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天还未曾被人如此紧追不舍,眼前是密密匝匝的树林,他提气疾行,在林间的分辨力并非常人能比,奈何就是甩不掉后面的尾巴,心中不觉懊恼。
而华老头却也在暗自心惊,同时庆幸是与金蛇娘子一道,否则光凭他一人之力要想将这小子一举拿下,恐怕不拼个你死我活是搞不定的。
唐月天心知如此下去只怕是被迫力竭而战,束手就擒,白白便宜了对方。倒不如趁体力尚有,拼出一丝生机。想罢便足尖一点,踩着树干如鬼魂般飘上顶端。
此时已是夕阳斜下,茂密林间已昏暗不明。
蛇是夜行性动物,唐月天闭目凝神,侧耳细听,而后如闪电般出手,将悄然围攻的几尾小蛇以掌风击毙。
华老头忽的停下,踩在树枝上,呵呵一笑:“看来这小子是打算主动出击了。”
金蛇娘子跟在他身后,自然也顺势停住,倚在树干上,秀眉轻挑:“如此正好,省时省力。”
华老头拔出他的刀,刀身晃着杀人的光。
匿在暗处的唐月天砸了咂舌,他可没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地,自己有多少斤两再清楚不过,想想当时出谷能侥幸与龙音过了几招,也只是刚好占了对方身受重伤的便宜。如今胜算多少,他是想都不敢想,唯有咬牙硬撑。
华老头的刀法不算一流,也没有花哨的招数,但只要出手,便是杀招。
而金蛇娘子在暗屡屡使绊子,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
一句闷哼,唐月天肩上被刀风砍伤,唇角掠过一丝苦笑,不会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大好年华便栽在这里了吧?
金蛇娘子见机扔出一条金环蛇,那蛇也真是歹毒,一口咬中受伤流血的肩膀,蛇的毒素进了血液,才真正是有效力。
不消一会,唐月天便觉得肩处发麻,继而眼前开始模糊,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倒地。
金蛇娘子走上前,踢了他一脚,见他已毫无反应,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正欲送他最后一程,岂料竟被华老头一把夺走,她满脸狐疑:“怎的?”
只见华老头俯身用刀挑起唐月天腰间的玉佩,眼中惊疑不定,说道:“你看,若水宫的信物!”
“什么?!若水宫?”金蛇娘子惊呼,而后细看那玉佩,隐隐的若水二字,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剔透的玉上流动着。顿时脸色刷白,颤声道,“你怎么不早看出来!”
华老头瞪她一眼:“我何时有机会贴身与他交手?”
“……”金蛇娘子哑然。
落幽谷里出来的都不是善辈,但就因为是落幽谷的人,所以更清楚对上若水宫会有什么下场。若水宫不比那些名门正派,绝不会因为名声的问题便宽厚仁慈。
“走吧,事到如今,只要不是直接死在我们手上的就行。”华老头说道。
金蛇娘子低声道:“不如干脆……”
华老头冷哼一声:“你想死也别拉着我。”眼中已是泛起杀意。
金蛇娘子立即噤声,瞅了眼脸色惨白的唐月天,连忙招呼驯养的小蛇们赶紧回来,而后便跟着华老头离开。
待四下安静,唐月天的手轻轻动了动,他艰难的挪动着身躯,靠在树干上,好半天才轻喘出声。这招诈死他可是跟小豹子学来的,方才金蛇娘子想要再往他身上扎上一刀的时候,吓得他差点弹起来。没想到最后关头救了他的并不是诈死,而是龙音送给他的玉佩。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
不过他现在情况并不乐观,连舌头都有点麻掉的感觉。再这么下去,恐怕便是要毒发身亡。
费了半天的力,终于抬手摸上了怀里的小药匣,里头是小师父给他救命的清风玉露丸。
金环蛇的毒太霸道,现下连动一下手指都变成了奢望。唐月天喘了喘气,不甘心的再次尝试。
完了,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唐月天恍惚中感觉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宫主,这条路虽然是捷径,但很难走啊,而且,闻起来还有股血腥味。”说话的正是芷蓝。
“既是捷径,总归会特别一些。”龙音说道,在信阳留了些要收尾的事,由此耽搁了几日,若水宫正是东风再起之势,少不得一宫之主亲力亲为。
如芷蓝所言,空气中确实飘着淡淡的血腥味。换做平日,龙音是定然不予理会的,但此时却无端心头微动,凝神细听,隐隐有负伤之人的喘息声。
“宫主?”芷蓝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只见他往血腥味飘来的方向走去,心里更觉奇怪,莫非明日的太阳要从西边升起不成?宫主可不曾干过这种菩萨心肠的事。
唐月天混混沌沌的,身上时冷时热,这会儿居然还听见了龙音的声音,听到他与平日不同的语气,非常的急切,一直重复着:“唐月天、唐月天?”
唐月天睁眼,视线一片模糊,隐约瞧见面前有个人,一双凌厉的凤目,如寒星,又如深潭,里头又深又黑,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公狐狸精的眼睛。他终于放下心来来,歪头靠了过去,嘴里嘟嚷着:“太……好……了。”
这三个字声音太低,如气息一般缓缓吐出,偏偏让紧抱着他的龙音听个正着,龙音神色复杂的看向昏迷在怀中的唐月天,这么一副安心的模样……真是、真是,唉!
倒是芷蓝瞪大眼低呼:“可是出什么事了?小天怎么伤成这样?”
龙音见唐月天的手一直按在怀中,心中微微一动,伸手去摸,果然是个小药匣,打开药匣,里面有两颗褐色药丸,赫然是当日唐月天给他的清风玉露丸。当机立断,便拣了一颗送进唐月天的嘴里。
他看了看手中仅剩的一颗清风玉露丸,眼底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尔后将其放回药匣。
23、无风起浪
唐月天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床边垂着象牙色帘子,只有隐约的光透进来,分不清此时是黑夜还是白昼。他抬了抬手,又动了动腿,全身麻痹的状态已然好转,但头还是昏沉沉的。
奉命守在外头的侍女听到动静,便掀开了帘子,柔声问道:“公子可是醒了?”
唐月天转头看她,见她年纪稍大,眉目温柔,于是虽有警惕,但也略略放心,张了张嘴,却发觉口干舌燥,一出声便哑哑的。
那侍女露出愧色,说道:“是奴婢侍候不周,公子且稍等。”言罢便直起身子将象牙色的帘子挂好,一片柔和的亮光倾泻而入。
原来已是天光大亮。唐月天挣扎着支起身,想看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这一眼却是没望到头,一重一重的薄绡帘子,将这一处隔成了仙境。
侍女见他已能坐起,眉间不禁宽了些,又见其显然不安,于是一边伺候他洗漱一边轻声道:“公子不必担心,宫主很快便来。”
唐月天抬头看她,终于是松了口气,果然是龙音。如此想着,侍女端来的参茶他便也乖乖喝了,嘴巴里是参茶的甘香味,喉咙一片滋润。
侍女知他必定有话要问,便先开口道:“公子唤奴婢云裳便是。”
唐月天脸红了红,而后问道:“云裳,我这是睡了几日?”
云裳答道:“回公子的话,不多不少刚好五日。”
“什么?这么久?!”唐月天吓了一跳,整个人挣了下,包扎好的肩伤处顿时一阵疼痛,不觉伸手捂住。
“公子?!”云裳连忙凑近,一边吩咐旁边的侍女,“快去看看,大夫怎的还不过来。”
唐月天忙道:“没事,只是刚才不小心动到了。”
云裳道:“公子有所不知,宫主下令,定要照顾公子周全,若是有哪里不适,可千万要说出来。”
唐月天见她一脸严肃,自然点头应了,心里有点乐,看来龙音对他这个救命恩人确实不错。接着又问:“这是哪里?”
云裳心思玲珑,一听便知道他问的什么,于是微微笑道:“已是长安。”
仅过五日便是到了长安,看来龙音待他何止不错,怕是当时情况危急,一路急赶。唐月天看了看这四周,雕梁画栋,高枕软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冲云裳嘿嘿的笑,模样要多傻便有多傻。
唐月天因失血过多,又中了蛇毒,虽然是清醒了,但毕竟尚未痊愈,头仍是昏沉沉的,不稍一会便又躺下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日头西斜,帘外静悄悄的,唐月天撑起身,撩开了柔滑的帘子,外头没有人在守着,那名云裳侍女此时并不在这处。偌大的地方便如仙境,但静得毫无人气,也不免让人发怵,唐月天摸着床榻下了床,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中衣,他抓起自己披散的长发看了看,忽然觉得这么站着真有点鬼魂的感觉,只差黑白无常过来拉他去见阎王了。
一边往前走一边掀开薄绡帘子,过了好几重,唐月天才终于见着推开的窗子,窗外的夕照如烈焰一般火红,尚未看清外头的景色,他留意到左手旁的月洞门外隔着山水屏风,原来这一处就是出口了么?
唐月天好奇的踏了进去,绕过屏风,便瞧见一只公狐狸精坐在案前单手支颐,右手则握着卷宗,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终于是可以下床了?”
唐月天怔忪了片刻,方才那一晃神竟觉得公狐狸精气质出尘不似凡胎,吓了他一大跳,果真是睡迷糊了!想罢不由拍了拍心口,而后才正色道:“已经好很多了,幸亏有你。”
龙音挑了挑眉,说道:“嘴巴倒是会说话。”见他就这么披头散发穿着中衣出来,笑了笑道,“过来。”
“嗯?”唐月天不明就里走了过去。
龙音指着一旁的小榻让他坐下。
唐月天对他已毫无戒心,便乖乖坐了,抬头看他:“怎么了?”
乌黑长发柔柔的贴着他的脸颊,少年英气不减,却是多了几分柔弱,尤其映得他脸色苍白,薄唇更是毫无血色,教人不由怜惜。
龙音微微顿了顿,随后伸手将唐月天那头披散的长发理顺,编了条松松的发辫在脑后,倒是显得十分有趣。
唐月天无奈的挑起发辫看了看,瞥他一眼,说道:“你的兴趣可真是奇怪。”
龙音从容答道:“披头散发有损风雅。”
这话说得……唐月天看看他,又看看发辫,道:“幸亏我不是姑娘,一头青丝被你摸遍,占尽便宜。”
“你若是姑娘,就不会在此处。”龙音看着他说道。
“嗯?”唐月天没听懂他的意思,忽然听到屋外有人说话。
龙音道了声:“进来。”
只见云裳领着几名侍女端着食盒进了屋,在临近门口的小圆桌上将食物一一摆开。
食物的香气勾醒了唐月天肚子里的馋虫,不由得吞了吞口水,看看桌上美味的佳肴,又看看丝毫没有起身意思的龙音,眼神中都带上了可怜巴巴的意思。
龙音跟他对视了一会,唇边微微有一丝笑意,他拉起唐月天的手腕,走到圆桌旁坐下,说道:“吃吧。”
唐月天得令,马上起筷,夹了一筷子清蒸鱼肉刚想放进自己碗里,在半途生生拐了个弯,给了坐在身旁的龙音:“给,你也吃。”礼尚往来嘛!
龙音看着碗里的鱼肉,半天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后便没再出声。
唐月天是真饿了,吃了满满两碗饭才缓下来,还想再吃几口的时候忽然发现龙音早已停筷,正低声吩咐云裳做事。
见云裳出了屋子,唐月天才问道:“这里是若水宫吗?”
龙音看向他,笑了:“你说呢?”
唐月天放下筷子,摇头道:“不知道。”
龙音盯着他看了一会,把唐月天看得有点头皮发麻,那双锐利的凤目好像要看进他的心里似的,让他忍不住说道:“我问错问题了?”
龙音的心情很复杂,他原本并不想在唐月天身上再花心思进去,哪怕他觉得对方挺有意思的,可现在显然是有点剪不断理还乱了。既然都已带进分舵,哪里还用得着遮掩,自己明显是已多信了对方一分。罢了罢了,就这样看着办吧。于是说道:“这里是若水宫在长安的分舵。”
对方心里如何百转千折,唐月天可猜不透,他只是觉得公狐狸精越发高深莫测,连分舵都如此华丽,不禁叹道:“若水宫该是什么样子的啊!”
龙音问他:“你想知道?”
唐月天睨他一眼,说道:“你肯让我知道?”他对公狐狸精也算有些了解,对方心机颇重,行事谨慎,虽然不是恶人,却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当时在虚怀谷救下他,便一路防备。若水宫的所在之处是江湖中人最想知道的,因为自若水宫二十几年前遭逢突变后便如同在江湖中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它究竟在何处。以龙音谨慎的作风,怎么可能轻易将若水宫暴露在他面前呢。
却听到龙音说:“你若真心想来,我也不是不能让你知道。”
“……”唐月天愣了,呆呆的看着他,尔后连忙摆手道,“没关系,我胡乱说的。”
“是么。”龙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24、无风起浪
待侍女收拾了桌面,沏了一壶清茶,袅袅茶香升起,龙音这才开始询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唐月天便将事情经过一一告知,事后想起才觉当时真的是凶险万分,一个不小心便是暴尸荒野。提及此事,唐月天不禁担忧:“不知司空何求现在怎么样了,落幽谷的人如此难缠,便是单单一个独狼,估计也不好对付。”
龙音淡淡瞥了他一眼,说道:“司空何求招惹的人还少么,他向来诡计多端,逃跑的本领更是令人望尘莫及,他的名声可早已在江湖中传开。”
唐月天瞪大眼:“那岂不是我拖累了他?”接着长舒了口气,“幸好是分开行动,不然可就害惨了他。”
龙音顿了片刻才道:“其实不然,他逃跑虽了得,武功却是短板,你们若是一起行动,被拖累的并不一定是他。”说着话锋一转,“不过,遇上的是落幽谷的人,只能算你们倒霉。”
“呃……”唐月天哑口无言,眼睛四下乱瞄,忽的瞅见龙音腰间的玉佩,便笑了,“但我还算是好运的,本来就要被送上西天了,好在那华老头虽然已经满脸褶子,眼睛倒是利得很,瞧见了你送给我的玉佩,以为我是若水宫的人,这才逃过一劫。”
龙音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心里本来已对华老头等人起了杀意,如今见唐月天对他越发毫无防备,笑容好似清风拂面,便转了个念头,决定饶他们不死。
唐月天皱了皱眉道:“不过这玉佩如此贵重……”
龙音抬眼看他,眼里难得的笑意退得一干二净,他冷冷说道:“所以你打算还给我?”
唐月天大吃一惊,看向他:“你怎么能这样,送出去的东西可不能要回去,我还在想到底是收在怀里还是坠在腰间显摆出来,不好好收着我怕丢了,可收得太好万一我又遇到追杀,结果那人没发现我有这免死金牌,那岂不枉死了?”
这下轮到龙音怔住了,忍了半天没忍住笑,无奈的说:“你这人真是……”
唐月天被他这么一说,以为是在笑他小气,不禁满脸通红,忸怩的说道:“你看我也不是没送你东西的,那颗清风玉露丸可是很珍贵的。我们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
龙音看他这模样十分有趣,唇边笑意渐浓,说道:“对,我们是有过命的交情了,所以那块玉佩你要好好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