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捂住双眼,一只手垂下,感觉到母亲拉着他的手叫他儿子、儿子……
猛地睁开眼,什么都没了。
他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望着虚无,就像当年那个幼小的萧平一样大睁着双眼,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泥淖里慢慢枯萎。与小时候同样无能为力的感觉深深抓住了已经长大的他,让他浑身颤抖。
他又看见病榻上骨瘦如柴的母亲拿出一块玉佩,戴在他的脖颈上,对他说,这块玉是你爹送给娘的,上面刻了你爹家族的图腾,本是一对,一模一样的,另一块,在你爹那里,你爹是一个大英雄,在江湖中很有势力,你戴着这块玉,就好像爹娘陪在你身边一样。儿子,你知道吗?娘从来没有后悔过生下你。你要是去洛阳找到你爹,要听爹的话,跟他学武,长大了保护他……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对于年幼的萧平来讲,很多话他都不明白什么意思,更不用谈记住了。他连他爹的名字都忘了,只记得娘说爹在洛阳,身上戴着一块跟他这个一样的玉佩。
母亲死后,萧平去了洛阳,没等找到他爹,就被抓进洛阳云家的暗卫营,被训练成刺客。
萧平本来很久不去想他的娘亲了。
暗卫营要求每一个加入者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忘记自己,忘记过去。
记忆是一种残忍,当故事里的人都死了,只剩自己活着的时候,回忆就会凝成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在岁月里腐烂发臭。
萧平本以为自己可以忘记。没想到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母亲的音容笑貌重现于脑海,清晰得一如昨日,任凭时光变换,亦没有褪色。
萧平紧紧握着脖颈上的玉佩,站了起来。
为了母亲,也要活下去!
他答应过母亲一定会活下去!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暗卫营的王八蛋想让他精神失常变成没有思维的听话的杀人工具,门都没有。
撑得住,或撑不住,这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站在岔路口的萧平,从八岁被抓进暗卫营那一天开始,就没有了选择撑不住的权力。他只能站起来,往前走,走得满身伤痕,却必须勇往直前。
萧平沿着墙壁摸索,寻找石缝。
除了吃饭出恭,一刻不停地摸着。
困了就睡,醒来后继续找缝隙。
只要找到一道缝隙,他就有可能出去。
他不知道找了多久,他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他没有找到。
暗卫营特意为他建造的地牢,怎会有缝隙?萧平太了解暗卫营的手段了。他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以证明自己还能思考,还没有疯,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要找下去。
也许过了几天,也许只是一个时辰,当萧平摸到墙壁上一处凹陷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轻轻地敲了敲,反复探查,确定此处比其他地方的石头要薄许多。
萧平拔下头上的发箍,按下机关,“啪”地一声,一个极小巧的两寸许的铁锥露了出来。做刺客的,无论什么时候,身上都有武器的,好在关押前例行搜身时没有被发现。
萧平手握铁锥,开始凿墙。
又过了许久,凿得差不多了,萧平将全身真气凝聚在右手掌心,对准凹陷处全力一击。
石块出现细小的裂纹。
萧平用力挖着,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挖掉一小块石头。
胸中一阵剧痛,“哇”地一下喷了一口血,原来是刚才出掌用力过猛,这些天又吃不好睡不好,竟受了内伤。
但他已无心去管自己的伤。
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外面。
墙壁有了一丝缝隙。
一束微弱的光,从外面照进来。
然后,萧平就看见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人。
第四章
监狱外正是日暮时分,太阳刚落,天将黑未黑,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天边。树影婆娑,风把青草的气息送进地牢,萧平贪婪地吸着。月光下,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自由自在地玩耍。那男孩穿的外衣是苏绣,精致华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长得也很可爱,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天都亮了。
萧平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生命是如此美好。
他还能再次看见外面,他还活着,并将继续活着,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感激上苍的事情。
萧平的眼泪几乎要流下。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外面,看着那个小男孩抓到一只蛐蛐,快乐地跑远了。一直到望不见,萧平还在痴痴地看着,回味着。
小男孩每天日暮时分都会来这里玩耍,他成了萧平监禁岁月里唯一的风景。
萧平每天都等着他,观察他,羡慕他。
萧平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童年给他的记忆只有饥饿和母亲的泪水,他看着这个小男孩,跟着他一起笑,一起高兴,就好像自己也重过了一遍童年一样。
一旦送饭的人进来,萧平就把从衣襟上扯下的布条塞进缝隙,背脊贴住墙壁,阻挡光线外露。也是他运气好,上一个送饭的人被他打伤后,这回送饭的人是个又聋又瞎的老头,从未发现不对劲。
萧平把监牢外的一切当成自己的一个小秘密,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谁都不知道,如同阳光下的尘埃一样卑微的小幸福,虽然卑微,但依然发出耀眼的光芒。
有一天,小男孩来得早,不到黄昏就来了,他抓了一只十分肥大的蛐蛐,无意间一抬头,猛然发现远处正对自己的一座奇怪石屋里有一个黑亮的东西,一闪,又没了。孩子的好奇心是最重的,他悄悄向那座以前没见过的石屋靠近,那座石屋很奇怪,大半建在地下,在地面只露出一小部分。
走近了,发现那个黑亮的东西是一只眼睛——萧平的眼睛。
两个人静静对视片刻。
金色的阳光下,是年仅六岁无忧无虑的小男孩。
黑暗的监牢内,是十九岁精神濒临崩溃的萧平。
小男孩先有了反应,吓得大叫一声“鬼呀”,飞快跑走了。
第二天,小男孩没有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小男孩很久没有出现。
萧平天天望着监牢外,慢慢有点接受,他的“小幸福”,被他自己吓跑了。也对,正常孩子这种情况下应该都会被吓跑的吧?
没有了小男孩,萧平像丢了什么重要东西一样,无比的绝望。那些被他杀死的人重新聚在他面前,这次萧平对幻影喊的是:“来啊!来杀了我,快点,我求求你杀了我!”
又过了一天。
黄昏。
伴随着嘹亮的蛐蛐叫声,小男孩手拿蛐蛐笼子再次站在监牢外。
萧平惊讶得浑身僵直,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狂喜冲击着他的心灵。他不敢说话,怕吓跑了他,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怕呼吸都会惊动他。
他屏住气息,痴迷地看着他,好像他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他每天黄昏看着小男孩玩耍总算是一件事情,不做这件事,萧平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看不见小男孩,萧平就只能继续看那些被他杀死的冤魂。
萧平甚至还不认识他,他们是陌生人,以前和以后,他们都将毫无瓜葛,可是萧平觉得他们俩个好像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一样。
萧平正被监禁着,这种情况下竟然看见一个人,就觉得自己是有人陪伴的了,他不孤独。
萧平说不清自己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对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从监牢里偷窥他,他对他的长相熟悉到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地步,他知道他喜欢穿漂亮的新衣服,喜欢笑,喜欢抓蛐蛐,喜欢看天上的老鹰,他想,如果老天怜我无亲无故,赐我一个弟弟,那么最好是他这个样子。
可是萧平又知道,自己比他大十几岁,差一点可以做他的爹爹了,他们是绝不可能成为什么谈得来的朋友的。
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和一个六岁小孩子做朋友,会笑掉人的大牙的。
小男孩大着胆子打量萧平,半晌,说道:“你为什么不出来玩呀?”
这是云家十三少爷云泽此生对萧平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萧平此生听过的最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一句话——只要活着,就可以出来玩。
没错,自己终有一天会出去。
一瞬间,萧平泪如雨下。
云泽笨拙地安慰他:“你不要哭了,我把蛐蛐给你玩好不好?”
萧平哭得更厉害。
之前一直撑得住的萧平,在这一刻,犹如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嘭”地一声,断了。
见萧平哭了,云泽也难过起来,“我的蛐蛐可乖了,给你,你别哭。”伸手把蛐蛐笼子递过去,完全没想石壁缝隙的大小问题。“娘说,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你眼睛那么好看,可千万别再哭了。”
生平第一次被人夸眼睛好看。回想起照镜子看到的单眼皮眼睛,以及眼角旁边的疤痕,这样怎么会好看呢?萧平有些发愣,忘记了哭泣。
“啊!快看,大鸟大鸟飞过去了!”云泽仰望着天空,拍手叫着。
萧平从石壁缝隙向外看,见一只雄鹰展翅翱翔在美丽的天空中,盘旋几圈,倏忽不见。
雄鹰。自由。希望。
于是,萧平也微笑起来。
那时的云泽还不知道,从他六岁开始,他就可以主宰萧平的喜怒了。那天之后,云泽便每天黄昏都去找萧平玩,两个人通过缝隙聊天,一直到萧平被放出来。
那时,是十三年前,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萧平都快忘了当时的情景了。
十三年后的今天,申时七刻,天将暮,月未出,云家的人刚用过晚膳。
“萧平。”
身后传来呼唤声。
萧平停下脚步。
云家家主云城的贴身仆役云阳走了过来,“老爷叫你过去一趟。”
萧平跟着云阳去见云城,路上问起老爷找自己何故,云阳只做不知,看他的眼神却是一片幸灾乐祸,看来老爷的心情不是很好。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萧平跟着云阳进了云城的书房。
云城的屋里挂了一个鸟笼,绿色的鹦鹉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云城本在逗鸟,见萧平来了,摒退下人,与萧平分宾主落座。云城连寒暄都省了,开门见山道:“我要你杀一个人,事成后,我会把你的卖身契毁了,给你自由。”
这话不可谓不惊人,萧平却好像没听到一般,这些年的历练,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做到波澜不惊。
萧平从椅子上站起,恭恭敬敬施了一个大礼,“老爷言重,小的是暗卫营出来的,为老爷做事是应该的,老爷请吩咐就是。”
云城叹了一口气,“云家家大业大,外人只看见云家的风光,有谁知道维持这么大一家子要付出多少代价?萧平,云家暗地里做什么,你是知道的吧?”
萧平点头。
萧平身在暗卫营,那些不能拿到明面上的事情,好多都是他亲手做的,又岂会不知?简单说,云家暗地里做的买卖可以归纳成八个字:杀人放火,偷盗劫掠。当然,表面上还是主持武林公义的武林世家。为了掩埋那些污秽,才有了萧平这类人的存在。
“十三在十五岁的时候瞎胡闹,跟江风扬一起创立了风云堂,想不到如今竟成了气候,风云堂的势力越来越大,江风扬的爪子也越伸越长了。”
萧平惊而抬头:“老爷的意思是,江大侠……”
云城打断萧平,道:“前几天我们派人劫镖的事,被江风扬撞见,现在他抓住了我们的人,恐怕不出几日便会审出幕后主使是云家。如果让江风扬将云家做的事宣扬出去,云家在江湖中再无立足之地,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云城拿起桌上的茶盏,像阎王下判词一样地说道,“江风扬这个人,不能再留了。”
怪不得给出的交换条件这么优渥,原来是要萧平刺杀江风扬。江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可与云家抗衡,江风扬武艺超群,在年青一代中,除了云泽就属他最为出色,而且,江风扬是云泽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人杀了江风扬,云泽必会为江风扬报仇。萧平绝不会杀云泽的兄弟。
萧平低着头,没说话,心里悄悄打算放他一马,反正刺杀时自己是否尽全力又没有人知道。
云城见萧平迟迟不应,不由皱起眉头:“这件事你有几分把握?”
“江大侠武艺超群,小人会尽力。”
“尽力?你的意思是你不能给我一个保证?”
萧平直言道:“未发生的事,小人实在无法保证,但必会竭尽全力。”
云城走到鸟笼前面,伸手把笼里的鹦鹉抓出来,爱怜地摸着鹦鹉的羽毛,背对萧平说道,“小鸟长大,翅膀硬了,唉,不听话了……”双手一用力,生生扯断鹦鹉一只翅膀,用力把鹦鹉扔在地上。鹦鹉一时未死,在地上鲜血淋漓地扑腾。
萧平急忙跪下,以头触地,显出顺从无比的样子。
“萧平,你就算长出一双翅膀,你也逃离不了云家,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最后连命都丢了。”
“小人不敢!”萧平“咚咚”磕头。
“你不肯杀江风扬是因为十三吧?”
云城似是不经意地问:“你跟了十三多少年了?
“十三爷八岁生辰时,奴才通过了暗卫营的层层选拔,做了十三爷的贴身护卫,如今已有十年又两个月零四天。”
“已经十年了吗?”云城转过身,走到萧平近前,阴沉地笑起来,“怎么我记得,十三第一次见你,不是八岁,而是六岁呢?”
云泽六岁时,第一次见到被关押在暗牢里受罚的萧平。透过一孔石壁缝隙,萧平遇上他此生唯一的光明。这件事,按常理来说,应该只有萧平一个人知道,云泽当时没见到萧平的面目,不可能记得,别人就更不应知道。
萧平面色平静得毫无破绽,恭敬答道:“确实是六岁。”
云城敛了笑:“你怎么一点不吃惊我知道这件事?”
萧平继续恭敬地低头答道:“因为小人隐隐约约猜到,当初十三爷会来到地牢外,都是老爷的安排。”
第五章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萧平早想明白,如果没有云城的暗许,进牢房前搜身不可能留下铁锥,石壁不可能留一个漏洞,送饭的人更不可能对石壁上的缝隙视若不见,这些都是为了让萧平可以凿出一个缝隙来,通过缝隙观察外界。那次的受罚,是为了让萧平在绝境中遇见云泽。至于萧平万一没挺住真的发疯这种情况,则不在云城的考虑范围内,因为一个意志脆弱的人,不配留在云泽身边做护卫,无用的人,疯便疯了,没什么大不了。
云城摸着下颌的胡须,道:“你还猜到了什么?”
“小人还猜到,老爷对小人的一切历练,都是为了让小人最后可以做十三爷的护卫。”
也许萧平的所作所为,都在家主云城的掌握中。也许云城知道萧平第一次杀人后进了女支馆没一会就出来,却在相公馆里待了三天,暗卫营里变态的训练方式毁灭了萧平拥有一个家的念想,让他一辈子踏踏实实留在暗卫营。也许云城知道萧平坐在街边的馄饨摊上哭得简直可笑。也许暗卫营接到刺杀刘文秀的任务,云城故意派萧平去,就是因为他知道萧平不会杀刘文秀,以此才有借口处罚萧平,把萧平关进暗牢,要么发疯崩溃,要么挺过来见到云泽。萧平处于绝境时看见一个活人,必然会对此人产生绝对的忠诚。当然,所有这些,都是也许。
今日,这些也许,得到了云城的证实。
“你果然很聪明,老夫没看错你。”云城笑得和善,眼里却藏着一丝凶狠,“这世上还有你猜不到的事吗?”
这么多年,面对这个毁了他一生的人,萧平今天终于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话,“小人只猜不到,老爷为何要这么做?想给十三爷找护卫,何必如此大费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