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天听后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唐英见他这模样,唇间隐隐有了丝笑意:“笨徒弟,有为师在,你怕什么。这毒虽霸道,倒也好解,是唐如惯常使的,早她开始用的时候,我便已有解药。”说着他问道,“我先前给你的清风玉露丸可还有?”
“啊?”唐月天眨了眨眼,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难怪最近觉得此处空荡荡的,原来是少了样东西!眼见小师父眉头越皱越紧,他连忙说道,“我那天被龙音救出时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怕是就在那时掉了。”
“当真?那药极其珍贵,你若是给了他人,为师便要你给我在虚怀谷挖药三年!”唐英瞪着他。
唐月天心里发虚,眼都不敢眨:“嗯,真的,不过我已吃了一颗。”
唐英看看他,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龙音,他总觉得自己的笨徒弟会被人坑了,那坑人的家伙是不是眼前这个大名鼎鼎的若水宫宫主,那就不得而知了。听到唐月天说已吃过一颗,他的脸色越发不好看:“清风玉露丸乃救命之药,你又惹了什么事?难怪我见你清减不少,毫无精神,哪里还有在虚怀谷时的傻劲。”
“……”虽然是关心之语,不过听起来可真是让人抬不起头哇,唐月天默默的擦汗,偷偷看了眼如老僧入定般的龙音,幸好、幸好,龙音还算厚道,没有笑他。
唐英的眼神何其锐利,见他这小动作,立即说道:“莫非是因若水宫的缘故?”
唐月天赶紧摇头:“不是,我当时中了金蛇娘子的蛇毒,如果不是龙音及时救了我,我恐怕也不能坐在这了。”
龙音?竟到了直呼其名如此亲密的地步?唐英眯了眯眼,心里另外又给金蛇娘子记了一笔,而后看向龙音:“若真如此,那可得多谢龙宫主照拂。”
“前辈言重了,在下曾得小天救命之恩。”龙音淡淡说道,“既然前辈已有解毒良药,那么现下是否该给我们解解惑?譬如你们是如何得知小天中了毒。”
唐英唇角微微勾起:“这个倒是可与你一说,几日前龙宫主曾差人前去江南请玉琼楼楼主叶归舟,不巧小天的大师父正请了叶楼主查小天的动静,约莫是他大师父面子大,叶楼主便送了这顺水人情给我们。”
原来如此,看来那位“大师父”亦是来头不小。龙音暗忖。
唐英接着说道:“那么接下来的事便是我该跟自家徒弟说的,龙宫主是否该避避嫌了?”
没想唐月天却在旁说道:“不,小师父,龙音不是旁人。”一边眼巴巴的看着唐英,生怕他不让,一边又往龙音那边挪了挪,怕他真的退开——倒不是起了别的心思,而是唐月天此时心里没底,多一个龙音在,他会觉得好很多。
这话一出,却是让唐英跟龙音俱为一震,唐英神色古怪,龙音也好不到哪去,二人对视一眼,也不知是互相读出了什么,齐齐别开脸。
唐英叹气道:“说到底也不过是家丑,便是听了也无妨。”
41、明月何处
唐门旧事要追溯到二十年前,彼时唐英年仅十四,排行老七,乃掌门的五夫人所出,五夫人因难产而死,故唐英便是由四夫人一手带大,四夫人出身蜀地名门,性情温柔,膝下仅有一女,便是老六唐湘。
唐湘比唐英年长两岁,性情与四夫人大为不同,活泼外向,古灵精怪,十分讨人喜欢。掌门只有两个女儿,另一个便是大夫人所出的唐如,许是因为唐如排行老二,且早早便协管唐门事务,故而性情冷淡,加上行事狠辣,平日里毫无小女儿姿态,掌门很是自然的偏宠老六多一些。
兄弟姐妹多了,偏宠是难免的。唐如并未对此有何表态,与唐湘的感情说不上亲厚,却也差不到哪去。
直到薛衡的出现。
薛家乃名将之后,自上上代归隐蜀地,但家族中仍不乏青年才俊,其中便以薛衡为佼佼者,薛衡天资聪慧,对武功甚为痴迷,常在江湖中行走与人切磋武艺。唐门与薛家关系不错,唐门掌门与薛家家主年轻时候意气相投,兄弟相称,后来更指腹为婚,便是唐如与薛衡。
可惜唐如对薛衡半点不理会,而薛衡更是常年在江湖漂泊,二人之间毫无感情可言。眼见二人已到嫁娶年龄,双方长辈不免着急,薛家更是三令五申命薛衡速速归家,让其在唐门小住一段时日,待二人互相熟悉,便好准备婚事。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薛衡在唐家堡根本没见着唐如,倒是时常与唐湘、唐英一起,唐湘医毒之术了得,已时不时会在江湖中走动,与薛衡倒是颇有话题。日子久了,薛衡与唐湘二人越发情投意合,碍于薛衡有指腹的婚约,唐湘便有意疏远。先前也有说到,薛衡是个武痴,性子难免耿直,认准了的事便一根筋到底,竟是直接找上唐门掌门,表明自己对唐湘的心意。
也亏得薛衡已在江湖闯出了名声,并且武功了得,这才没被掌门一掌劈过去。只是此事乃薛家的不对,薛家人不便多言,只得看唐门的意思。
唐如自然是听闻了此事,她一贯心高气傲,便让掌门解了她与薛衡的指腹婚约。有道是姻缘天注定,既然唐如发了话,事情就好办许多。
三个月后薛衡便如愿将唐湘娶进门。
唐湘的笑容却不见多,唐英觉得奇怪,便偷偷问她:“六姐,薛衡那家伙虽然有些愣,但人倒是不错的,你是担心嫁过去会被薛家的人欺负么?这个你放心,他日后若是欺负你,我定让他好看!”
唐湘笑道:“唐门与薛家一向交好,这点倒是不用你担心的。我怕的是……二姐。”
唐英狐疑道:“二姐?她不是不喜欢薛衡么。”
“喜欢与不喜欢于她而言怕是并不重要,二姐何其高傲,我现在所得的本应都是她的,说句难听的,便是我抢了她的东西,二姐一向争强好胜,她如今虽然不动声色,我却是晓得她的,我应该是得罪她了。”唐湘微微叹气道。
唐英尚且年幼,只觉得二姐虽平日行事狠辣,但对自家人应该不至于过分苛刻,安慰了几句后并没有太上心。
时隔一年,怀孕已八个月的唐湘突然回来娘家,正值唐门多事之秋,掌门外出办事,由大哥唐傲管辖唐门上下。
四夫人大惊失色,以为是薛家出了什么事,唐湘却是反问唐门里头有无出事。这两厢一对口风,唐湘便知事情不妙,连忙使唤贴身丫鬟去把唐英找来,唐门里兄弟姐妹虽多,但如今信得过的也就只唐英一人。
哪知唐英竟是上山采药去了,让人去找大哥唐傲,亦是有去无回,唐湘思量再三,留书一封别过四夫人,连夜离开唐门。
可惜她已是入了圈套,哪里能安全脱身,不出十里,一干随从便死的死、伤的伤。
当晚正是月半,西山上一轮圆月正悬在半空,唐湘扶着马车下来,脸上血色全无,她看向拦路的唐如:“二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夜色中,唐如的笑容犹如一朵恶毒的花,她冷冷说道:“贱人,你可不配叫我二姐,得了阿爹的欢心还不够,薛家夫人的位置也要与我抢。”
“二姐,这话说得便是过分了……”唐湘道。
唐如长鞭一指:“住嘴!我乃唐门长女,日后唐门必由我做主,区区一个贱人,莫以为嫁去薛家就能高枕无忧,便是逐你出去又如何,只是留你在世,总归碍了我的眼。”
“你?!”唐湘惊愕道,“你胡说什么,掌门之位已是定数,你……莫非你早已做好准备?难怪了,看来这一次你是有了万全之策,所以才支使人骗我回来。”
唐如也不多言,挥舞手中的长鞭,那鞭子淬了毒,像条黑蛇一般朝唐湘咬去。
唐湘医毒之术了得,但武功却是一般,初时还能勉强闪身躲过,后面便越发力不从心,加之已是挺着大肚,她有心护着肚子,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脸色更是惨白一片。
唐如走上前,弯腰扼住了她的喉咙,微微笑道:“我总想着有这么一天,终于是让我等到了。”
唐湘抠着她的手,额头的汗水淋淋而下,她艰难的说道:“二姐,我就快生了,你让我给阿衡留个孩子好不好?”
岂知这话一出,让唐如面色一沉,她的手从唐湘的喉咙滑下,摸向她隆起的肚子,肚皮硬硬的,隐约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动,她忽然用力,五指陷入那肚皮,痛得唐湘直咬牙。
“你想生下孩子?”唐如凑近她,狠狠说道,“我偏不让!”
说完便从怀中抽了一把匕首,在唐湘绝望的眼神中插进了她的心窝。
唐湘看向心口上的刀,唇边却留下若有似无的笑意。
唐如见她断了气,这才起身擦干净了手,足尖轻点,离开了这一处修罗场。
而唐英看了唐湘的留书,一路急赶,在半途便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心里兀自一沉,待见着唐湘直挺挺躺在路中央,他顿时傻了,想摸摸她,又不敢伸手去碰,嘴里一直喊着“六姐、六姐”。
“……阿英……”
唐英忽的听见一声微弱的呼唤,连忙俯身贴在唐湘脸侧:“六姐,我在、我在!”
“孩子……把孩子取出来……”唐湘硬留着一口气便是为了这个,只要刀子插的不是肚子,她便是赢了。
唐英瞪大眼,一直摇头:“不、不、我不,六姐,我会医好你的!我这就给你上药!”
“阿英听话……六姐活不成了……”唐湘喘了喘气,努力摸上唐英的手紧紧握住,“你救了孩子就是救了我的命……知道吗?”
唐英的泪水滚落下来,他颤抖着打开随身携带的乌木药匣,取出里头泛着银光的小刀……
当唐英满手是血的抱出肚里的孩子,唐湘已气绝多时,但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是想看一眼孩子。
唐英悲痛欲绝,仰头只见一轮皎洁明月悬于中天,那样的冷冷清清,让他恍惚以为天地间从此只有他一人。
怀中的小孩尚未足月,哭声像猫叫一般,偏偏就是这小而微弱的哭声,令唐英从悲恸中回过神来,他反复抚摸着孩子柔嫩的脸,泪水滴落在孩子脸上。
42、明月何处
唐英抱着孩子不敢回唐门,原本想将孩子送回薛家,却在途中遇见唐如的一干亲信,好在他反应极快,并没有让对方发现,同时明白此时恐怕连薛家也未必安全。唐英一路上东躲西藏,后得陆云深所救,被陆云深引至其在虚怀谷辟出的一处居所暂住。彼时陆云深为隐藏身份脸上覆着面具,加上言语不多,唐英并不知道救他的人乃凌霄楼楼主。
后来唐门掌门暴毙身亡,唐门陷入残酷的内斗,薛家因唐湘而被卷入其中,闭关习武的薛衡得知妻子及腹中胎儿惨死后走火入魔,半疯半癫,连亲人也认不得了,出走薛家后便再也没有回去。
在唐门由唐傲执掌后,唐英曾回去过,得知这一系列变故,昔日与薛家的交情已被唐如毁得干干净净,唐月天的身份变得十分尴尬,不管是在唐门还是在薛家,恐怕都会在日后成为欺凌的对象,唐英思量再三,终于还是将唐月天的存在隐瞒了下来。
一晃十八年过去,若非唐如的再次出现,如今的唐门与薛家也未必会知道唐月天的存在。
这一番叙说,已是天幕将黑,只余淡淡霞光隐隐自窗子透进。
唐英见唐月天神情复杂,久久不见回应,心中不禁有些动摇,他一心为唐月天好,但人心总是难测,唐月天是否觉得好他又怎能把握得了呢,出身无名与唐门、薛家在江湖中的地位相比,对闯荡江湖的人来说,肯定是后者具有分量。
“吱呀”一声,是龙音起身将房门打开,即将消散的霞光铺了一地。他侧头看向仍定定坐在桌前的唐月天,眼神中掠过一丝担忧,唐英所讲的事情与他的猜想大致相符,只是对于当事人而言,手足相残、有家不得归总是残酷了些。
唐英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小天,此事确实难以在一时之间接受,你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说着便起身欲走。
哪知唐月天像突然被惊醒了一般,猛地伸手将他拉住:“小师父,等等!”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挡在唐英面前,“我、我、你先别走!”
唐英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便知他又是急得说不出话,唐月天自小就没有同龄人相伴,虽然个性开朗坦率,但嘴巴却是永远没有办法伶俐起来,于是拉着他坐回原位,说道:“好,我不走,你慢慢说。”
唐月天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才开口道:“小师父,你还记不记得小豹子?”
唐英微一挑眉,笑道:“自然记得,这会儿没了我们的看管,估计是在山谷里逍遥的做起大王来了。”
唐月天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复又说道:“小豹子是我在溪边发现的,那个时候母豹已经死了,小豹子是我们养大的,跟我一样喝其它母豹的奶。如今它长大了也还是认得我们,听我们的话。我想,我跟小豹子是一样的。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两位师父。”
他这番话说得简浅,却让唐英心头一暖,他伸手揉了揉唐月天的脑袋,笑道:“总算为师没白疼你……嗯,要不要改口喊我舅舅?”
唐月天一愣,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是觉得喊小师父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唐英听后不由怔住,而后似有些害羞一般转开脸,清咳了声,说道:“一段时间不见,倒是会说话了些。你先好好休息,为师去给你配药,你大师父明日会来,唐如一事待他来了再议。”后半句就是说给龙音听的了。
唐月天的身份特殊,与其带他到自己的院里,倒不如就先让他留在龙音身侧,反而更妥当一些,唐英如此想着,便又叮嘱了唐月天几句才离开。
唐英走后,也到了掌灯时分。
此行别有目的,故而唐门没有特地设宴,但待客方面却也半点不敢怠慢,极尽地主之谊。用过晚饭,约莫半个时辰后,唐门的下人便来请龙音:“龙宫主,这院里有一处温泉,可要前去?”
这一路急赶,风尘仆仆,也确实该好好泡一下温泉,一向讲究的龙音自然颔首,瞥了眼身侧的芷蓝,芷蓝顿时会意,快步到唐月天房里将唐月天连哄带骗的拐了出来。
想来这一处院落是唐门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温泉并非露天,而是引了泉水入内,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可容纳五六人的温泉池子,越过池子就是两扇拉开的木格门,竹子在外头随风摇曳着沙沙作响,显得幽静风雅。
龙音已在池中,一手搭在池边,一手拿着白玉酒杯,一派闲适模样。温泉冒起氤氲的水汽,盈盈袅袅,若有似无。龙音的乌黑长发披覆下来,但浑身的锐气半点没有被掩住,一双凤目犹如冬夜的星空看似清湛却望不到底,让唐月天看了眼之后便不由得错开——这样可真像画中仙……不,画中妖,而且还是千年公狐狸精!害得他的心怦怦直跳,感觉就像不小心吃错了药。唐月天往前走了两步,略有些迟疑的顿了顿,犹豫的回头看了眼,房门早被机敏的芷蓝在他踏入里头后就给关上了。
“怎么,你怕?这池里的水堪堪及腰,不会淹死的。”龙音见他这副模样,以为他怕下水,便笑道。
唐月天的确畏水,先前还有掉入池塘中被龙音捞起的糗事,龙音不提还好,一提便让他更加犹豫,他蹲在池边盯着奶白色的温泉水看了半晌,而后抬头看向对方:“其实我觉得洗澡这种事用木桶就足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