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栖萤愣住,笑得有几分费解。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声,仿佛想通了似的,说,“也是,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乌鸦反哺也要是亲生孩子吧?没那么亲,当然也就另当别论了。像是钦若的爸爸……”
施诗磊还在努力把萝卜分成四分之一,闻言一怔,刀只下到了一半,“符钦若的爸爸?”
“就是我哥嘛。”她讶然看着施诗磊,笑道,“你不知道?钦若他没跟你说呀?嗯,说是我哥,其实是堂哥了。爸妈没生我以前一直都没怀孕,我妈身子骨弱,老中医说是怀不了。家里迷信,也怕这一支的香火断了——我爸是嫡长子呢——就把我叔叔的儿子过继过来了,谁想才过继过来不久,我妈就怀上我了。后来我哥长大了,也就离家了,我们这边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在出国以前把钦若留下来。”
符栖萤把菜出锅,回想了一番,感慨道,“这大户人家也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尤其是我们家这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祖上还出过状元,就重视什么香火啊,嫡长啊这种老一套。不过现在也是风水轮流转?该来的还是得来,逃是逃不掉的。”她看着施诗磊,意味深长地笑,“这香火恐怕是延不下去了。”
施诗磊看她好歹是个新社会的知识分子,竟然说这么老旧古板的话,心里憋屈,暗想她应该也是因为他搅黄了符钦若的婚事才是这种调调,低着头把萝卜切成条状。半晌,他想了想,抬头很天真地对符栖萤说,“现在不是很多人代孕吗?想生小孩随时都可以生吧。”
闻言符栖萤吃了一惊,扭头看他一副不经世事的样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神色也惨白。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她忽然微笑道,“你这么想,钦若恐怕不是这么想的。况且,”她的笑容更深了一些,显出了眼角的鱼尾纹,“你也未必真的这么想,不是吗?”
饭菜都上桌以后,符奶奶在入座以前还再一次欣欣然说起了今晚灯会的事,偏偏饭还没吃到一半,外头就淅沥淅沥地下起雨来。
思思大概一心惦记着去看花灯,听到雨声连坐都坐不住,离席跑到门外看了好几次,每次回来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吃完饭,施诗磊走到店门外头跟符钦若一起把门板一块一块地装回去,举头望从瓦当边缘流下来的水滴,还有被红灯笼照红的雨丝。
一条条细细的雨,仿佛丝线勾勒在漆蓝色的天幕上。天幕下,稀稀落落走着些赏灯的游人,阖家携口,手中拿着风车和各式小食,打着伞,倒有些不畏风雨的情趣。
只是雨却是越发大了。
“要打伞,还去看吗?”符钦若把最后一块门板装上,问一脸失望的施诗磊。
他纠着眉,抱臂盯着天,半晌才闷闷道,“纸灯笼都被打坏了吧?不看了!”说罢便转身进屋,刚走两步又想起什么折出来,用力把符钦若往门上一推算是泄恨,气恼地回屋里了。
思思还在屋里扯着爸爸的裤腿撒娇说要去看花灯,整个人扭扭捏捏的,身体摆来摆去。
高毅蹲下把她抱起来,哄劝道,“好了好了,跟外公外婆说再见。”
“我不~我要看花灯~”思思一点也不想被爸爸抱,央求着嚷嚷,“外公~我要看花灯~”
符爷爷负手站在庭院门外与女儿说话,闻言偏头交代了符奶奶两句,也没有回思思的话。符奶奶走过来,让女婿把外孙女放下,笑眯眯说,“思思乖,跟外婆来,外婆有好东西送给你。”
她抬头看到施诗磊走进来,也对他说,“来看看吧。”
施诗磊莫名其妙,好奇跟他们上了阁楼。
符奶奶把他们带到之前施诗磊睡过的那间房,打开灯,陈设倒是和之前没什么变化。施诗磊环视了一番,忽然意识到还是有变化的——格子窗旁边挂着一盏白兔形状的花灯,小巧玲珑、惟妙惟肖。
小姑娘也发现了这只灯笼,颠颠跑过去跳了两下也没有够下来,反而碰到灯笼下的穗子,晃了晃。
施诗磊看看奶奶,在她点头以后走过去帮思思把白兔灯笼取下来,看她抱在了怀里。他这才注意到这花灯是完全手工制作的,而且里面没有装现在市场上常见的电路和灯泡,反而留了一个烛座。
“喜欢吗?”符奶奶走过去,笑眯眯地问外孙女,“你外公给你做的。”
施诗磊听了一怔,心里有说不出的吃惊,只见思思眨巴了两下眼睛,说,“喜欢!谢谢外婆!”
“你拿回家里边玩。小兔子不喜欢淋雨,不要把它带到雨里面去哦。”符奶奶摸摸她的小脑袋,叮嘱道。
她用力点头,“嗯!”
到底是老艺术家,就连元宵佳节给外孙女的灯笼都是自己亲手做的。施诗磊看这花灯虽然简单,可做得这么灵巧,而且底下的穗也编得繁复,不免感到羡慕。
大概是看出了点什么,奶奶在思思玩花灯的时候笑着对施诗磊说,“喜欢就让钦若给你做一个。小时候他跟着他爷爷学过,还会做风筝。你见到他房间里的燕子风筝了吗?就是他小学时候做的。”
自己心事被看穿,施诗磊不好意思地笑笑,正好看到思思提着花灯跑出去,连忙说,“啊,我还有点东西要给思思呢。奶奶,我先出去了。”
“这孩子。”老人家看他埋着头往外走,抿嘴一笑,环顾了一番眼前的小阁楼,摇了摇头。
花灯看不成了,他们一家很快就要回去,施诗磊找不到机会再出去给思思买巧克力。想到来之前去买营养品,超市里因为情人节将至,搞活动减价就买了两盒,也拿了过来打算自己吃,施诗磊回到符钦若的房间正打算给思思找,却看到他们表兄妹二人已经在里面了。
符钦若正提着思思的白兔灯逗她玩。
小女孩手里已经抱了一盒巧克力,往上跳要抢回自己的灯笼,好几次都抢不到急得要哭出来,符钦若却还在笑,时不时用灯笼的穗子往她额头上撩。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正在欺负小孩子的符钦若,施诗磊在门口停了下来。
符钦若很快就注意到杵在门口的施诗磊,对他微微一笑,把灯笼给了思思。
小姑娘对他做了个大鬼脸,蹦蹦跳跳要跑出房间,却在出门的那一刻被蹲下来的施诗磊拐进了怀里。
“施施哥哥?”思思奇怪地看着他,忽然把白兔灯笼抱在怀里,十分警惕地盯着他。
“嗯?”见状施诗磊眯起眼睛,威胁道,“这么小气?不给哥哥玩,哥哥就不给你巧克力了哦。”
她听了一愣,眼珠子转了转考虑了半天,骄傲地仰起头,也把手里那盒巧克力抱在怀里,“我已经有巧克力了!”
施诗磊冷冷一笑,又循序善诱道,“哥哥要给你的那盒,比这盒还要大,而且巧克力里面还有榛子跟葡萄干哦。”
小姑娘听得咽了一口唾液,还是坚持着,“那也不能给你玩。”
“真的?”他凑过去,笑眯眯地问。
“嗯……”思思看起来十分痛苦,苦恼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那……你只能玩一下下,就一下下哦!”
“噗!”施诗磊忍不住笑起来,起身道,“好啦,你要回家了,下回我们再一起玩吧。”
他说着回到房间里,翻找了一下行李箱,却没有看到另一盒巧克力。
施诗磊明明记得当时一起放在行李箱里的,心里正犯着迷糊,转过身看到另一盒就被符钦若负手藏在背后,连忙走过去抢过来,还扭头瞪了他一眼,把巧克力交给思思,“呐,拿去吧。哥哥说到做到的。”
“真的给我吗?”思思走过来,又看看自己的花灯,仰头问,“你真的不玩啦?我要回家了哦。”
正说着,她的父母已经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催促了。
施诗磊笑道,“不玩了。乖,回家吧。小心别让灯碰到水。再见。”
她依依不舍地看看他们两个,抱着她今天得到的礼物,说,“那我回家了,哥哥再见!”
听她咚咚咚跑下楼的声音消失不见,施诗磊抱臂回头看符钦若,气道,“干吗把我的巧克力藏起来?”
“你不是也说要送她?”符钦若反问。
施诗磊翻了个白眼,想了想,问,“怎么办?两盒都没有了,我吃什么啊?”
符钦若好笑道,“你自己要给她的。”
“真是烦……”说着,他走到符钦若面前,抬起胳膊勾到他颈子上,凑到他耳后闻了闻,“你比巧克力香多了,我吃你吧。好不好?”
他垂下眼帘,没说什么。
“嗯?”施诗磊偏过头看他。
符钦若轻轻拍了拍他的腰,轻声道,“奶奶在外头呢。”
他吓得立即松开了手,回头一看果然门都没关,符奶奶就站在门外想看戏一样看着他们两个。
“奶、奶奶……”施诗磊额头上冒出冷汗,甚至从符钦若身边退开了两步。
符奶奶微微笑了一笑,没追究这件事,对符钦若说,“你上韩师傅家去吗?要是去,就顺便送碗汤圆吧。我刚刚煮好的。”
第42章
韩师傅就是那位制琴的师傅,尽管符钦若之前就说过家里跟这位师傅关系好,但施诗磊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关系。要是真的这么好,为什么他孤身一人,元宵佳节也不请韩师傅上家里来一起吃饭呢?
就连带上的汤圆也是符奶奶特意煮出来的红豆汤圆,跟他们晚餐时吃的都不一样。
“奶奶对韩师傅这么好,爷爷不生气的啊?”来到韩师傅的家门外,施诗磊忍不住小声问。
“很好吗?”符钦若奇怪道。
施诗磊惊诧地看他,“你家是怎么定义对人好的啊?”
符钦若按门铃以前思考了一番他的问题,说,“由心吧。”
“那我对你好不好?”施诗磊调笑道。
他点头,并没有分毫怀疑,“好。”
施诗磊讶然,眨了眨眼睛,正打算追问两句,他已经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老人家风骨正健,只见第一眼便知年轻时也是个英俊儿郎。他看到符钦若,也不惊讶,让出了门道,“走得挺快的。”
“嗯,雨挺大,就匆匆过来了。”符钦若先让施诗磊进门,介绍道,“这是我朋友,施诗磊。这韩师傅。”
“韩爷爷元宵节好。”他一进门就把保温桶提起来,“这个,奶奶让送过来的。”
韩师傅接过保温桶,话虽客气,声音却清淡,“嗯,谢谢了。”
应该是之前就提过要修琴的事,韩师傅在他们进门后不久就问起符钦若琴在哪里。
符钦若把背了一路的古琴从背上卸下来,放在旁边一张空着的琴案上,打开包,取出琴。
施诗磊看在一旁,听他们讨论了一阵,都是些自己似懂非懂的专业术语。
过了片刻,韩师傅抬头对站在边上的施诗磊说,“随意看看吧,不必拘束。”
他一怔,看向符钦若。
“去吧,待会儿叫你。”符钦若似乎对这间屋子也很熟悉,对边上一间屋子抬了抬下巴,“那里有书,上网也在那里有电脑。”
施诗磊寻思着自己也听不懂,便点点头,对韩师傅笑了笑,往书房走了。
韩师傅家虽然住在单元楼里,格局简单、设计朴素,但藏着的东西却都是宝物。他一走进书房,就看到墙上挂着一方古琴。
太细节的东西施诗磊不了解,可寻古的东西见多了,也知道哪些是真正的古物。比如眼前这方琴,只是静静悬挂在那里,就已经让人觉得时光退回了近百年。
施诗磊走近去,舔了舔嘴唇,想要抬手摸一摸琴弦,又怕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双手背在了身后。
除了古琴,旁边架子上还陈放了两支箫,都是有些年月了的。他甚至在墙上那幅山水画旁,看到了一架古筝。施诗磊觉得那幅山水画似曾相识的样子,走过去一看落款和钤印,顿时吃惊得说出话来。
就算不知道符爷爷的表字是什么,可“符”这个姓氏毕竟不多见,何况上钤印的篆他今天在分字画的时候看过了无数遍,一定就是符爷爷的印。
钤印有两个。另一个他今天也看过几次,应该是符奶奶的。这时他猛然回想起,这幅画是去年他第一次去符钦若家的时候,爷爷在书画室里描的腊梅。
原来成品是挂在这里,后头分明也写着是送给韩师傅的新春礼。
或许老一辈人的感情终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在他眼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样含糊暧昧几十年,真是没意思。可是,说不定正是因为更确定,所以才会维持这样的关系这么久。
也不知道符钦若由这些老人家带大,会有几分心思是从了他们的。
施诗磊欣赏着面前的工笔画,暗揣就算是学校国画系的教授,画得也未必比符爷爷好。工于手法也暗含写意,融会贯通,就连字都写得如寒梅般苍劲清高。
他不知不觉就在这幅字画前看了十几分钟,要不是听到符钦若他们在外头试弦,还没有回过神来。
书架上放了一叠线装古籍,施诗磊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定睛一看便愣住了——竟然是白石道人的诗集。可施诗磊记得他的善本现在非常难找,在学校里能找到的也是影印本,还需要预约才能拿到。
就这书的新旧程度来看,应该不是以前留下来的,施诗磊翻开来一看,果然不是善本。甚至不是刻本,而是誊抄本。他捧起来看了看,只觉得这个字很眼熟,有欧阳修的气貌,又含褚遂良的风韵。
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子里冒出来,难道是符钦若誊抄的?施诗磊端着本子走到字画前,认真对比了一番字画上的字,并不像符爷爷的字。
“看上什么了?”符钦若走进来,看到他捧着一本书在看,问道。
施诗磊把书摆起来,问,“这个是你抄的啊?一整本呢。”
他走近以后看清楚,点了点头,“嗯,前些年抄的。”
闻言施诗磊睁大了眼睛,二话不说就把书抱在了怀里,特别用力,“我要这个。”
“要什么?”韩师傅拿着符钦若带来的琴走进来,正巧看到施诗磊死死抱着书的模样,顿时笑了,转而正色道,“这个不能给你。”
施诗磊不过就是做做样子,被老人家看到了笑话,腼腆地笑笑,问符钦若,“怎么抄了这么一本啊?”
“韩师傅生日,当时还是穷学生,不知道要送什么,就去图书馆找了影印本回家抄的。为了找人做线装,还跑大半个京城。”符钦若看他恋恋不舍地把书合上,手还在封面上婆娑了一阵,便问韩师傅,“师傅,这个我们借回去可以吗?他看完了拿回来还给您。”
“我还想临呢。”施诗磊小声道。
韩师傅把琴放在琴案上,闻言抬头说,“你们两个不是朋友吗?你想临符钦若的字,何必非得着这一本?”
“可是……很好看啊。”施诗磊又翻开来盯了几分钟,问符钦若,“前几年是前几年?”
符钦若回忆了一下,“大三那年?”
“跟我一样大!”他又看了一眼,嘀咕道,“怎么我的字那么丑。”
施诗磊合上书,跑到韩师傅身边跪下来,央求道,“韩爷爷,这个借给我好不好?嗯……我想好好看一看呢,借几天给我吧。不会弄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