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的汗还是没断,瀑布似的流淌,他听到这儿才明白个大概,心道自己冤哪,他到现在自以为替夏天川受的所有苦,不过是二少爷嘴里唬人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三少爷只得说:“二哥这就是误会了。我过两天就去一趟。”
二少爷这才站起来道:“我看这事处理得差不多,你自个儿结个后吧。我明天再来瞧着。”
三少爷也站起来,没看王三也没看夏天川,道:“我送送二哥。”
二少爷挥挥手示意不用,自个儿踱步出去了。德才吭哧吭哧跟在后面。几个人也都跟着德才出去了。
三少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回头走到王三跟前,看着王三,忽然就叹了口气。
此刻的王三狼狈地不得了,真是条丧家犬的样子,浑身是刑伤,一股子没精打采的劲。二少爷在的时候,他还因为恐惧吊着一口气,现在二少爷一走,那口气一下子断了,他整个人也就蔫了。
毫不让人怀疑,如果此时二少爷回过头来让他舔鞋,他还是会照做的。
三少爷说道:“我让人放你下来。”才发现人全跟着二少爷走了。三少爷只得亲自动手去解绑着王三的绳子,绳子一松王三就顺势倒坐在地上。夏天川还在那个角落不断哆嗦,头埋在膝盖里面。
三少爷对王三道:“二哥明天还要过来,之后才能放你走。但你放心,我毕竟说过这话。”
王三忽然觉得三少爷亲切起来,或许是因为两人有了同一种遭遇,王三有气无力道:“小的还能活到那时候吗?”
三少爷不说话了。
王三觉得眼前一阵阵黑,恰要撑不住了,忽然感觉到一件清凉事物贴在脸上,汗水全顺着那物跑了,让人清醒许多。王三撑开眼皮,却见是三少爷正用袖子拂在他脸上,那料子果然水一般。
喘了几口气儿,王三忽然道:“都说三少爷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顿了顿,又道:“可二少爷却说狗奴才们都乖乖听他的,哈哈。”
三少爷收回手,半叹半笑道:“那还能怎么?你服气跟我么?”
王三闭上眼道:“错了。我不乐意当狗。”
第23章
三少爷一愣,全然笑道:“那刚才舔鞋一说,都是唬我玩的?”
王三没有回答,三少爷低头去看,竟是已经昏去了。
夏天川还在那个角落里发抖。三少爷才看见他似的,犹豫了片刻,走了过去:“川儿,再住最后一晚,我就接你回去。”
夏天川往角落里缩了缩。
三少爷只得低下身子去抱他,夏天川躲得厉害,口中还叫着,折腾了许久才安静下来,给抱在三少爷怀里了。
可安静了才一会儿,他又开始挣扎,三少爷皱了皱眉,低声道:“倒是我二哥的法子能够降人?我是太疼你了?”
夏天川骤然就不动了,微微开始发抖。三少爷于是松开手道:“这就乖了。”
这个时候德才带了几个人回来了,三少爷看也没看德才,口中道:“把他们俩都关起来吧。”说完径自踱步出去了。
德才踹了两脚死猪一样的王三,又瞥了一眼正在发抖的夏天川,大概觉得后者更有意思,走去捏了把夏天川的脸。夏天川一声高叫,王三只哼哼了两声,没醒来。
德才扭头示意几人将王三抬走。
王三事后想,如若他醒着,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他究竟希望不希望有不同。
那天晚上王三是在夏天川的惨叫声中终于被惊醒的,等他有了一丁点意识,已经只听到一大批人离去的脚步声了。可他还是不能动,浑身上下疼得跟打了结似的。
整个地窖依旧阴暗,王三闹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过了个把小时,那边又传来一声惨叫,这回叫的人不是夏天川,那叫声太凄厉,分不清是谁的。
王三太疼了,没有力气去想,就睁了睁眼。王三一醒过来,就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分明是一点一滴从他身上碾过去,轧得他的骨头咯吱咯吱响。
王三觉得过了太久,再一睁眼,看到一张失魂落魄的脸,吓了一跳,强打起精神去认。
原来是三少爷。
王三一点也不想去问这三少爷为何过来。他想,怎么都行吧,拼死了一条命,许死在三少爷手里还便宜些。
三少爷尽管失魂落魄,风度还是有的,他撩了撩衣摆子,蹲了下来,拍了拍王三的脸:“醒来。”
王三一张嘴,嗓子和破锣似的响了一下,连王三自己也吓了一跳,想来昨日与三少爷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原是“回光返照”。
三少爷仔细说道:“你若站起来,我就放你走。”
听得这话,王三耍赖一般地腿一蹬手一伸,像是说道:不带这么耍人玩的,你让我走,我还偏不走了。
三少爷只好又道:“二哥一会就来了。”
听到二少爷要来,王三有动于衷,撑了撑胳膊腿,可惜实在是起不来。
见到王三这副反应,三少爷叹气道:“如此,罢了。我另托人带川儿走吧。等你养好伤,我再送你走。”
哪想到王三的眼睛在听到川儿的时候一下子瞪大了,口中“呜呜”作响了许久,竟然缓缓地坐了起来。
三少爷见王三如此,也是动容,竟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了。
第24章
王三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王府,却也从来没有想过,离开王府会这么容易。
也就是上了辆马车,从王府侧门行了出去。
马车座上横着个人,一抽一抽地,怕就是夏天川了。王三给三少爷扔在车厢地上,依旧是浑身疼得不行,也没力气去瞧夏天川怎么了,只在心里骂了德才千百遍。
马车行了一会儿,停下了,外头一个王三没见过的车夫翻身进来,喂了王三点水。王三的眼睛直往夏天川那边瞟,可那车夫没看见似的,丝毫不理会王三,给王三喂完了水就又出去赶车了。
喝了水的王三,觉得喉咙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他轻声叫:“夏公子,夏公子?”声音还是哑的。
下一刻这马车就猛得停了,震得王三往前滚了三滚,差点掀出了门帘子去。
那车夫探头进来道:“三少爷在这儿给你们寻了个土坯房,你们暂且住着。一会薛大夫就会过来。这车也就留给你们了。”
话一说完,这车夫就要走,王三急声叫住他:“这位小哥等等。”声音到后来都弱小到没有了。
车夫转过头看王三,显然一副闹不懂的样子。
王三撑死了力气憋出一句:“……你替我给三少爷带句话儿。”
车夫皱了皱眉头,一脸不耐,显然觉得王三是无理取闹。
王三道:“我现在信他是真的爱护夏公子了。”
王三话还没说话,车夫已经走了,这无关紧要的,谁要去听?更何况以往夏公子要天有天,要地有地,那才叫爱护呢,现在这样哪算得上爱护?
王三晓得车夫压根不听自己说话,他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在安慰夏天川。他闭上眼歇息,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掀开帘子的声音。
接着一个很英气的声音就响起来:“是王三吧?”
王三睁了睁眼。
眼前这人的确背着药箱,可倒像偷了药箱,一双炯炯的眸子一派武生气质。这就是薛大夫了。
薛大夫扶起王三,掀开他衣服瞧了瞧,丝毫不见惊讶神色,手臂一揽就把王三整个人端了起来,转过身稳稳跳下车去。
这土坯房里面物件极齐全,在外头是看不出来的,眼见三少爷在里面也下了功夫,王三心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木床很大,还并排摆了两张,几乎占去这小屋所有地方,夏天川也给抱进来了,照样是包的好好的。薛大夫的脸色有点难看,看看夏天川,看看王三。
王三把一直不敢问的话问出了口,他问道:“夏公子怎么了?”
薛大夫道:“这是秦家三少爷做的?”
王三缓慢地摇了摇头,脖子一阵剧痛。
薛大夫想了想,又道:“那这是秦家二少爷做的?”
王三重重点了点头。
薛大夫就沉默了。手上的动作缓了片刻,又重重翻起药箱。王三心想,这又是一个管不得的,那又问什么呢,倒给心头添堵。
薛大夫自顾自地道:“我曾经并不想做大夫。”他掏出一打芦荟叶子,伴着些稀糊的东西搅拌起来:“我想练剑,当大侠。结果还是当了大夫。”
听这薛大夫说这话,竟然是北边来的人,王三不懂这个,南郎中北大夫,此刻只觉得薛大夫讲起话来像个大侠,感激地拿眼睛瞟了他一眼。
薛小情见状,叹了口气,掀开盖在夏天川脸上的绸布。
王三的眼睛立刻惊恐地瞪大了,喉咙中不自主泄出惊悚破碎的嘶叫。
第25章
浑身都在灼痛,好像油浇在身上点了火一下从头燃到脚,脑中万兽怒吼嘶叫,王三想跳起来,想杀人,一股气在整个身体里横冲直撞,就要戳破筋血皮肉,撕开骨头,把他卷成一堆血泥巴。
他觉得有血从眼眶里流出来,眼前所见全是鲜血色。脑袋中的轰鸣减弱一点,成了一种诡异的静谧的时候,他看见薛大夫张嘴说了什么。
什么也听不见。
王三再一次昏了过去。整个人都在抽搐。
薛小情胸口也是剧烈起伏,闭目许久,终于睁开眼,开始把那些药膏往夏天川的脸上涂。
看现在这光景,竟然想像不出这人之前有多好看。甚至想像不出这人之前长什么样。
一定是好看至于可恨,好看至于极脆。
薛小情的心中却长出无限柔情来,手上动作轻了又轻,慢了又慢。一腔侠士的热血被一双大夫的手终于又翻了出来。他也觉得满腔的热血在滚。
过了约莫三个时辰,王三转醒,薛小情手头的事也几要落定,此刻把心思灌在王三身上。
见王三睁着眼,面无表情。
薛小情收拾着手问道:“听得见么?他并没有醒。”
王三没有回答。
薛小情走过来掀开王三的衣服,一手按在他腔骨上,王三痛得整个人一哆嗦。
薛小情道:“一会会很痛,我倒情愿你迷糊着,这些油砂马上得取了,忍着点。”说罢往王三嘴里塞了团布,拿麻绳捆了他四肢,找出把铁钩子烧红了。
王三开始挣扎。
薛小情伸手盖住他的眼睛道:“别看。”
话音刚落王三就觉得浑身一震剧痛,要不是嘴里有块布,怕是牙齿全都要咬断了。他是气迷糊了,痛迷糊了,他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石头?人?就是浑身上下的痛,痛,痛。周围是什么?现在怎么了?全不知道。
甚至连不知道都不知道。
薛小情看着手下震颤的身躯,知道它已经痛失了神了,动作于是粗重起来,仿佛是对一件事物,而非对人。
等到结束的时候,薛小情与王三都是一身的大汗,王三的汗把被子全部泅湿了。
一阵阴凉逼着被子进来,王三这才想到,冬天还没过去,他回过一点不清明的神来。
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满眼都是那副狰狞的面孔,怒火又一点一点一点起来,这回是炖的,炖的他浑身难受,又逃不开去。
他的眼睛也不听话了,一边一瞥一瞥,一边又把目光死命往回扯。
薛小情看不下去了,只道:“他的脸我涂了药膏了,你看便看吧。”
王三的眼睛这才松懈了,任目光往夏天川那里跟去。夏天川的脸像盖了一层厚重的纱帘子,看不真切,恍恍惚惚,却不刺目了。
薛小情在盆儿里收拾干净手,在一块布上擦了擦,才发现这布上都是血和汗,一时间愣神,出了一声长叹。
他道:“我就在城西那药铺,你不知道哪里是西,就顺着叫喊声走。”
城西就是一片集市。
他又道:“饭菜我会让人给送来。你已经不要紧。”夏天川怎么样,却没有说。
薛小情一走,王三就挣扎着坐起来,摔滚到夏天川身边,颤颤抖抖去抓他的手。
握着夏天川的手,王三能感受到他平稳祥和的呼吸。这呼吸让王三整个人静了下来,他开始想明天。
第26章
夏天川睡了整整四天。
王三替他把胳膊手腿脚全擦了个遍,自己全身上下也跟散了架似的。
涂了药膏的脸,看起来已经不那么可怖,王三呆呆地在夏天川身旁坐着,莫名想起那天在小亭子里模糊不清的脸。
感觉遥不可及的,摸不到的,捧不住的,现在就在自己手边了。
王三伸出手去,又停在半空。
这人是唤不醒的,他想醒,自然就醒。可他究竟是醒了好,还是不醒好?王三盯着夏天川鼓鼓胀胀的脸庞想。
门被打开了,一个饭笼子被送了进来,门又关上了。
王三又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门边,慢慢蹲下,打开那饭笼子,看了看今天的菜式,又拿手把温度试了个遍,端出几样稀的软的,放在半开的窗口边过风。至于他自个儿,就站在那窗边呆呆盯着饭菜。
他听见身后有响动,但是他不信,前三天哪怕听到点风声他都激动地要跳起来,到了今天他没力气了。王三还是呆呆盯着饭菜。
直到身后夏天川咳嗽了一声,王三才猛然醒悟过来,转头去看夏天川,口中问道:“你醒了?”一时间身子都动不了了。
只见躺着的夏天川一下子整个人都僵了,忽然就闭了嘴,连咳嗽都没有了,呼吸生硬的节奏分明。
王三就知道,夏天川是真的醒了。
他也不拆穿,端了温和正好的面糊走到夏天川身边,像往常一样,扶夏天川坐起来,再就那么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他吃饭。这么些天,王三伺候人的功夫一下子到家了。
夏天川细小的喉头紧张地动着,吞咽得快了,小呛咳嗽了几声,王三伸手在他背后轻抚拍按,很快就把夏天川心头那阵恶心消了下去。
等夏天川不咳嗽了,王三咳了句道:“我早晓得你醒啦。”
夏天川这才睁开眼睛,眼睛里满是促狭。
王三转过身去收拾碗筷,心里头也虚,他不知道怎么和夏天川说那脸的事。
好在夏天川也没有提,只是安安静静地接过王三手里头的碗筷,也帮忙洗起来。
两个人好像这么共同生活了很久一样,王三看着夏天川的背影,他一直觉得很遥远的背影,现在一伸手就可以捞到。
他还是不敢。
他的神仙,是要让有千金富贵的人在心尖上疼着爱着的,绝不能让人辱了去的。他哪里是对三少爷客气了?那是看三少爷的确对夏天川有三分情,那才缓和了。
夏天川转过身来,瞧见王三傻愣愣盯着他看,夏天川的脸上涂了膏药,看不出脸色来,就只看得出那眼神闪了闪,又躲了下去。
一阵寒气从窗户漏进来,王三大手一伸,帮夏天川紧了紧衣领,这才明白过来这件衣服正是出自他手。
想到夏天川裹在毛绒狐皮里头的娇贵身子,王三不知为什么的大冬天浑身也发热。那五根葱儿一样的细指压在领口上,看的王三慌慌乱乱的。
待王三还想细看,夏天川又把手指缩回袖子里去了。
王三就把眼睛移开了。
第27章
夏天川一直很安静,从不说话。
王三也一句话不说,怕碰碎了夏天川似的,走路也不敢大声,吃饭也不敢大声。
他心想,这样不得了,也不行。所以没等到开春,光看那雪融化了一点,王三就起了兴子在屋里忙进忙出。
王三先是扫净了门口的雪,辟出条道来,用脚上那破草鞋把边沿蹭得平整利索,只剩下一线的土星子。
他把窗户咧开条缝,让阳光透进来,又不至于让外面人的目光能够进来。王三不放心,还屋内屋外跑了好几趟。夏天川就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王三跑进跑出,他手旁的小桌板上摆着碗稀粥,四叠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