一幅情貌。与酒宴上一身素洁,温文俊雅,言笑晏晏,星眸半醉,意态朦胧的样子全然不同,心里越发得意。一手仍掐着他的后颈,一手抓紧他的臂膀,用力将他从妆台推倒在地,下身挤进双腿之间。闻静思趴在地上,衣衫已被剥至腰际,胸膛背脊裸露在黑夜之中,不觉寒冷,只余恐惧惊怒,挣扎抵抗的燥热。他正思量对策,眼角瞥见脸边一块碎瓷,伸手抓入掌中,暗忖道:“闻家尊严之前,我死有何惧!”感到萧文晟一只手已窜入了裤中,心下一横,闭眼将瓷片压在颈上,刚要割下,不料萧文晟动作一顿,掐着闻静思后颈的手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僵直不动了。闻静思心觉有异,不敢乱动,凝神细听之下,竟是萧韫曦的说话声远远传来。
闻静思心觉有异,不敢乱动,凝神细听之下,竟是萧韫曦的说话声远远传来。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萧文晟酒后性起,秽乱宫掖,知道世家最重颜面,闻静思受辱后必会不敢张扬,才能有恃无恐行凶作乱,今夜要是被宁王撞破,且不说两人暗地针锋相对,被他拿住把柄,若宁王狠心弃车保帅,将事情告到父皇面前,女干辱臣民也绝不是小事一桩。而闻静思乍然听到萧韫曦的声音,心跳如狂,几乎脱腔而出,一面寄望他能寻到这里,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一面又怕他见到自己这难堪的样子,往后必无地自容,真真是两难局面,焦虑如煎。
两人思绪万千,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萧韫曦似乎醉地厉害,一边摇摇晃晃,一幅随时跌倒的样子,一边高声大叫道:“闻静思,你给本王出来!借口如厕一去不回,凌将军还要找你拼酒呢,如此不守诚信,让本王好没面子!闻静思,出来!”
木逢春张开双臂护着他,苦劝道:“王爷,这里是内宫,闻公子再怎么醉也不会糊涂到走进内宫来。王爷,我们还是去外宫寻吧。”
萧韫曦一把推开他,退了三步,又向前走了四步,摆手道:“什么内宫外宫,闻静思让本王丢了脸面,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木逢春又道:“王爷,这里一片漆黑,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萧韫曦嘿嘿一笑,指着自己的双眼道:“本王火眼金睛,就算他变作微尘,本王也能把他找出来。你,去把这里的房门都打开!”看了看眼前的漱芳殿,又道:“这里房门多,你去把值夜的侍卫都叫来,本王要一间一间地搜!”说完,“呕”了一声,捂住嘴跑向一旁的小花园。
木逢春在他后面连连呼叫,两人虽离开了漱芳殿的正门,可听话意,一时半会儿绝不会罢休。萧文晟暗道“晦气”,惊吓一场,欲火也退得七七八八,手中本来温软的臀肉也变得毫无趣味。他低头看向闻静思,借着微弱的月光与廊灯发现身下之人正欲自裁,微微一怔,倒吸了口冷气,这才真正后怕起来。意图女干辱,逼死臣子,就算宗维能保下自己这太子之位,史书也绝对会狠狠地记上一笔来让后世人耻笑。他放开闻静思,站起身将门推开一条缝,听见萧韫曦还在呕吐,木逢春已经应声去招侍卫来,他连衣衫都等不及整理,闪身出了门,蹑手蹑脚地奔向外宫。他这一走,脚步虽轻,也逃不过木逢春藏在墙边偷看的利眼。这两人一唱一和,戏演得十足,见事情如料想般顺利,也就放下心,随意地依墙而立。
木逢春朝门口张望了片刻,看着萧韫曦一脸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轻声道:“王爷忧心闻公子,何不进去看看?”
萧韫曦摇了摇头,双拳依旧紧握,收回盯着大门的双眼,靠在墙上无声地叹了口气才道:“我现在冒然闯入,看似安慰,实是给他难堪,伤他尊严,他绝不原意此时见到任何人。我便在这儿等他自己走出来。”
木逢春心底暗道“作孽”,过了片刻又问:“那个陈南,如何处置?”
萧韫曦双目忽沉,森然道:“挑个错,送到掖庭宫,行舟自有办法对付。能拷问出些东西自然是好事,拷问不出,晾在一旁也无妨,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他二人在外默默静候,闻静思在室内慢慢爬了起来,将手中的瓷片放在桌上,一层一层裹好衣衫。他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可双手却细细颤抖,连腰带都束得不是太紧就是太松。待他从头到脚打理整齐,瞧不出一丝破绽,才轻手推开门,走到门外。闻静思一露面,萧韫曦又换上一脸醉醺醺的样子,迈着不丁不八的脚步,一边叫着:“逢春,拿酒来。”一边摇摇晃晃走过去,近到身前故意绊了一跤,正好跌进闻静思的怀中。闻静思一把托住他,来不及询问身后追来的木逢春,就被怀里人一手搂过脖颈,即刻酒气扑鼻,只听那人在耳边慢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好苦呀!”心中猛地一紧,就在这晃神的一瞬间,被萧韫曦用力一带,便又退入内室。木逢春跟了进来,关门点灯,十分麻利。
闻静思将萧韫曦扶坐在妆台的椅子上,回头问道:“王爷怎会醉成这样?为何不服解酒药?明日一早要跟随陛下至天坛祭祀,如何起得来!”
木逢春淡淡一笑,还未张口,便听萧韫曦满含笑意地道:“我醉了么?谁说我醉了?”
闻静思怔怔地盯着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满是温情,见不着一丝醉意,忽然之间,刚才那一声声的气怒与张扬,都有了缘故。闻静思心中大恸,极是感激,心绪激荡加上酒后薄醉,双膝一软,便要跪倒在地。萧韫曦连忙将他揽入怀中,柔声安抚道:“凌云见你今日酒量甚好,不甘落后,要我将你找去拼酒,看你这样子是不行了。往后你要在朝中做事,少不了酒前饭后的应酬,有空便来陪我喝两杯练练酒量,不枉我一路找到这里。”
闻静思被他抱在怀中,耳边是他醇厚稳沉的声音,方才的惊怒与恐惧都慢慢消散而去,只余一腔感动,化成一个颤抖的“好”字。
萧韫曦无声地裂开嘴,这才有心思打量四周。
室内整洁如初,脚边的地上是一只粉碎的瓷瓶,妆台上静静地放着半个巴掌大的瓷片,边缘的一抹腥红在月下泛着妖娆的色泽,彷如传说中奈何桥旁的彼岸之花,形色夭夭,灼灼其华。闻静思此时已经端坐回身旁,萧韫曦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起来,刚才情况紧急,来不及细看,如今见他双颊红肿,颈间有一条两指宽的血痕。他素来了解闻静思的性情,如何不知这道瓷片血痕之下的含义。闻静思手掌握紧不得知,但看衣襟与腰带,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心中不由得恨意涌涌,浑身怒气高涨,面由心生,连五官表情都狰狞起来。
闻静思见他骤然变色,不知就里,正要发问,萧韫曦却忽然收起怒意,平静地道:“你身姿敏捷,骑射俱佳,怎的连这飞瓷也躲不过?逢春,走一趟太医院,取伤药来。”
闻静思一怔,伸手去摸脖子,这才觉得阵阵刺痛,不仅颈上有伤,连掌心都有数条细浅的伤痕,微微渗着血丝。木逢春来去极快,半刻不到便将伤药裹帯一应取来。萧韫曦移来灯烛亲自动手,闻静思闭上双眼歪着脖子任由他上药包扎,温热的鼻息含着酒香与衣香拂面而来,越凑越近,几乎贴面,只觉得此刻之美好,无可比拟。想起之前与太子也是这般距离时,心中厌恶至极,不禁暗思:“若是宁王……”只想了开头,便再也不敢想下去。
萧韫曦双手不停,双眼却一直注视着面前之人,见他双睫颤动不休,鼻息压抑,以为他仍有惧怕,只好速速裹了伤处,坐回原位,平静地道:“今夜除夕,全城百姓都在守岁,你家中弟妹有何消遣?”
闻静思道:“阿林说晚上会带着他们去东市看烟火,现在刚至丑时,应该回家围炉守岁了。”
萧韫曦落寞道:“你若不来饮宴,现在也应该和弟妹门坐在一处闲话家常,或与三五好友煮酒论诗词,共商国事。”他话意未完,闻静思却听得出话中的抱怨,不禁笑道:“王爷何必设话套我,今年我陪王爷守岁。”
萧韫曦撇了撇嘴,道:“这还差不离。”
漱芳殿虽弃置许久,脸盆恭桶棉被茶具一应俱全,木逢春趁着二人说话,点燃了炭盆与手炉来取暖,在偏殿烧了热水供洗漱饮用,铺床时暗自欣喜:“一枕一被,王爷心想事成。”萧韫曦率先脱了靴子靠墙而坐,见洗漱完的闻静思来到床边,急急催促道:“快上来暖暖。”待他坐定,木逢春去了偏房守夜,又问道:“听雁迟说静林习武是块好料,你习文从政,静云从商,你们三兄弟竟是个分道扬镳的境地。”
闻静思听他提起自己家事,语带遗憾,不由笑道:“阿云从商,父亲是允许的。阿林性情直爽,豪放不羁,虽然聪慧过人,但是对从政毫无兴趣,父亲也不强迫他。”
萧韫曦点点头道:“静林只小你一岁,又无功名,将来如何养家?”
闻静思道:“我曾问过父亲此事,父亲说过了上元节,让他跟着族叔管理莲溪祖宅的田地。”
萧韫曦又道:“他虽然不及你,好歹也是姿容俊朗,书院里颇有才名的人。闻大人就没有给他说门亲事么?”
闻静思笑道:“他不愿意,就为了这事,和父亲吵了好大一架。”
萧韫曦诧异道:“闻大人眼光一向毒辣,他挑的人没有不好的,这是为什么?”
闻静思叹道:“阿林不愿和不爱之人共度一生,还说……”他微微一顿,那日弟弟的话犹言在耳,记忆深刻——“要我将不爱的女子娶为妻,若以后心里有了别人,我对得起谁?大哥,你愿意折腾自己,我不愿意。”
萧韫曦对他吞了一半的话无意深究,追问道:“那你的婚事呢?听说闻大人已选好了长媳,却一直不见下聘。”
闻静思摇头道:“我跟父亲提出先立业后成家,父亲答应了。”
萧韫曦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心中的悬石终于落了地。他嘴边露笑,双眼晶亮,一幅掩饰不住的愉悦神色,直把闻静思看得莫名其妙。萧韫曦心情一好,便想逗弄他,语气不由自主的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你口中的立业,是要立多大的业?是如管仲那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还是如房玄龄这样辅相文皇功居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