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之夏——佩奥特
佩奥特  发于:2015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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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的阳光使我的眼睛剧烈刺痛,但我不敢移开视线,直到他的手下移、温柔地覆盖了我的双眼,我还听见他说:“因为我耶和——你的神必搀扶你的右手,对你说:不要害怕!我必帮助你。”我试图抓住他的手臂,但我什么都碰不到,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父亲没有搀扶我的右手。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我等待着他念出下一句,但他没有。也许有,但我听不见,我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只有疼痛,疼痛占据了我身体的每一部分,我只能看见疼痛,我只能听见疼痛。在我十岁时,我的父亲因急性心肌梗死而陷入休克,起初他被诊断为胃穿孔,险些耽误了治疗。我一直守在他身边,坚信他会醒来,我背诵着圣经为他祈祷,没有一刻停息,直到他醒来,朝我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又见到你啦,小威尔森先生。”

他伸手想要抚摸我的头,却又虚弱地垂下,我握住了他的手,坚定地告诉他:“你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相随。”

我父亲住院的那两周是我家最紧张的时候,只有我母亲一人处理着各种事务,凯瑟琳太小,被送去了费城。而那时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因为他有时间陪着我了,他一整天哪儿也不去,没有任何一个电话能叫走他。同时因为大病初愈,他没有力气对我严厉了。这样的念头使我感到羞愧,但我却享受那段时间。

而在他出院之后,似乎认为我已经脱离了童年,于是他不再玩笑般地叫我“小威尔森先生”。他常训斥我,要求我证明我配得上我生下来就拥有的一切,他的要求严苛得可怕,我拼尽全力也难以达到。我突然明白,他是不会来找我的,是我去努力证明我有资格继承他的一切,而不是他强行将王冠压在我的头上。他的能力太卓越,比我骄傲得多,我祖父早逝,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在我这个年纪就独力支撑起了祖父留下的产业,他不可能威胁或乞求我去继承他的事业,在他看来我是配不上的,就算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我的父亲没有来到我的身边,我穿过死荫的幽谷,他没有搀扶我的右手。而这是我自求的痛苦,是必须承受的灾难。我的视线依旧模糊,耳边仿佛有千百只昆虫鸣叫,我呼唤着父亲,等待着他念出下一句圣经里的话,就像高中时我在橄榄球赛里被撞破了头,发丝沾着血,我的母亲说再也不许我参加这种运动,父亲却意外地支持了我,那时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对我说:“他用油膏了你的头,使你的福杯满溢。”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等我恢复清醒时,已经到了傍晚。那时是冬季了,快到圣诞节,农场被白雪覆盖,我感到非常寒冷,起初以为是发热之后的症状,但后来发觉屋子里的电热器已经停止工作了。我无法修好它。我只得穿上毛衣和最厚的大衣还有御寒效果最好的靴子,下楼到厨房里给自己做晚餐。

闹鬼的传说并不全然是假的,比如这天我就看见积尘的大厅里满是手印和脚印。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探究它们为何出现了,我只知道我再不吃东西我就会真的成为困居于此的鬼魂。我煮好了罐头,倒进大碗里,坐在餐桌前吃起那碗被我煮得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食物。那时我看见了他们所传说的女鬼。我却没感到害怕。后来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病得太厉害了,要么出现了幻觉,要么就是濒临垂死足以见到亡灵。她蹲在门边,身体瘦极了,一片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停下进食,也注视着她。

我想起我高中时收养过的一只猫,它被人虐待过,被戳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腿,耳朵被剪了一半、流脓溃烂,奄奄一息地躺在路边。我没能养很久,因为它身体严重受损,没到三周就死掉了。我家人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佣人们也忍着不表露出喜悦。它没什么威胁,只是残损的身体太过丑陋,仅剩的一只眼睛让他们感到邪恶。

她看了我很久,一直蹲在厨房的门边,一动不动。我似乎要拿出点恐惧的情绪才算是对她的尊重,但我的确不害怕,反倒觉得饿极了,也不再管她了,低下头来继续吃我那碗难吃得能损伤我味觉系统的晚餐。我不是虔诚的信徒,我也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我只是单纯地感受不到她对我有什么威胁。等我终于吃完那碗东西,她已经离开了。

对我来说,疾病和寒冷才是致命的。我吃了剩下的药,决定在大厅壁炉边睡上一晚。深秋开始我就喜欢晚上在壁炉边读书,这使我感到温暖。波士顿的冬季和此处一样寒冷,但我自幼就习惯了大城市里的暖气设施,电热器总让我感到不够温暖,而且在这五大湖区的湿冷冬季里,我左手由于骨折留下的旧伤总是在酸麻发疼,烤火会令我感觉好些。

前些日子我准备了一些木柴,大概够用一晚了。虽然有些受潮,但最终还是生了火,我把被子铺在地上,选择了一个适当的距离躺下。柴火毕剥作响,给我一种莫名的安慰。我长久以来想养只猫也想养只狗,我希望看书时有只猫趴在我的膝上,冬天晚上可以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大型犬睡觉。但上学时我并没有精力去照顾它们,有时我甚至会想我并不能强留它们与我作伴。而现在陪伴我的只有燃烧的木柴。

我身上的疼痛已经褪去了,终于平静地入睡。我梦见了我大学时的橄榄球赛,对抗宿敌学校,我被截住了,围住我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外形模糊了起来,形成了一道诡异的围墙紧紧地困住了我,然后他们变成透明,我呆滞在球场上,拿着球看着我的球队输掉了比赛。绿茵突然变幻成了街道,看台拔高成摩天大楼,我回到了那个场景,我初中时亲眼目睹的一场车祸,我冲上前试图打开被撞得变形的车门,随后我发觉驾驶座上的是我的外祖母温妮,温妮从不随便,向来打扮得精致优雅,而此刻她血污一脸,我从未见过她神情如此狼狈惊恐,我试图把她拉出来,但她的身体已经被撞得变形,她先是抓紧了我的胳膊,随后又一动不动,她的血浸透了我的衣服,我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等血色褪去时,我看见一片雪白,我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我想要背诵圣经为他祈祷,但我发觉我记不起任何一句,我试图呼唤他,此刻却无法发声。最终我发觉我躺在床上,房间是在那间波士顿公寓的模样,乔舒亚躺在我身边,我怀着恐惧摇醒他,我害怕他再不会醒来。

但他醒了“怎么了,尼尔?”

我放心了下来,重新躺下,说:“我做了个噩梦。”

“很可怕?”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拇指停留在下巴的凹陷处,他对我脸上这个小小的特征一直有着很大的好感,常常亲吻和抚摸它,这个近乎无意识的习惯动作唤回了我的回忆,给予我一种现实感,他不是幻觉,他是我的乔舒亚。

“球赛输了,输给我们的宿敌。”

“我们去年赢了,别担心,我相信你。我会为你和整个球队加油喝彩,我还会把他们的吉祥物送上断头台。”

我不禁发笑,“没什么,只是一个梦而已。”

乔舒亚揉了揉我的头发,对我说:“那么睡吧,别担心下周的比赛。”

我抱紧了他,我希望他不会趁着我睡着时离开。但当我醒来他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不在波士顿,我在那个积尘发霉的纽约州北的农场里,身边的火焰仍旧跃动。

高热退去,不知名的疾病已经好转,我陷入了一种病愈后的轻松和茫然中。阳光透过满是尘埃和冰渣的窗户照亮了大厅,我想起了乔舒亚,我总是叫他乔舒亚,不像其他人那样叫他乔或者乔希,因为我第一次念出这个名字时我爱上了他,这个名字对于我是神圣的,胜于任何一段祷文。

08.

在我基本适应了农场的生活时,我决定要给自己找点人际交往活动,我大概很难参加科研人员茶话会或者律师夫人举办的读书沙龙一类的活动,于是选择了最简单的戒酒互助会。此外,我设法取得了维布·格雷格的电子邮箱,给他写了邮件。维布因为精神医生的证明而免去了谋杀的控告,现在和埃德温住在新罕布什尔的林场里。

第一封邮件里我只是和他简单讲述了自己在基维斯特的生活,并没有问他关于去年的故事。我相信当他愿意说时,会告诉我事实。他的回复都不长,并不是敷衍了事,只是他似乎不习惯写信,不知道如何大篇幅地、没有及时回应地与别人谈论他的生活或者别的事情。我在写废弃农场里的生活,我原本以为这很乏味,但每次都能写上三四页,写我如何清理花园,看园艺书试图种花,把它变成“心灵的映照,意愿的体现”,这个夏天它们并不茂盛,但我期待来年春天时这座花园焕然一新。我没有写我的几次生病,只是提到我如何清洗那个传说中泡过尸体的蓄水池,修好了水管,每周抽一天来彻底打扫整座房子,但此外的储物仓库、奶牛棚之类的地方我没去过,事实上我不具备什么冒险精神,或者说是好奇心。还有发电机坏了,这个我实在无法修好,就要找人来修,但他们都不肯来这个闹鬼的地方。在我回去的路上,我遇上个春假旅行的大学生,他问我可不可以载他去罗彻斯特,我说如果他能帮我修好发电机的话。他真的帮我修好了发电机,于是我请他到屋子里喝点东西,他环视了屋子一周,疑惑地问我,这是不是那间比尔弗德的农场。我想了想,似乎原主人的确叫比尔弗德,就说没错。他吓得脸都白了,抢了我的车立刻跑掉。

我还给他写了我在戒酒互助会上的经历,我是在去年九月初的时候加入的。那时我在农场里住了近两个月,形象有了极大的改变,我穿着一条真的洗白了的牛仔裤和一件印花油墨脱落的衬衣,懒得刮脸,头发也没理过,看起来就好像真是个因为酗酒而丢了工作的蓝领工人。每次都会人们都会轮流传递一个蓝色的玻璃碗来募捐,我会放上几块零钱,但有一次它被递到我手上,对方没有等我接好就松了手,我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没有知觉也几乎不能动,就这样碗被摔碎了,好多人盯着我任由它从我手上滑落、摔到地上。这是打球时左手骨折造成的,那两个手指要我费很大力气才能移动一些,手腕也因此变得很不灵活。于是我编造了一个因为酗酒而发生车祸,终生不能再打橄榄球而导致失去奖学金来源的辍学生故事。这被我说得十分悲情,于是我接受了互助会的轮流安慰,他们眼里带有真正的理解和同情,他们都因为酗酒而失去过很重要的机会,这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酗酒退学的失败者。

初夏来到时,去年我种下的许多花都开始绽放,我在布法罗的图书馆借了几本厚重的植物图鉴,散步时辨认四周的花草树木,还试图在笔记本上画下它们的模样,但我毫无绘画天赋,撕了几页之后就放弃了。我发觉花园里那棵极其高大的树木是一种濒临绝种的珍稀树木,美国栗树,二十世纪初被引入美国时一度繁盛至极,但因为疾病传播而大片死亡,而这一棵栗树高耸入云、粗壮茂盛,寂静地藏身于这一处被忘却之地,我修好了一张躺椅,清晨和傍晚时树下读书,在它的阴影中我感到莫名的安全,似乎自己也完全隐藏了起来。我在邮件里仔细地描述了这些植物,也拍了些照片发给他们。在第一封邮件后,我知道维布不大愿意谈论私人问题,所以把信写给维布和埃德温两人,埃德温还会给我评判建议,他说我现在是他唯一的学生了。

我到附近山上散步时,在偏远的一处山坡看到一大丛紫色的灌木花丛,是珍珠枫,我想起在纽约家中花园也种有这种植物。当我看着这些紫色的花瓣,的确引起了一种思乡情绪,已经两年没有回过纽约了,没有见过我的家人。在社交网站上我看到凯瑟琳很好地融入地大学生活,她加入了一些社团,在照片里她显得比往时开朗得多,我还能在报纸上偶尔看到我父母的消息,他们也过得很好。回去的日子被我一再拖延,逐渐地我不再为此挂怀,我的父母有凯瑟琳这个女儿就够了,或许我父亲希望她是个儿子。

越到夏天,蚊子就越多,去年我已经忍受过了两个月,找出了各种奇怪的药草配方焚烧以驱逐蚊子,可没什么作用,电器也没有,被叮习惯了又没什么感觉了,每到晚上就用被子把自己盖紧,还好纽约州北的夏天气温不高。过了一个月,蚊子又变得异常凶猛,想来我是这片地方少见的一个活物了。又到了周五,我去参加戒酒互助会,由于被蚊子烦扰得一夜未眠,我需要花很大努力才能在开车时抵抗睡意,而在戒酒互助会上我还是没忍住睡着,我坐在角落,已经是夜里了,屋子里暗沉沉的,没有别的人。

于是我离开了那个被临时用作聚会场地的音乐教室,在下楼时看到一个醉酒的女人坐在楼梯上。我把她扶了起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只是反复地说她又迟到了。她常来参加戒酒互助会,也尝试到,进来时总会非常紧张地道歉,因此令我印象很深,她叫南希·巴林顿。我在戒酒互助会的资料里查到了她的住址。

门被打开时我没有看到人,朝下看时才发觉有个不过四尺的小女孩。“你好,先生。”

她的头发和南希是一样的褐红色,更浅一些,应该是南希的女儿。“晚上好,还有别人在家吗?”

“没有,吉娜姑妈这周要出门。”

“这是你妈妈?”

她说是的。她似乎对南希这种状态习以为常,我只好把南希放在卧室的床上。女孩看起来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正需要人照顾。我想起南希说过,她的丈夫死在中东,不禁对她有些同情。

“你吃晚餐了吗?”

“没有,妈妈说今天要给我做牛扒,吉娜姑妈把牛扒准备好了,都放在了冰箱里。”

当我说要给她做牛扒时,她露出了非常开心的笑容。我猜我不会令她失望,因为这半年来我终于无法忍受自己的厨艺,而开始努力练习,做得最好的大概就是牛扒了。其过程牺牲了许多块牛扒,特别是在找不到木锤而不得不用玻璃罐去捶松牛扒的过程中,我几乎打破了厨房里所有的玻璃罐。牛扒已经被捶打腌制过,剩下的就更加简单,我切好蒜和洋葱,煎融了黄油,很快地煎好了牛扒。

牛扒分量很少,我把全部给了她。她拿不好刀,又让我帮她切成小块。她要分我一半,我说不用了。尽管我真的很饿。她又问我,“你会做纸杯蛋糕吗?”

我说不会。她很失望,“每到周五,吉娜姑妈总是给我做纸杯蛋糕。”

也许这是她每周的期待了,“我会烤杏仁曲奇,杏仁曲奇怎么样?”

于是我去买了材料,出于谨慎我还买了一罐杏仁曲奇。事实上我从来没有烤过曲奇,只是在波士顿时,我公寓附近有家面包店,每天早上七点和下午四点会有新鲜出炉的杏仁曲奇,我去晨跑时会给乔舒亚买上一袋,冬天时起得早也不愿意去跑步,就在店里等曲奇出炉,在闲聊中知道了配方,还看过他们的工序。

最后的成果和我记忆中的不太像,由于我的手腕僵硬,挤出来的花型是在难看,至于格特鲁德怀着好奇心帮我挤的就更加糟糕了。但曲奇的味道足够令她满意了。“很好吃!”她说着,曲奇很烫,她不得不使劲呼气。“我本来以为你不会烤曲奇,因为你大得像头熊,你还有熊的肚子。”

她踮起脚拍我的腹部。冬天之后我终于下决心开始锻炼,重新练出了腹肌,我感到非常无奈,但也没法纠正她古怪的概念,“我不是熊,我叫尼尔。”

“噢,我叫格特鲁德。”她说完又继续吃起杏仁曲奇。

“这听起来像个战士的名字,很不错。”

她抬头朝我一笑,“你的名字也好听,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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