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布,是我认识的那个维布吗?”
“我想是的,他有时会提到你。”
道格拉斯看着那串手链,沉默了半饷,叹息道:“是吗……他过得不算太坏吧?”
“比预期中的好很多,这是他亲手做的。”我脱下手链,递给道格拉斯,“刚才我们通了电话,他大概比他的父辈们情况好得多。”
他举起手链,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他很用心。”
“我很抱歉,道格拉斯,但我的确非常好奇,为什么你会帮助他?”
“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什么秘密。”道格拉斯把它还给我,“我不知道你认识他,所以我以为你不感兴趣。在珍珠港遇袭时,我在大学读二年级,那时我非常讨厌家里的环境——他们只关心怎么在这场战争里赚钱。于是我休学去参军了,我起初是在航空母舰上做后勤,在那儿我认识了比尔·格雷格。
我点点头。他就是迪梅克·格雷格所说的那位死在二战中的士兵,那个“最正当”的发疯理由。
道格拉斯继续说了下去:“后来去瓜达尔卡纳尔岛上作战,他发现了好几次日本人的埋伏——真是不可思议,第一次我们的长官差点因为他违纪而枪毙了他。然后有天晚上,他跟我说,他快要发疯了,他眼里都是血,他家里每个人都会发疯。然后——如果你和维布是朋友,你会明白和比尔做朋友的感觉,我知道他能洞察人心、洞察一切,但我选择去相信他。于是他向我说出了他们家族的故事。是的,我相信他,但我无法拯救他,第二天我们和日本人作战时,他突然丢下了枪。”
“他救过我几次,但我根本没有想过去帮助他。我只觉得,我们睡在潮湿的帐篷里、随时可能遇袭,每天都在行军、作战,准备好去死,那样的环境当然会让每个人都感到快要发疯。我没有严肃地对他的问题,我本来可以救他,送他去做个精神检查……但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想要安慰道格拉斯,但我发觉他脸上一片平静。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是个智者,自己懂得开导自己。“我现在已经不会觉得愧疚了,我放下了这些。我回到美国后,读完了大学。在我父亲死去之后,我得到了我的那笔遗产,我把它全给了格雷格家人。然后我离开纽约,来到了洛杉矶。我知道那笔钱不可能彻底解决他们的问题,但我选择不去想它。直到一九七零年,阿尔伯特·莱特来向我求助,我才知道我实在低估了格雷格们的厄运。”
“噢,我听说过他。”
“他的妹妹,丽塔·莱特是我的妻子。”道格拉斯握着那串手链,缓缓地摩挲着。“格雷格家人接受了巴比伦计划的实验,他的儿子,小阿尔伯特逐渐意识到那个计划糟透了,它毁了每一个格雷格家人,它还可能毁了更多人。由于资金不足,巴比伦计划被停止了,但小阿尔伯特知道它迟早会被重启,于是他销毁掉所有封存的资料。他被指控叛国,他还解决掉了一个来暗杀他的特工。最后我托一个朋友,把他装在货船上,送去了阿根廷。”
“他还活着?”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去世了,如果他活到现在,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天,那些都是非常遥远的年代了。
“也许吧。我从来没和他联系过,我并没有打算邀请他来和我们一起过感恩节。”
“都过去了,我好像错过了很多。温妮会给我讲许多六十年代的故事,但这才像个传奇。”
道格拉斯低头摇晃着他的热巧克力,在壁炉边,它依旧散发出一种幽微的甜味,像是窗外从树叶上随风滑落的雨水。“六十年代,那时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看到的时代和她所经历的,是完全不同的。对我来说,只是些吵吵闹闹的却又留不下什么印象的日子,我只记得莎朗·蒂被害。我见过她好几次,真可惜。但那时比起惋惜,我更多地担心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那时扎克和莉薇只有四五岁——啊,好了,我继续不该破坏你对你外祖母黄金年代的好印象了。”
尽管如此,道格拉斯还是和我说了很多。六十年代的嬉皮士们,他早慧天才的长子雷蒙德,在六八年到旧金山参加秋季计算机联合会议,他反复叮嘱雷蒙德不要相信任何传教者所说的爱。他还讲到年轻时,大萧条时代之后他经常在电影院里过夜,还有战前的纽约。
他很少向我提起往事,因为他说自己不想做个无聊的爱唠叨的老年人。但我喜欢听他讲过去的年代,最终引起了我一阵无名的惆怅。那些话好像不是对我说的,他只是借助我,重新梳理一遍他的人生,准备好与自己道别。
道格拉斯在感恩节第二天的深夜里去世,在安宁的睡梦里。整座大宅都陷入了一种无声无息的悲伤中,没有人恸哭哀嚎,我们沉默地坐在大厅里,偶尔抬头看一眼彼此,又一言不发。
有两百多人参加他的葬礼。我见到了小阿尔伯特·莱特,他衰老的脸被大衣衣领遮去了一半,但我知道那是他。他因为我的注视而错愕了片刻,但我别人口中见证了他一生的传奇,却无意去向他搭讪。对于我而言,那个故事已经伴随道格拉斯的去世而落幕。
维布也参加了道格拉斯的葬礼,有些人认出了他,但乔舒亚扶过他,让他为道格拉斯献上花。
葬礼之后,维布找到了我。洛杉矶湿冷的天气让他的行动更为困难。“抱歉,这里真是太让我难受了。”
我不知道他是指刚下过雨、潮湿冰冷的空气让他的那条腿疼得要命,还是指那些人。我不敢想象走过那两百人身边、听着他们每个人内心里的议论,需要多大的勇气。“不,你已经非常坚强了。”
“好吧,尼尔……乔舒亚他真的糟透了,我很想帮他,但我发觉我根本不可能做到。抱歉,天啊,我没法再继续待下去了。”他打算离开了,却又突然转身抓住我的上臂。“你得帮助他,你明白吗?他不会比你那些止痛药上瘾的伙计们好半分。”
他的长相本身就十分凶悍,被他猛然盯住,让我不禁有些恐惧。
“噢,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有什么过错。”他又安抚般地拍拍我的肩膀,“我是说,你得意识到,他需要帮助。我得走了,对不起,我没法留下来。”
六年前我见证过维布的一次崩溃,他不会想在这两百多人前崩溃一次。那是因为他的养母娜狄娅的死亡。就像道格拉斯的去世对于乔舒亚。
15.
他在浴缸里泡了很久,面对这窗户。外面是一片黯淡的没有星辰的天空。
浴室的门锁几乎被我拽了下来,我将它推开。这幅场景比我想象中的平淡许多,乔舒亚背对着我,肩膀轻微地耸动着。我走到浴缸边,跪坐下来。
他伸手将自己的黑发向后梳去,它们湿漉漉的,黑得发亮。他的手在空气中摸索了一会儿,我握住了他的手。皮肤因为泡在水里而起皱。我低头看着他的肩膀,生长着许多雀斑,还有些细小的痣,像是一片星云。
“我该起来了。”他懒散地说道。他更倾向于在浴缸里泡上一整晚,但他的身体服从了一种更高的理性命令。他从浴缸里起身,取来浴巾把自己弄干。穿上睡袍后,他盯着墙上的瓷砖纹路,手指缓慢地将衣带打成结。
在完成这些后,他甚至整理了一下衣物,让它更加贴合他的身体。我相信他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被热水泡得晕乎乎的。我搂住他的腰,扶着他走进房间里。我将他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动作不熟练却认真,像小男孩在安置他的玩具熊。
“抱歉,我想我会好起来的。”
乔舒亚那张苍白的脸藏在我自身的阴影下。我觉得我好像墓园里的天使雕像,拖着一双巨大而无用的翅膀,他躺在这座雕像边,悼念着他死去的祖父。墓园里的枯草与泥土充满了洛杉矶冰冷的雨水,浸湿了他的全身。而他无动于衷,依旧躺着,被寂静的写满前人忧愁的长春花与黄水仙环绕。逐渐乌云移开,一轮明月出现在阴沉而高大的紫衫之后,微渺的光芒照亮了他已经无法藏住泪水的眼眶。
我倚在床头柜上,垂眼看着他。我回想着温妮去世时,别人如何安慰我。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我不是由她抚养长大的,只是在暑假时相聚两三周,好像因此我们并不会有太深厚的感情。
“不要为你感到伤心而道歉。你应该感到伤心,我明白。感情是很难被节制的,你不要为此感到抱歉。”
这番话说得太过空泛,但我并不懂得如何安慰他。从我们认识开始,总是他扮演那个安慰开导的角色。但我明白,那些都是从他祖父的智慧中习得的一些细枝末节,他无法以此安慰自己。
“我也很伤心,但我明白我是整栋屋子里最没资格完全沉浸在悲伤里的人。我得看好你们。”
“所以你把我那些小药片扔掉了。”那听起来不像一句指责,他的声音变得虚弱,似乎是没有力气对我提出指责。
我不知如何作答,乔舒亚说了下去:“你终于不再认为它们是维生素了。我打开柜子的时候,我原本决定,我不该吃抗抑郁药物了,因为这时,我的确应该非常非常伤心。可我拿起那个药瓶时,我发觉它已经空了。”
“我能够理解你。我祖父死于心脏病,我父亲曾经也因此在医院里住过几周。但大学时我没有一天停止过饮酒。你是个成年人,你懂得照顾自己。但是,乔舒亚,有时候我关心你甚于你自己。”
“不,没有在指责你。”他叹了口气,侧了身,选择一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当我走进考场时,从来不会有人要检查我的血液指标。为什么不吃上一片呢。吃一片阿德勒罗吧,我对自己说,这种药物研发是为了使人集中注意力,我需要集中注意力,就像吃感冒药一样。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那所高中里,每年有上百人会进入常春藤大学。除了全优的功课以外,他们在欧洲赢过乐器比赛的名次,擅长一两门运动、大学时能够去参加奥运会,拿过奖学金,参加过各种学科竞赛。我想,为什么不成为那样的人。但等我到了大学里,和他们加入了一样的社团,在同一个聚会上喝潘趣酒谈论新保守主义,那并不会让我感觉很好。依地普仑和西酞普兰才能让我感觉很好。”
我坐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和他视线平齐,“你追求的完美人生早就失败了。他们现在大多结了婚,有个完美妻子,五年内会有两个孩子,这时他们可能在瑞士滑雪。而你只有个连蛋糕都做不好的男朋友,还不能在加州结婚。”
他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伸手揉起我的头发,“啊,别这么说,至少你是金发呢。”
那不是芭比式的梦幻金色,当然,这样的头发在我身上太过滑稽。它由深浅不一的金色组成,夹杂着红色的发丝,来源于我的英国和荷兰祖先们。也许如托马斯·沃尔夫那样写道,天意引领一位英国男人来到一位荷兰女人身边。那在是三百多年前,美国还没有成为美国的时候,我从未听说我祖辈的故事,我的父亲不热衷于以往事自夸。
“以前我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做个完美学生会给你非常良好的感觉,我想,继续做个完美先生吧。可是我发觉我喜欢你,有了同性恋这个标签,怎么也谈不上完美了。但是我想,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有什么比你更好的事情?”乔舒亚注视着我,眼睛里恢复了几分神采。
它很快又会消退下去。我想起我的外祖父跪在温妮的灵柩前,额头抵着棺木,哭泣着,要被人掐死了一样地喘着气。我在一旁,轻拍着他的背部。伴侣的死亡和长辈的死亡是不同的。我的外祖父可以理所应当地哀悼温妮,他对她所有的爱意和怀念全部倾入他的泪水中,甚至有一丝责怪,她抛下了他。但那时我的头脑中不断地回荡着,一个我早应该明白的事实,她终将会离开我。我经受这一场严重的情感危机,但我向任何人诉说,他们只是告诉我,学着长大。
学会接受这个事实,需要漫长的时间。也许从那位对你最重要的长辈离开之后,你才真正地开始建立自己的性格与思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而成长的过程总是痛苦的。
“我知道你会想念道格拉斯。甚至明天你还会去他房间敲门,问他要不要把早餐搬到他床上。因为在你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他从未缺席过。习惯这些,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我知道你和我都会有耐心面对。”
他微笑了一下,充满了感伤。“看来你对此经验丰富。那么,说说温妮?”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她的故事。她在伍德斯托克住过一段时间,但她没经历过那场音乐节。在那个卡茨基山脉旁边的小镇上,住着哈德逊画派成员和工艺美术运动的成员,她在那儿画画,和他们探讨艺术。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很漂亮。我问她为什么没有成为工厂女孩,她说她不喜欢安迪·沃霍尔,而且她不够瘦。噢,其实她很少谈到自己,她总是讲六十年代。我想没准她有好几段复杂得不能跟外孙讲的情史,于是就把自己隐藏起来,成了六十年代故事的旁白。”
“那是六十年代啊,道格拉斯只会跟我讲那些电影。但是比起看电影,我更喜欢看电影如何被制作出来。那些优美的一八六零年小镇街道是有木板搭成的,空荡荡的一片。情侣终于团聚时,有些人负责人工降雨,导演和摄影师正在努力地从一个更好的角度拍摄。”
那听起来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噢,连一点虚假的梦幻你都不允许它们在你头脑里存在吗?”
“这也是梦幻啊。以前道格拉斯问我,为什么我不愿意去看电影,反而喜欢看这些。我答不出来,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白。我也很愿意看你如何编出故事、把它们写成书,甚至超过去阅读成书,但我没法进入你的头脑里,不是吗。”
“可是你已经在里面了。”
他轻笑几声,疲倦侵袭了他。“好啦,诗人。”
“睡吧,乔舒亚。”
他的身体舒展开来,头微微地向左倾斜,进入梦乡。但愿睡眠会治愈他,很多时候,有什么比“明天是新的一天”更好的念头呢。
我在书桌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乔舒亚的便携式唱片机,也许是来自七十年代的一个古董。旁边放着一沓黑胶唱片,我翻找了一下,发现了里普科的《夏夜》。
我调整了一下挂在床头的捕梦网,关掉了台灯。乔舒亚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他的脸沉静得像他的梦境本身。夜里微弱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使之简化成柔软而优美的线条,成了另一座墓园里的天使雕像。
六年了,我没有再平静地听过一次这首曲子。它被那些狂热的年轻人所传颂,在我心里引起过一阵阵波澜,当我想起那阵曲调,总会想起当年做过的一个又一个冲动而愚蠢的决定。而那本该是宛转悠扬的夏夜之音。
唱片机放在窗台上,也许很快会停下。我坐在浴缸里,热水逐渐没过我的身体。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窗上泛着一层白霜,但女高音还在唱着:“新季将至/寒风散去/去林中吧亲爱的/山谷里百合绽放/脚边露水凝为珍珠/晨光下闪耀/我们将听见画眉唱起新歌。”
在波士顿的那个公寓里,浴室里贴着新奥尔良风格的瓷砖,地板刷得再干净也显得破旧。浴缸狭小,乔舒亚和我相对而坐,双腿交叠。夏夜里,窗户太小而使得室内闷热,我们依旧抽着烟,有一阵烧焦的薄荷气味。
每当我们在深夜里突然停止说话或欢笑,就会被一种将要分离的忧愁所笼罩。我们以为我们不会相伴彼此一生,就连稍加抗争的心思都没有。总以为日子过了一天就少了一天,不会把时间花在那些无用的感伤上。因此从没有将内心里更深沉黑暗的部分展示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