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四十八愿停下来用木刀撑住身体弯腰喘气。
「你是赢不了我的。」黑袍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是掺杂了许多杂音而十分混沌不清。
「还没有结束呢。」四十八愿抹了一把汗,呼吸也渐渐平静了。
「你知道吗?这是你的梦境。」黑袍人说,「所以,这是你的潜意识的世界,只要你潜意识里有一点点,啊,可能要输了的念头,你就会输了。」
「所以,到现在我都还没有被打败。」四十八愿冷哼一声,「别开玩笑了,在梦境中被打败就会被开膛破肚什么的,说给鬼听都不好笑。」
「梦境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尚的思想,是智慧所无法触碰到的神秘,更是人类内心深处最原本最干净最纯洁的欲_望。可是内脏却是人类身上最肮脏的部分。肺因为吸入不干净的空气和烟尘而变黑变脏,肝脏负责过滤解毒,胃部蠕动消化却制造出一堆食物残渣……如此肮脏的部分,不仅玷污了青少年美好纯净的身体,更玷污他们的思想!健全的精神只会存在于健全的身体!拥有不干净身体器官的青少年也只会拥有不正直的心灵而已。」黑袍人的语速很慢,语气却十分激动。
四十八愿冷笑:「所以,那些孩子们都是在梦里死去的吗?」
「没错,他们都沉浸在他们最美好的梦中。」黑袍人点头。
四十八愿甩了甩木刀:「那我这个梦又是怎么回事?也是最美好吗?你确定不是最差劲的?」
黑袍人沉默几秒后说:「不相信梦境的人是看不到美好的梦境的,也就是说,无法得到救赎。」
「如果开膛破肚就是所谓的救赎的话,我宁可不要。」四十八愿举起木刀再次向黑袍人冲了过来。
黑袍人像是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为什么你会梦到和我对战吗?」
「为什么?」四十八愿一边挥舞木刀,一边用完全不好奇的语气问道。
「因为,你渴望战斗。」黑袍人回答完,却又再次扔出一个问题,「而你,为什么渴望战斗?」
四十八愿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嘴角,整个人却被黑袍人打飞,简直是违反了物理规则,四十八愿的身体像是被喷泉喷到了几百米高空一般,空气的阻力让他几乎完全无法动弹。而将四十八愿打上天的黑袍人却如同瞬间移动一样出现在四十八愿的身边:「因为你无能为力,无法再战斗,所以你渴望战斗。」
说着,黑袍人手中的木杖变成了一把巨大的剑,从四十八愿的胸口刺了进去。
因为被向上抛起的惯性,四十八愿像是自动自发将胸口送上了黑袍人的剑尖,然后身体便随着黑袍人下压的动作开始下坠。此时的四十八愿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直到身体重重地坠落到地上,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连呼吸都会扯到伤口,可能是因为血迹模糊了眼睛,或者是因为疼痛作祟,四十八愿的眼前一片迷蒙。黑袍人走到四十八愿的脸边,从上面俯视着他。四十八愿伸出手去抓住了黑袍人的衣摆,四十九院看清那衣摆上猩红色的花纹正是纸片上的那个中间有四片长条状的叶子,而花蕊般的须向周围散开的图案。
四十八愿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血液不停地从口中流出,让他无法顺利说出话来。
黑袍人蹲下身来,看着四十八愿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要再逞强了。」然后黑袍人将手覆在四十八愿的眼睛上,后者抓着他衣摆的手便松了开来,无力地滑落。
绫人……!四十九院在心中呐喊,却一动都不敢动。为了控制自己的动作,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如果说有什么比看到自己重要的人的尸体更难过的事的话,大概就是看到自己重要的人死去的过程。四十九院几乎瞠目欲裂。
黑袍人站起来,在四十八愿身边画了几个图案,然后插在四十八愿胸口上的大剑便不翼而飞,四十八愿胸口的伤口也不见了,只是他的脸色仍然苍白。
收拾好四十八愿的身体,黑袍人将他抱起,便就凭空消失了。
78.第17祭现实如梦二
黑袍人消失了很久以后,四十九院才找回身上所有感官的知觉。动了动几乎已经僵直了的手脚,四十九院一下子脱力,瘫软在地。
四十九院望着四十八愿躺过的地方,地上已经没有了血迹,好像不曾有人来过,更不曾有一个人在上面死去。回想起四十八愿想要说什么,却因为不断涌出的鲜血而挣扎不已的表情,四十九院突然埋头干呕不止。
过了一会儿,四十九院用袖子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这个场景应该就是四十八愿所说的,他看到自己死去的场景,同时,根据梦境中两个人的对话,四十八愿应该是在梦中死去的。那么,问题就很多了。
为什么四十八愿会死在梦里?
为什么四十八愿已经死在了梦里,还要被开膛破肚扔在生物实验室?
黑袍人是怎么进入四十八愿的梦里的?
黑袍人又是以什么为依据选择被害人的?
更重要的是,这段梦境到底和绫人被噩梦折磨有什么关系?
四十九院发现自己现在终于能够在这个梦境中自由活动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在游戏的特殊场景里,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完成什么指令之后才能自由活动的错觉。
可是就算他能够自由活动了,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什么都没有,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边际,入目之处皆是绿色的草地。
因为灵力衰减而渐渐感到无力的四十九院忍不住坐下来休息。
天依然很蓝,梦境里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在流逝。四十九院看着天空,回想着进入四十八愿的梦境里以后经历过的每一个梦。
也许并不能称作是梦,那些都是四十八愿的记忆。
小时候被神兽红锦所伤,而导致魂魄受损无法再成为阴阳师的以前的四十八愿,是不是曾经有过怨恨自己的念头呢?如果不是自己非要喂那条红锦,资质一向很高的四十八愿就不会为了护着四十九院而受伤,也不会被迫放弃成为阴阳师了。从小到大真正想做阴阳师的,明明就是他,可是自己却亲手毁了他的梦想。
不管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里,现在的四十八愿一遍遍自问是否该相信自己的时候,是不是曾经有想过放弃呢?不管是身体还是记忆都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当中只有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存在,别说是想要选择相信别人,连自己的存在都不停地怀疑着。而这一切,也都是因为自己害怕寂寞,因为自己自私把他创造出来的结果。
四十九院恍惚地想着,他毁了过去的四十八愿,也毁了现在的四十八愿,他到底会不会恨自己呢?
如果说人是依赖着被他人需要才能存活,那么四十八愿存在的意义就是被自己所需要,即便只是作为一个替代品。所以他才会那样卑微,看起来别无所求,只希望一直被自己所需要,这样才不会被抛弃。明明带给他如此残忍的情绪,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仍然愿意待在自己身边呢?
四十九院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当时躺在地上的四十八愿,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根据黑袍人的话,只要四十八愿的内心,他的潜意识里没有觉得自己会输的话,他就一定不会打败。如今的结果是四十八愿被那把大剑穿透了胸口,就那样连最后的话也无法说出就闭上了双眼,到底是什么让四十八愿的内心出现了缝隙,让他觉得自己会被打败?
四十九院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白云,四十八愿躺在这里的时候也一定看过这个风景。看着这些像是棉花糖般的白云,他努力开口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四十九院闭了闭眼,突然觉得胸口很痛,刚开始只是轻微,然后就越来越痛,明明自从进入梦境以后就不曾有过痛的感觉,慌慌张张睁开眼以后四十九院发现自己胸口插了一把大剑,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高中的校服。
四十九院转头,看到眼前是黑色带着红色斑纹的布料,将视线向上移去,有一张背光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即便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从他的眼里射出来的像是在观察什么的目光。
四十九院觉得自己无法控制地开始冒出奇怪的想法,混乱了好久,他才意识到那些想法是四十八愿的。像是把脑子分裂成了两半,属于四十九院的一半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属于四十八愿的那一半的想法,简直就像现在的四十八愿,总是缩在一旁打量着以前的四十八愿的记忆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梦到和我对战吗?」
「因为,你渴望战斗。」
「而你,为什么渴望战斗?」
「因为你无能为力,无法再战斗,所以你渴望战斗。」
黑袍人的话在脑海中一遍一遍重复着,渴望战斗却无能为力,但又因为无能为力而更渴望战斗。四十九院觉得自己看着四十八愿产生动摇,并且彷佛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斗志。
四十九院努力想要喊出什么话来,希望四十八愿振作起来,可是有什么东西从灼烧着的喉咙里涌出来,别说是说话,连呼吸都做不到。
绫人就是在这种绝望的心情中再也醒不过来了吗?看着黑袍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四十九院突然觉得悲愤至极,一把拽住了黑袍人的衣角,将他拖到眼前,但是也许因为动作过大的原因,和四十八愿共鸣能看到的景象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消失了。不过,在一切消失之前,四十九院有稍微看清一点黑袍人的脸,然后忍不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黑袍人竟然是年轻的生物老师安藤!这怎么可能?!
先别说安藤老师的个子根本没有超过一米七,而黑衣人看起来比一米八的四十八愿还要高,重要的是十二年前四十八愿死去的时候,今年才刚毕业的安藤老师当年小学还没有毕业吧?!
不过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又有一种合理性,比如说安藤老师是生物老师,而所有被害者都是被开膛破肚死在生物实验室这一点就很可疑。
一切消失以后所有不适感和疼痛也都不见了,四十九院从草地上坐起来。刚刚要不是碰巧在草地上躺一下,也不会有这个发现,但是这个发现的真实性还有待商榷。
站直身体,拍掉衣服上沾着的杂草碎屑,四十九院发现这个空间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开始碎裂开来,但碎裂的不仅是天空和周围,连脚下的草地也像薄冰一般发出「喀拉喀拉」的破裂的声响。
只觉得一个不稳,四十九院就掉入了深渊之中。
四十九院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自己正躺在杜若馆中自己的床上。自从绫人搬进他的房间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躺到自己的床上了——他都睡地板。
「绫人!」四十九院迅速从床上弹了起来,但是一转头便看到了在旁边躺得好好的四十八愿。
「绫人?绫人?」四十九院摇了四十八愿几下,而他并没有醒,心底某处驱使四十九院伸出颤抖的手指放到四十八愿的鼻子下,发现虽然微弱但四十八愿确实还有呼吸,于是放心了下来。
可是四十九院一翻身下床的又觉得不对,为什么自己从梦境里回来了,四十八愿却还在睡?难道说四十八愿没醒,是因为梦境里还有好多事没搞明白?或者说是因为他根本还没有找到四十八愿真正的梦境?
不行,他只知道自己和四十八愿同时从梦中醒来是好的结果,可不知道只有他醒来四十八愿没醒的状况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四十九院急匆匆地跑出房间,也顾不得整理自己睡乱的头发,顾不得换上另一套没有被睡皱的衣服,甚至顾不得确认自己在梦境里究竟呆了多长时间现在到底是哪年哪月哪日哪时哪分哪秒。所以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四十九院跑出杜若馆没几步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阵发白,然后腿软了。
还好旁边就是四十八愿经常坐着看书的那条长椅,不然十分受欢迎的帅哥保健医四十九院老师因低血糖而在地上趴得四仰八叉的姿势就会让大帮女生幻灭了。
坐到长椅上以后,四十九院背靠着椅背,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天空,确认时间。
太阳有大半埋进了橙色的云中,现在正是黄昏。
因为低血糖和贫血的关系,头痛得好像要爆炸,可是透过眼前那层星星点点,看着被映衬成橘黄色的天空,一阵带着秋日寒气的风吹来,吹拂了旁边的树枝,停在树上的鸟儿也在那一瞬一齐飞上天空。所有的一切一起向四十九院涌过来,让他突然冷静了下来,不那么急着去找宇佐美搬救兵了。
关于现在的四十八愿和过去的四十八愿,四十九院已经不知道想过多少次。就算在他的梦里,四十九院都还在因为这个问题纠结。自己有太多的顾虑和犹豫,也许给现在的四十八愿换个名字,会让两个人都更容易理清现状吧。名字不仅仅只是一个称呼,更是自己的态度。可是事到如今再做这种改变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四十九院十分清楚,自己对四十八愿的感情,不管是对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不是单纯的用「爱」一个字,或者「喜欢」两个字那么简单就可以描述明白的。
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在寻找着单纯的爱情,或者是喜欢一个人的纯情,可是这对自己和四十八愿来说并不现实。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自己对他感激,对他愧疚,对他信任,对他执着,对他尊敬,对他崇拜,对他爱护,对他怜惜。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像骨肉血亲,又亦师亦友,有时候还像是主仆关系,甚至是老夫老妻,但是两个人又是对方的精神支柱、坚强的后盾,为对方生,为对方死,互相牵绊,互相纠缠。
所谓的「爱」里已经混杂了太多的东西,四十九院自己也知道这份感情很沉重。不论是他对四十八愿精神的渴求还是肉体的渴求,都像是一道道无形的绳索将两个人绑在一起,也将现在的四十八愿紧紧地束缚在了无人能至的高塔中,垂下长长的头发,从塔上小小的窗口处望着喜欢上真正公主的王子的背影,无休止地等待。
四十九院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他只能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忏悔,同时,也觉得这种自我剖析似乎是想要取得别人的原谅一般卑鄙——像是如果在被责怪之前说了对不起,就不会再受到严厉的苛责。
看着云朵随风飘动,天色比刚刚更深了一些。四十九院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瘫在长椅上,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再去找人过来。他无法否定自己心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说不定,四十八愿就这么死了也好。
他讨厌这样反覆着类似想法的自己。
「你怎么躺在这里?」一个人影挡住了四十九院看着已经泛出星光的视线。
四十九院辨认许久才认出这个人似乎是跟着宇佐美的两个高个子的其中之一,但是他认不出眼前的是不是自己家供奉的那个。
看着眼前的男生拎着一些食材,四十九院问:「这是什么?」
男生说:「杜若馆的晚饭。」
杜若馆的晚餐都是由四十八愿张罗,但就算只救过几次急的四十九院也知道靠男生手上两个塑料袋的食材根本喂不饱正值青春期的男生。
男生接收到四十九院的疑虑说:「他没醒吗?杜若馆已经连续吃了一个礼拜泡面了。」
好吧……泡面。
四十九院从泥状恢复成人型,然后跟着男生走进杜若馆,推开房间的门,四十八愿还躺在床上。
四十九院已经没有沮丧的感觉了,看着眼前这具仍然在呼吸的尸体,他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他已经尝到了太多无力的感觉。他只是个普通人,他不是万能的,他受到挫折的时候也会想要逃避,也会想挑一条不会受伤、不太会痛、比较好走的路来走。可是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无论自己是生是死,如果什么都不去做的话,会消失的是四十八愿。
男生在厨房里很迅速地做出了晚餐。烧个面当然可以很快,于是四十九院的面前也摆了一大碗面。
「天天吃面,学生没有意见吗?」四十九院用筷子戳了面条几下,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男生说:「炒面炸酱面汤面轮流换,有的吃已经不错了。」
「谢谢你……谢谢你们。」四十九院放下筷子,完全没有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