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金色的火苗突然发出一声难听的「刺啦」声响，瞬间熄灭。但是紧跟着，那火焰却又重新跳动起来，然而，令人感到不祥的是，原本金黄色的火苗此刻却转而变成了一种阴冷的青白色。

青白色的火焰毫无温度，冷冷地燃烧在蜡烛上头，将屋子映亮，也照出了不知何时，紧紧贴在蒙尘玻璃窗上密密麻麻的扭曲人脸……

第十三章

「我们……去哪里……」

梁杉柏笨拙地问着，被身旁的人牵着手在山路上随性地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路线让他本来就转动缓慢的脑袋更困惑。

去哪里？祝映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已经过了那么久了，这里的太阳还是高高地悬挂足以证明他的判断无错——他们现在并不在一个正常的空间里。但有怎么样呢？

这里没有时光变换的感觉又怎样？韩玲玲在他们眼前自焚而亡又怎么样？远远地看到三个身着旧式警服匆匆跑过又消失在眼前的男人又怎么样？

梁杉柏醒过来了，他们现在在一起，恋人能说能想有表情，只要有这一切就足够了！他祝映台本来就不是什么心怀天下苍生的英雄，「昭」和阴阳协会与他有什么相关，孙晓和朱羽君执着的东西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根本不要什么宏大真实的世界，说穿了，谁又知道，到底哪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可以是梦，当然也可以是现实。

庄周和蝴蝶，谁知道谁才是真实的存在！

祝映台看向梁杉柏：「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会？」

梁杉柏停下脚步，歪着头，用一种有点孩子气的迷惘看着自己的恋人。祝映台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恋人的脸颊，冷冰的手立刻伸上来抓住他的，梁杉柏结结巴巴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思：「你……不……好……」

祝映台愣了一下：「我不好？」

梁杉柏大概意识到自己没能正确表达意思，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脸……不好……」想了想，又找到更确切的辞藻，「不好……不……开心……」

祝映台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问：「你不开心？」

「你……不开心……」梁杉柏说，眼神里有着浓浓的担忧。

祝映台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才笑道：「怎么会不开心呢？不好起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梁杉柏没有说话，只是忽然伸手笨拙地将祝映台搂进怀里。祝映台吃惊地感受到那人极力想要表达的情绪，他的胸腔依旧没有温度，也感觉不到任何呼吸的起伏，他的皮肤依旧冰冷，但他压着自己的头，温柔地、小心翼翼地抚摸：「不要……这样……」他说，「这里……不好……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祝映台忍不住颤了一颤。

「这里怎么不好了？」他有些激动地抬起头来，「这里有山有水有吃的，没有人来打扰我们，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可以在这里搭个小房子，开开心心地生活一辈子！」

梁杉柏只是静静看着他，看着向来冷静自持的恋人突然地激动起来，像是生怕说服不了别人那样，讲话的时候甚至连身体都微微颤抖。

「这里……不好……」他还是只有那一句话，「不……正常……」

不正常……祝映台瑟缩了一下。

是的，这里头显然是不正常的，并且是不干净的。

因为他丧失了对于气的感知能力，所以在这样一个明明危险四伏的地方却毫无所觉，或者说，装作毫无所觉。韩玲玲、那三名员警、那一个奇怪的「蜕」，明明都提醒着他这里的危险，但他却放任自己想要退缩、逃避、活在梦里的冲动。如果真的丧失了离开这里的勇气和欲望，他和梁杉柏最后会变得怎样呢？

梁杉柏看着呆呆站立不动的恋人，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掌：「我们……出去……」他说。

「但是出去了，你也许又会……」祝映台说不出口那句话，他不知道梁杉柏现在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如果离开了这里，梁杉柏又会变回以前那个无法言语，无法思考，如同行尸走肉的梁杉柏的话，他真的受不了！

曾经得到过尔后又失去的痛苦，祝映台已经经历过两次了，他真的、真的禁不起第三次！

「我会……陪着你……」梁杉柏说，用力握住恋人的手，「陪着你，一直！」那后半句说得很流畅、很坚决，似乎这句话他已经想说很久了，久到无需思考，便能将之温柔且铿锵有力地掷出！

祝映台看着恋人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有些狼狈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们出去。」

他们终于还是折回正路，向着上归村而去。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祝映台变化了的心境，原本林木苍翠的山间走着却渐渐泛起了灰色的迷雾，原本高高悬挂在头顶的太阳也在他们一路披荆斩棘向上走去的时候，开始隐藏到云层后，直至完全失去踪影。

两人的眼前很快成了一片黑暗，祝映台丢了探险用的包，梁杉柏自然也不会带这种东西，便干脆唤出罗睺剑的力量，驱散迷雾。

「阿柏，你觉不觉得现在的处境和我们在金英岛的时候很相似？」祝映台虽然小心戒备着四周，却仍然不忘尝试替梁杉柏寻回记忆，然而梁杉柏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金……英……岛？」他用一种完全陌生的腔调念着这三个字，显然不记得自己曾经去过那里。

那是他们四年分离后首次重逢的场所，也是在那里，他们确认了彼此的唯一性，抛弃了那许许多多的顾虑，将肉体和灵魂都结合在一起。那些欢愉、难忘、动情、纠结，如今身边的人却都不记得了……

「对不……起……」梁杉柏看出了祝映台一瞬间的情绪低落，不太熟练地道着歉，「对不……起……我……只记得……半年前……」

身边恋人的记忆，只从半年前开始。

短短的，半年的记忆……

祝映台脸上浮起一个苦涩的笑，他摇摇头：「没关系，以后我可以再带你去看看。」他说着，突然听得一阵「嗡」的清晰啸响，执在梁杉柏手中的罗睺剑因为发现了潜伏在迷雾后的敌人而开始震动起来。

「小心！」祝映台对站到他身前的梁杉柏轻声道，两人皆屏气凝神地观察着四周。

迷雾在眼前越来越浓，太阳已经完全失去了影踪，现在两人只能看到前方五步以内的景象，完全丧失了对方向的判别能力。在五步开外，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略有些迟疑地传过来，对方应该是孤身前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梁杉柏手中的罗睺剑感应到祝映台的心念，开始发出赤红色的光芒，整柄剑都变作晶莹剔透红珊瑚一般的颜色，犀利地割开灰色的迷雾，指向前方。

祝映台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暖色的光点，随着光点渐渐靠近，他渐渐绷起身体，如同一张柔韧待射的弓，随时准备给予对方致命一击。然而，那光点却在距离他们十多步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脚步声也随之静止。

祝映台和梁杉柏耐心等待了一会，但那光点就像是固定在前方了一样，在发出了轻微的「窸窣」声后再不动弹。梁杉柏微微动了动身体，祝映台拉住他，对他摇摇头，想要自己走到前面去，却被梁杉柏搂住腰，抱小孩似地抱到身后。

「你……」祝映台捂住自己的嘴，恋人只给他一个严峻的侧脸，然后步步为营地走向前方。祝映台不得不跟在梁杉柏的身后，与此同时，左右观察着动静。

光点的真面目很快被发现是一支野外探险用的手电筒。手电筒被人为固定在一侧的树枝上，因此纹丝不动，但是手电筒的主人此时却不见踪影。

祝映台思索着，这是谁的手电筒呢？他伸出手去刚想要触碰，突然感到一股犀利的杀意从侧里袭来，祝映台单足一点，飞快地向旁侧身退开，与此同时，梁杉柏手中的罗睺剑横切而至，发出「噗」的一声，便将对方手中的利器一削为二。

利器是一根削尖了的树枝，此时划出一道斜线，钉入土中摇晃不停。对方一见失手，立刻大吼一声，猛然扑到梁杉柏身前，挥舞着手里的军刀想要致梁杉柏于死地，但却被梁杉柏轻松地化解，连军刀都很快被夺了下来。

对方见二次袭击也落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整个人跳到梁杉柏背上，从背后掐着他的脖子，想要勒死他。

这点能耐自然不在梁杉柏眼中，他毫不介意地举起罗睺剑便要斩断对方的手臂，祝映台却在这时大喊了声：「停！」

梁杉柏立刻停了下来，因为被对方抱着往后扳，便直直往后倒栽葱摔了下去。祝映台惊呼一声，梁杉柏却轻松地单手撑地，翻了个跟头，脱出了敌人的桎梏。

袭击他们的人见毫无胜算，立刻跳起来就要逃跑。

「孙晓！」祝映台喊，前方的背影顿时停了下来。一团混乱中，只有那枚手电筒还留在原地，此刻随着树枝的摆动摇晃着投射光芒，照亮对方仿佛摇摆不定的影子。

「孙晓，是我！」

「你……认识我？」浑身都是脏污的男人慢慢转过脸来，简直像在泥里打过滚一样的脸上模糊地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男人转过身来，狐疑地问：「你们是人是鬼？」

祝映台疑惑地看着孙晓，这个男人跟他数小时前分手的时候看来不太一样。虽然刚刚从背影和侧面，他认出了对方的身分，但这时候再定眼去看，又不是那么确定了。越看越是疑惑，因为就连身上穿的衣服都不一样。

「你们到底是谁？」带着十足警惕神情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即便被叫出了名字，也依然用看待敌人的眼神盯着梁杉柏和祝映台，尤其是梁杉柏。祝映台想，他可能在刚才的搏斗中察觉了梁杉柏并不像普通人一样拥有生命体征。

「你忘了吗，我们在下归村里认识的。」

「下归村？」孙晓的脸上却露出疑惑的神色，想了一下方才道，「你说对面那个村子。」

心中那种违和感越发强烈起来，祝映台问：「你是韩玲玲的未婚夫吧，在《新时代周报》当记者。」

孙晓点点头：「没错，你怎么知道的？」或许是因为听到了韩玲玲的名字，他的神情明显放松下来许多。

「你来这里找韩玲玲时，没有经过下归村吗？」

「没有，我是直接过来的。」

「从奈何桥？」

「奈何桥？哦，你说连通两边的那顶桥是吗？」孙晓摇摇头，「我听说那里被山崩堵上了过不来，所以特地绕了个圈子，从山的另一侧爬上来的。」他狐疑地挑起一边眉毛，来回打量着祝映台和梁杉柏，「你刚刚说，我们曾经见过，还是在下归村？」

「是的，就在昨天我们还见过。」

「那不可能，我九月底就已经感到这里了。」孙晓说到这里，皱起眉头低低骂了一声，「我困在这里大概有十多天了，当然不可能昨天还和你们在下归村遇见。」

这才是比较正常的情况不是吗？发现未婚妻失踪后马上赶来寻找，而不是拖拖拉拉过上快二十天才赶来。

「你有孪生兄弟吗？」

沉默了一会后，祝映台问了个蠢问题，随后自己也觉得好笑似地忍不住摇了摇头。即便是孪生兄弟，也不可能用一样的名字不是吗？那么，如果面前这个满身戒备的男人是孙晓，他和朱羽君在下归村遇见的那个孙晓又是谁呢？

第十四章

眼前是一条可容两人并排行走的通道，潮湿阴寒，上官烈问孙晓借了支手电筒，打着灯走在朱羽君前方。

「小心点，不知道这里会有什么。」上官烈边说边戒备地向着前方迈进。孙晓走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步子很大，似乎是韩玲玲的腰包给了他很大的勇气和信心，也似乎是因为有上官烈和朱羽君两人在他身边保护的关系。

「我刚刚看到这个。」朱羽君说，将手里的布毯递给上官烈看，并在身边替他打着灯。

上官烈边走边看那幅图，看完了以后，略略沉吟片刻道：「中国自古以来就流传着认为蝉、蚕等生物代表着复苏、重生的概念，人们说破茧重生，贵族王侯入葬时，人们往往也会往死者口中放上雕刻成蝉状的口晗，以期望死者可以像蝉一样蜕去俗事皮囊，羽化成仙，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会认为这只是一种寄托希望的宗教仪式。」

「但这里不是一般的地方不是吗？」朱羽君敏锐地察觉到上官烈话中的迟疑，「这里是归村，你说过，是天下一切生物最终寂灭之处，而且你也看到了，从那些死者的嘴里冒出了那种奇怪的菌丝。」

上官烈没有回答，只是面上显露出思索的神情。

「还有那些怪物，原本都已经在历史的尘埃中湮灭了，却能在这里重现。会不会这里的人如果死亡了，也能借由归山的力量和这种特殊的仪式而复生并且返老还童？」朱羽君说到这里顿了顿，考虑到上官烈的立场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方便说，可以不用搭理我。」

「不，我能说的基本都已经跟你说过了。」上官烈说，「羽君，你可能把我想得太厉害了，我只是候任长老，许可权很小，能够知道的事情也很少。」

但是你却不惜一切也要坐上这个位置。朱羽君终归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知道的归山虽然有物化那些怪物的能力，但那种能力是无法预测的，也并不能让那些怪物的实体存在很久，跟这布上描绘的应该不是一回事。如果，我是说如果，归山真有这种令人死而复生的能力的话，三界六道的规矩就都给破坏了，阴阳协会不可能放着不管。」

「如果地府的人进不来这里呢？」朱羽君想到了马文才派来的小鬼，明明应该是可以自由穿梭往来的传令鬼，却被阻挡在归山乃至眠灵山地界意外，根本无法进入到这个势力范围之内。

「你说真的？」上官烈好像很意外，「我没听说过这件事。」

朱羽君将胡权的死和魂魄被带走，马文才的使鬼无法进入这个地界的事简单但略加改变地说了一遍，目的是不让上官烈察觉到梁祝两人在这件事中的存在痕迹。

「如果地府无法管辖这里，你说的倒有可能是真的。」上官烈思索着，「其实这个地方到底存在多久了，我也不清楚，但似乎从有阴阳协会以来，这里就已经是个禁区，我原本还以为是因为归山这个地域的特殊性使得协会必须将此处隐藏起来，现在看来搞不好协会和这里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上官烈思索着道。

「对了，你刚刚话说了一半，他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朱羽君又想起了之前的事，看向前方孙晓的背影。

「如果你的恋人失踪了，你会等上快二十天才来找吗？」

「这确实有点不尽人情，但按照他的解释也不是完全说不通。」朱羽君说，「我觉得比起工作忙之类，他可能对于未婚妻失踪的这个地方有点恐惧吧。」

「他醒得太早了，一个普通人这么快挣脱我的力量，不合常理。」

朱羽君想起来上官烈曾经将术力逼入孙晓印堂之中，但孙晓确实没过多久就自己醒了过来。

朱羽君沉默了……他努力回想着和孙晓这个人相遇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但除了觉得这个人有时有点胆小以外，还真想不出孙晓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再多问你一句，你接到的这个委托是元一道长亲口吩咐的吗？」

朱羽君犹豫了一下方道：「不是，是韩玲玲的父亲韩先生拿了我师父的亲笔信来找我，我才知道这件事的。你也知道我师父出外云游已久，我也有好几年没见着他老人家了。」

「那位韩先生提及过孙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