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王雅在黑暗中慢慢移动,最终走到窗户旁边透着微光的沙发上坐好,她将披肩拢了拢,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儿子,等着宋非乐从楼上下来。
宋非乐看了他妈一会,最终还是将一只手插到裤兜里,慢慢沿着楼梯往下,最后走到王雅的面前。
“妈,现在很晚了。”宋非乐在王雅对面轻轻坐下。
王雅盯着儿子的脸,似乎要把他的内心看穿,“我今天去了庞壹的住处,然后刚刚我到了你的房间门口。”
宋非乐愣了几秒中,几分钟前他还和庞壹……
“他生病了。”最终宋非乐只是颇懒散餍足地摊在沙发上,软得像某种地球上少见的无骨生物,却并没有对母亲解释自己的行为动机。
但是随后,宋非乐又意识到什么似的,皱起了眉头,声音也变得有点失落,丧气般的对王雅继续,“妈妈,他很不受控制……”
说完这句话他停顿了下来,抿了下嘴唇思考,似乎在寻找一个更合适的形容词。
王雅长长叹了口气,“所以你派人监控他,要那男孩儿去自讨庞壹烦心,找关系断了他的贷款,利用悦合抢夺他的商业市场,你是不是还要挖掉他的新能源开发团队,让他之前的投资付之东流变得一无所有?”
这一连串话语既犀利又直接,一无所有这词显然让宋非乐心中震荡得厉害,他低垂着眼帘,倔强而又疲惫地喃喃反驳,“不……妈妈…不…他还有我……”
他还有我。
他还有我。
王雅苦笑了起来,忍不住为儿子摇头,“非乐,你在期望着什么呢?”她站了起来,往窗户边缓缓走去,凝视这玻璃外面茫茫的雨夜,“你期望着他来求你吗?”
宋非乐闻言浑身一僵。
“我一直在想,我们王家的人要是想得到一个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呢?”王雅用手抚摸着纯白的窗帘,慢慢摩挲着上面的纹理,似在回忆,“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不会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得到那个人,我会慢慢地折了对方的羽翼,不露声色地打压,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拯救,软化,击溃那个人的心理防线,最后得到全部。”
她盯着儿子的浅色的眼珠,“你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妈妈!你不要再说了!”宋非乐嗖地站了起来,脸色变得跟鬼一样。
“我做悦合是因为二叔公联合其他股东企图边缘化我们母子。”宋非乐冷冷一笑,“他以为我年纪小就可以当傀儡一样摆布我,真是做梦。”
然而王雅却没有再继续,沉默良久之后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见的软弱。
“对不起。非乐。”
宋非乐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道歉,只得愣愣地在黑暗里注视着一反常态的母亲。
“小时候,你是不是看到了?”王雅低低又无奈地问。
血色从宋非乐的脸上褪了下去,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两手交握支撑着下巴,一种恶心又莫可名状地感觉从胃部慢慢爬上喉咙以及感知系统,他强压下这种异样的反感对母亲既烦躁又冷淡地回答,“那件事你对不起的是爸爸,不是我。”
此话一出,房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在宋非乐自己都为和母亲的对话压抑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听见母亲忽然问他,“非乐,你很喜欢他是吗?”
这个他,自然是庞壹。
宋非乐垂着头,闷着嗓子回答,“是的。”随后他烦躁地用手指自己插进头发里,抓乱了那头浅啡色的头发,“但是他喜欢的只是他想象中的我。”
“他喜欢一切漂亮的玩意,人或者物。就像迷恋一种忽然得到的新鲜玩具,刚到手的时候总是兴奋难耐,不过厌倦总是很快。”
只要一想到庞壹那冰冷的眼神以及厌倦的表情。
宋非乐就会生出种毁灭他的冲动。
这种感觉不受控制,他不喜欢却无法克制。就像庞壹这个人,太野。
王雅沉默了,她没有想到儿子会回答得这么干脆,半明半暗的灯光像一个彷徨的梦境,她和儿子在讨论着一个鲜活却又不受控制的话题,而这个话题是一个男人。
她看着垂着眼眸,不辨喜怒的儿子,长长叹了口气,“非乐,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王雅抚摸了一下儿子的脑袋。
宋非乐点点头。
“我有一个朋友,一个……很好的……朋友。”王雅似乎在找一个最合适定义彼此关系的形容词,“怎么形容呢……好到我都对自己的改变都感到害怕的程度。”
“后来她死了,我也是凶手之一。有一段时间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从这种疯狂中获得解脱。”王雅幽幽地叹了口气,似乎回忆到什么,脸色渐渐变得哀伤,最后以想到什么似的自嘲一笑。
“你知道吗?这件事只有我和你外婆知道,当我知道她的尸体都不知道被扔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我简直崩溃了。我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关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直到人都脱水了。”
她看着宋非乐的脸,有着深深的歉意,“在那之后我和不同的男人、女人在一起,只有这样,每一个空虚的早晨,我才不会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恨她,也恨我自己,更恨你外公。”
宋天明根本无法约束王雅,在一次宿醉与其他人糜乱纵情地狂欢之后,王雅惊悚地发现儿子站在房间门口,小小年纪的宋非乐的眼睛毫无波澜,只有厌恶到极点的憎恶淹没整个茶色眼眸。
从那之后,小儿子对她就始终有隔阂。
宋非乐涩涩地开口,“妈妈……”他似乎从母亲的平淡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锥心的痛苦。
“他背叛了你外婆,你看他们结婚的时候多么幸福,他说了和外婆白头到老,可是他没有做到。钱真是个好东西,你外公成日花天酒地,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你外婆以泪洗面,自杀了两次。”
你外婆死了,你外公在她下葬的那天,还在另外一个女人的床上。
“外公他……”宋非乐难受得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这个朋友怀了我爸爸的孩子。”说到这句话时,王雅的哀伤渐渐消失,语气变得冰冷。
宋非乐抖着嘴唇,“你说的这个朋友,就是贺云芝?”
王雅回头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喃喃,“你怎么会爱上庞壹呢?”
随后一想她又了然,“也对,我们母子都一样,我们一眼就会爱上这样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激发我们死水般的热情。”
“你看,他和你完全不一样,那燃烧的热情,纯粹的爱恋,简直会炽热得让人贪得无厌,可是这样天真纯粹的人往往是这么的残酷,因为他们或许下一秒钟就会把这种天真和纯粹付之别人,飞蛾扑火一般开始新的征程。”
这句话让宋非乐脸色瞬间苍白,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摇摇头斩钉截铁,“妈妈,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他不会给他机会。
“你伤害了他对不对?”
王雅问,然后继续抚摸着宋非乐的头,“是我的错。你是我的孩子,老大像他爸爸,而你最像我。你一定忍受不了他想弃你而去这个事实。”以至于你会用一些残忍的方式来惩罚自己,伤害别人。
“你在声色俱乐部厮混的事,很早就有人来给我说了。”
“我只是麻痹了下自己而已”宋非乐像小时候一样趴在他妈腿上,郁闷地解释,“我又没和那些人发生关系。”
因为那段时间太难熬了……他发现他不是对男人产生兴趣,不管是帅气的,可爱的,漂亮的还是粗犷的,他依然非常冷感。
他不会产生抚摸着庞壹那蜜色皮肤,亲吻那略厚的嘴唇,所产生的那种压抑澎湃的情感,这种炽热,简直让他有点绝望。
事实上宋非乐很久没和他妈这么亲近了,他觉得他对庞壹似乎又了解了一些。
王雅盯着儿子垂在沙发边的手腕,这才问他,“你这绯色的南红手串,不是你的风格,是庞壹送给你的吧?给我看看。”
宋非乐点点头,没反抗他妈,老实褪了下来递给王雅。
触目的火焰纹,像要燃烧了起来似的,王雅从佛头的左边,趁着雨停之后的月光,一颗一颗细细察看,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一直数到第十四颗……她的身子一颤,声音都变了,“他从哪里拿的这个东西?!”
宋非乐不明所以,小气地把东西夺回来,“拍卖会上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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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壹靠在墙壁上,觉得自己一瘸一拐,发着烧还要来偷听,可惜只听了一小部分,简直是用生命在满足好奇心。
傻逼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
你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信还是不信,不信还是信,信还是不信,信信信信信,不信不信不信不信……
各种思绪混搭后,他琢磨,大概这就是所谓站在人生的O字路口,知道什么叫O字吗?就是你无论怎么走,发现还是一个圈。
实在撑不下去了,庞壹悄悄回到了房间,忍受着浑身的不适开始睡觉,之前出了一身大汗,现在依然是浑身湿哒哒的,宋非乐这个王八龟孙子趁人之危,他该从哪里找把刀把他弟弟了结了,还是对着他横眉冷对,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或者直接骂他犯贱可以绕地球三圈?
嗓子已经哑完全了,说话只能靠写,吵架只能靠瞪,打人只有靠想象,可是在刚刚王雅和宋非乐的对话中,他又似乎悟到了什么……
庞叔想了下,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简直是折腾,暂时决定人生在世,当怂则怂,先把身体养好才能跟二叔打擂台。
想通这一点,他才又躺回床上催眠自己睡觉。
宋非乐和王雅的对话在耳边不断盘旋,庞壹忽然想起发烧得迷迷糊糊时候,宋非乐那句,“我不懂,你教我好不好?”
那音调又渴望又痛苦,那是宋非乐吗?
躺下之后,意识渐渐朦胧,恍恍惚惚的梦境又再出现,无数的碎片开始拼凑拼凑……反反复复还是那个场景,梦中的女人长长的头发铺在简陋的床上,小男孩哀伤的问,“妈妈,妈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每次都听不清楚,究竟那女人说了什么!好烦躁!
一双有力地手臂从背后将他牢牢搂住,那胸膛很温暖,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新鲜活力的感觉,那双手又热又烫,从他的睡衣一直延伸到腰,抚摸那上面肌肉的纹理,然后往下到了腿上……
庞壹从梦境中猛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扯着宋非乐淡啡色的头发,扯得那双狭长的眼睛,明显疼得眯起了起来。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各自犹自惊骇地从对方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庞壹的灵魂被宋非乐那深邃地注视看得抖了一下。
然后挣扎着终于找到自己的手机,按出了一行字。
“王八蛋,赶紧脱了裤子给我主动来个骑乘!!!!”
宋非乐大力按住他,诱哄道,“你明天还要去配合白医生做亲子鉴定,赶紧睡觉!”
第六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天气略放晴。
庞叔很大爷地接受了宋小公子的端茶送水,喂药关照,那眼皮都没抬,架势十足。
他坐在床上表面上看起来是沉思,实际上是发呆。对于现在而言有件比上床更让人忧郁的事是他马上就要去做亲子鉴定了。试问一个假货去做鉴定能得出个什么结果?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唉……
想到这点,庞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时心情,犹如上刑场,想到二叔那嘴脸,他就想干脆找个麻袋套了二叔,拖到黑暗处,狠揍一顿,然后装死装做什么都没发生算了……
唉……
这一声又一声,叹得宋非乐眼皮直跳,心里油煎火烹,甚至有一种他下一秒就会马上翻脸,横眉冷对的感觉。庞壹当然不知道宋非乐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既然如此,不如早死早投胎,省得刀在脖子上半天砍不断肉,怎一难受两字了得。
想通这一点,他忽然觉得是种解脱,大不了什么都没了,刘欢不是有首针对下岗工人的歌吗?叫什么来着?对……叫重头再来……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他就当他这辈子再下岗好了,有钱住豪宅,没钱摆地摊,反正也是活着。
庞壹瞬间给自己打了一千毫升鸡血,他立马从床上蹦了起来,开始穿外套。宋非乐按住他,“你干什么?”
他嗓子略恢复了一点,但是还是又哑又涩,热暴力是用不了的,冷暴力还是可以再用用,“让让……我约了白医生。”
宋非乐扶他站起来,发烧之后庞壹人还有点出冷汗,只是脑子清醒很多了。扶他的时候庞壹不经意瞄见宋非乐手腕上的珠子,他呆了一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又偏过了他头。
“我跟你一起过去。”宋非乐换上外套,一边对庞壹说。
庞壹默许了,反正都要证人的。
车辆在路上有条不紊地行驶,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等红灯的时候,庞壹看了眼自己的珠子,忍住了;等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庞壹又看了眼自己的珠子,又忍住了;等到再下一个红灯,庞壹忍不住了,终于哑着鸭公嗓阴阳怪气开口,“不是送人了吗?怎么还在你这?”
宋非乐对他语气并不在意,只是轻笑,“怎么可能,胡说八道什么。”
庞壹有种被耍了的感觉,跨着脸闷闷地说,“赶紧还回来,老子当年可是花了钱的。”还不少……
对于这段作大死的相遇,庞壹已经不忍在想,总之都是冤孽。
“我还没问你,当时干嘛和我抢东西呢?”宋非乐凝视着前方,一遍开车一边问。
“什么抢你的东西?”庞壹忍不住抬高音量,“是我当初在东华的网站看藏品陈列的时候,一眼看中的好不好?”结果稍一耽搁,东华就把东西转给了国外一家拍卖公司进入了地下拍卖行,自己是专门过去的。
结果宋非乐忽然杀出来,和他往死里抬价把他气得半死。
“既然那么喜欢,怎么后来又不这串珠子送给我了呢?”宋非乐问他。
明知故问,庞壹闷闷不说话,白了他一眼,望着窗外……
时间好快,这都去年年初的事情了。他和宋非乐兜兜转转,MB的缠了一年时间,现在还在一起缠……
在这短暂无争吵的宁静之后,宋非乐的声音低低在车里响起,他依然凝视着前方开车,并没有看着庞壹,可是那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异常用力,显示着和主人一样的力道和坚毅。
“我多少岁,你多少岁??”宋非乐望着车窗前方,很平淡的叙述,“多久都和你死磕,你别指望着还能老婆儿子孙子吉祥一家,欢聚一堂,我告诉你,没门!早点死心吧你!”
他语气太平淡了,甚至表情也没变,庞壹却心中狂震,不知道如何答话,良久才苦涩地转移话题,“这下好了,冒牌货要曝光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