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得闲,来古玉斋挑选两件玉器。”张既说得清淡,脸上更无异样。
“三公子,过几日是你的生辰,为兄可能没时间去苏府,你看中什么,就买什么可好!当是为兄赎罪。”
张既出现得如此恰到好处,自然是苏启的受意。所以苏凝此刻十分安心地看着他,点点头,“那小弟就不客气了!”
张既笑了,看见这小家伙的乖巧模样,他就忍不住替苏启高兴。
但那位端王殿下脸直接黑了。
“你的生辰?”
这些年,他从未想过苏凝还有生辰。
张既惊了一下,“咦……我以为殿下是来给苏凝买礼物的呢……”
张既的惊疑让楚辞顿时有一种无地自容之感,心里窝着的火气,悠悠地变了质。只见他一脸怒容地瞪着苏凝,“你的生辰怎么不跟本王说的?在外人面前倒显得是我苛待了你!”
这话,分明就是将张既排斥在外的。张既脸皮再厚倒不好再插手他们的“家务事”。
苏凝抬眸,看着这个恼羞成怒的少年,微微一躬身,行了一礼,“殿下说哪里话!小臣哪里敢期待殿下的礼物。再则,小臣与姐姐同一天出生,殿下是知道的……”说罢,又瞟了一眼小厮手中捧着的木匣子。
难道还要他再说吗?
“张大哥,您先进去坐一会儿,我很快就来。”
张既点点头离开。
剩得苏凝和楚辞时,苏凝郑重地撩起衣袍伏地一拜,“这些年谢谢殿下的照顾。”
那一刻,楚辞终于相信苏凝是真的要弃他而去了。他的心一空,脑子跟着发懵,刹那间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苏凝起身,拍拍衣袍上的尘土,这次终于干净了吧。
在他踏出第一步时,楚辞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眼中竟透着明显的怨恨。苏凝微微惊了一下,随后却只能叹息。
“我在殿下心中从无半分分量。不如趁早将小臣撇干净了。殿下乃深受盛宠的端王,小臣祝殿下一生顺遂,安泰百年!”
楚辞的手慢慢滑了下去。
〇〇八章
苏凝毫无留恋地进了古玉斋,挑选真正属于自己的礼物。
苏凝回到苏府时还是超过了时辰。蔡小七早在门口张望着了,他一回来,便让人去禀报苏启了。
苏凝不禁失笑,让门子去禀报跟他走到水云阁能差多少时辰?
可没想到,首先出来迎接他的会是苏雪。
苏雪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看得苏凝毛骨悚然。
“干、干嘛?”该不是来抓自己“偷会”她的未婚夫吧?
苏雪伸出手,“拿来!”
苏凝手上抱着两个盒子,苏雪张牙舞爪地想要抢一个。
苏凝这是第一次看她有失大家闺秀风范,不禁有点呆。
“既哥哥给我买的哪一个?我要看,快点!”
既哥哥?擦!什么时候苏雪跟张既关系这么好了?
苏凝头皮发麻地递给她一个盒子,还十分尽责的提醒了一句,“是玉器!”上世看到楚辞送的玉雕,苏雪差点没砸了。苏凝都已经做好接手的准备了,他可不能让苏雪把张既的东西给砸了。
谁知,这苏雪打开木匣子,眼睛就是一亮,喀嚓喀嚓地直冒星光。
苏凝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敢情,苏雪并不讨厌这些“浮华之物”?这都得看送礼的是什么人。
苏凝默默抹了一把汗,试探地问道:“姐姐喜欢……张大哥?”
“当然喜欢!”苏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出口,但意识到苏凝后面加的“张大哥”之后,小脸瞬间红了,“我说的既哥哥送的玉。”
苏凝真想撞墙,原来他根本就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位姐姐的真实心意。那最后跟她私奔的穷书生又是怎么回事呀?
苏凝理解不能,看了苏雪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他怏怏地回了水云阁。
苏启见他归来,一脸失落模样,忍不住就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下意识地安抚着这个斩断情根的孩子。
“张既送的东西,你可还喜欢?”
苏启蓦然抬头,这才注意到苏启的举动,他们从来没有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那一秒,他微微觉得有些别扭,可同时又有些不舍。苏启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手僵了一下,像是要收回来,最后眉眼一弯,又重重地揉了一把。
苏凝也跟着笑了,还讨好地在苏启的掌下蹭了一下。
“嗯!喜欢!是大哥让张大哥去的吧!”
苏启也不隐瞒,“那家伙今天在操练铁骑兵,真怕他去得迟了!”说到这个,他心里就泛酸,一个大哥连自己的弟弟都保护不了,真是太窝囊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在二皇子手下干得如此卖力的原因。
二皇子人也大了,野心渐渐崭露出来,苏启也知道是应该趁早离开。他这才借了春试之由,趁着皇帝例行考察二皇子功课时,请了辞。
皇帝看中苏家父子的才气,自然不肯让这么好的苗子就此停驻,所以巴不得他能早点为国效力。
再则,这位皇帝也是有心要解散二皇子身边那些所谓“陪读”侍臣。一个个都这般大了,成家立业势在必然,他绝对不能容忍以此拉帮结派,为党派之争添加土壤。
苏启揣测了多方的意图,一举便脱离了二皇子的禁锢。
来年春试若能高中,或许,他也就是朝廷命官,自然更有能力来保护自己的家人。
九月九,正是苏凝与苏雪十三岁生辰。一大早苏家人在祠堂里祭奠了苏夫人戚凝雪,苏哲榆转头看看两儿一女,男孩儿威武有风度,女孩儿柔婉出尘,心中无限安慰。
“雪儿,凝儿,你们在这里陪你们母亲聊聊!”说罢,苏哲榆便领着其他人离开。
苏雪和苏凝跪在蒲团之上,俨然金童玉女模样。
“弟弟,你说,若是我死了,能见到娘吗?”苏雪看着那牌位有些失神。
他们从没见过母亲一面,徐姨娘只会在父亲面前做表面文章,私下里对他们并无半点感情。苏凝很怨,苏雪虽然从没跟徐姨娘顶过嘴,但心里应该也很渴望那份从未享受过的母爱吧。
“大概可以……”苏凝也看着牌位。前世自杀前,二十年的岁月一晃而过,期间却有很多空白,此刻想来,那应该就是这份致死也不能弥补的缺憾吧。
两人在戚凝雪的牌位前跪了约莫一刻钟。苏凝的腿有些麻,便抖抖衣衫起身,顺手去扶苏雪。苏雪伸出手,膝盖刚离开蒲团,又突然落了下去。
苏凝一呆,不明所以地低头看苏雪。
一丝惊惶之色从苏雪脸上一闪而过。她并未抬头,只道:“我再陪娘一会儿!今天有客人来,你去接待客人吧!”
苏凝不疑有他,只当是苏凝也麻了腿,便退出了祠堂。
苏凝一走,苏雪脸上的冷汗便冒了出来,身子软在蒲团上,从后面看像是在叩首,实际上,她的指甲都已经泛出了苍白色。
“怎么?撑不住了?”
一个声音从神魂之中响起,没什么情绪,但言辞间隐约有一丝担忧在。
苏雪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启口,“苏若,如果我死了,你能帮我照顾我弟弟吗?”这是她唯一放不下的人。而这个声音,一直陪伴了她十三年,藏在她的躯壳里。仿佛是她的灵魂分化出了两个极端。一个柔弱,一个坚硬;一个温和,一个冷漠。
若是没有苏若的存在,苏雪或许早就撑不下去了。
苏若冷嗤了一声,“我就不明白了,他可没把你当姐姐!难道这你也看不出来?”
“那是以前,他迷恋端王!现在,他仍然是我的好弟弟!”
软弱的人,往往也是盲目的善者。苏若的声音透出一丝无奈,“把身体交给我!你这个样子,根本连路都走不了!”
在地上趴着的苏雪,豁然站起,精神抖擞地出了祠堂。
……
君子擅六艺。苏哲榆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样让苏凝成才的机会。苏凝的生辰一过,他便给他排满了课业。每日从辰时到酉时,几乎都没有空闲时间。
虽然没有陪读时南书房的各种师资配备,难得的是,苏凝刻苦用功,这成效也嗤嗤地上来,看得苏哲榆心情各种愉悦。
苏凝的骑射拳脚功夫几乎都是拜托张既,若是张既没空,他便会委派自己的手下过来苏府。对此最满意的自然要数苏雪,每次张既来,她就异常乖巧地端着凳子,捧着糕点盒子,抓着间隙跑上去“献殷勤”。苏若忍不住就要讥笑她,“你就不打算表明心意?这样看着有什么用?”
苏雪甚是淡定地笑道:“我若走了,岂不便宜了你!”反正看着张既苏雪就一脸喜滋滋模样。苏若对此,甚是鄙视!
最初张既还不适应这少女情怀,到后来倒也能像待苏凝一样待苏雪。
这两个小家伙,年纪越大,容貌的差别也跟着越大。苏雪依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莹莹秋水含波。而苏凝的眼睛却慢慢地变得细长起来,个子也跟着抽了条,似乎这几个月养得太好了。
“过几日,军中校验,小凝想去看看吗?”
苏凝的眸子一亮,“铁骑营?”
张既神秘地笑了,“是铁骑营与羽林卫比试。每半年一次。”
苏凝赶紧扒着张既要去。那军营中的男儿豪气冲天,苏凝最是向往。
苏凝并不是天生就是个弯的,他最后总结人生时,觉得自己就是被楚辞给生生掰成了歪脖子树。如今没有楚辞,他觉得他一定能长成笔直的参天大树。
重生之后,他甚至想过,是不是要从军呢!但张既十分负责任地泼了他一盆冷水,“你这小身板,得练!否则,连守营门士兵都没你的份儿。”
苏凝还真去练了。但一看到他弄得满身伤,苏启第一个不乐意了,竟然差点没跟张既闹翻。
张既就奇了怪了,“你以前难道不是这样的?男子汉有点伤不是很正常吗?”
苏启就直翻白眼,平日的苏大少的形象全无。
但苏凝还是每天操练,万一又发生战乱,就算不能保护别人,但也不能给人添累赘!
张既一看他那小样儿,就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模样,苏启终究是没有再反对。
但一听说张既要拎苏凝去军营,苏启便万分戒备的跟了去。
苏启爬上马车时,苏凝奇怪地看见张既嘴角一抹笑容稍纵即逝,快得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这一日,是难得的编外人员能进铁骑营的日子。
苏凝兴奋地看着那站得笔挺的将士。军令喊得地动山摇,虽然已经入冬,那将士们的额头永远都挂着汗。
今天校验的是队列和领将比拼,铁骑营的兄弟老早就在准备场地了。张既十分贴心,将两人安排在校验台一个不起眼但视野却很好的位置。
“今日几位皇子也会来,还有兵部尚书。”这检阅台有三层,呈现金字塔状,最上端的高台,是皇上的专座。下面一层才是皇子和大臣们的位置,而像苏宁这等管家子弟还未功名在身的,则是可在最下面一层不起眼儿的位置观看。这就是所谓的等级,一丝不容逾越,即便今日没有那些人来,他们也只能乖乖地坐在最下一层。
苏启摆摆手,让他自个忙去,反正这里有小兵照顾着。张既竟然摸摸后脑勺,呆了好一会儿才被苏启赶走。
苏凝将这两位哥哥的相处模式都看在眼里,心下微动。他们一个是苏家大少,一个的大将军二子,就家业来说,结合的可能性不大。
在大正,虽然男男婚配也有,但多数是小户人家,尤其是作为正房,无论如何得是传宗接代的女人。除非你大将军之子嫁给庶民还能依仗身份高贵当一个正房,否则这身份的差异,的确会让家族蒙羞。
这两位哥哥都是一表人才,得是多少少女春闺梦里人。苏凝这才意识到他们两人竟然都没有成家或许定一位姑娘。这在大正的官宦人家中可是很少见的,媒人都能踏破门槛。
“来吃这个。”苏启将一块明显就是大饼切成的小饼推到苏凝面前,含笑说道:“这可是铁骑营最有名的火头饼。难得军营的伙房还能做出这味道来。”
苏凝这才回过神来,尝了一口,果然比他们前世行军时带的干粮要好吃很多。配上一杯清茶,竟然很有点情调。
伺候他们的小兵看到这个不禁笑道:“苏家公子就是不一样,曾经这些端给冯世子,盘子都被砸了!”
“哦?冯世子竟然会到铁骑营来?”苏启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苏凝则心下一惊,这西平侯次子冯蒙只是一个质子而已,皇家倒是也没亏待过他。苏凝对他有印象那是因为这冯蒙在前世喜欢过楚辞,但楚辞被奉旨守关之后,他便跟了二皇子楚循。
这人长得面目清秀,但其实并无大的作为。他会到铁骑营,连苏凝也不信。
“哦……那都是端王殿下的面子。端王殿下不知怎地,最近这几月很喜欢到铁骑营来与张校尉切磋武艺,这位冯世子几乎每次都跟来……”
一听这个,苏启直接打断了小兵的话,还忍不住偷瞄苏凝脸色有没有什么不妥。
苏凝反而笑道:“那位娇惯的世子真是难得会降下身价来吃这苦。”
这笑容毫无芥蒂,苏启偷偷地舒出一口气,暗恨张既竟然不将这事告诉他的。
苏凝却端茶抿了一口,他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最近跟张既走得近,又是张既在教他骑射,若是没猜错的话,楚辞的本意是要张既将这个冯蒙的存在传到他耳里,刺激一下他,一方面证明,他楚辞没有他苏凝一样美人常伴,他完全不需要他,另一方面,或许他也想用这个方法,激将苏凝跟小狗似的摇着尾巴回到他身边……
可谁又能想到,这张既压根提都没提过一个字。苏凝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想笑。果然活了一世,也不会太执迷于那些情情爱爱,争风吃醋,想必今生应该不会再犯了吧。
看了苏凝的举动,苏启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背后论人是非,非君子所为!”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桀骜。
苏家二位顺势看过去,正是那位刚提到的冯世子。只见他一身锦衣华服,净白如玉的脸颊,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若不是对他有偏见,还真能当成浊世佳公子一枚。
而离他不远,踱步过来的正是端王楚辞。今日他一身紫衫,金丝银线勾勒出富贵荣华无限,加上他天生的贵气已经与十六岁年纪稍稍不适的霸气,生生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〇〇九章
楚辞跟冯蒙年龄相仿,冯蒙站在人群里已经算是比较高大的了,但跟楚辞一比,生生就矮了一大截。那人中龙凤的优越感,不是每个贵族子弟都有的。
苏启拉起明显在发呆的苏凝起身,跪倒台阶之下。
楚辞走过来,在他们面前停顿数息,久久没有发出一声。两人都没敢抬头,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苏凝疑心地觉得这厮是有意如此要给他们难看的,更是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连心跳都有些不平稳了。
“……起来吧……”好不容易,楚辞转身步上检阅台上一层。可上台阶之前,他又蓦然转头看向两个刚起身的人,“你们要看,一起上来吧!”
苏启刚想拒绝,那厮已经转头上去了。
苏凝抓住了苏启的手,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没关系!我想三殿下应该不会当着另两位皇子故意刁难。”其实这话,他也很没信心。
苏启捏了捏他的手,笑了,他何时需要弟弟来宽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