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出书版)下 BY 尼罗
  发于:2015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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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着迈步走入楼内,他强把心神拉回了眼前世界。从艾琳手中接过了一杯黑啤酒,他和她坐到了客厅角落处的长沙发里。艾琳扭头看他,见他低头喝了一口黑啤酒,然后抿紧嘴唇一皱眉头。他的手大而白皙,手指修长,然而手背上有淡淡的小疤痕。这样的两只手捧着晶莹剔透的大玻璃杯,艾琳觉得手和杯看起来都很美。

露生留意到了她的目光,所以特地扭过头对她说道:「你找朋友玩去吧,不必陪着我。」

艾琳听了这话,简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自己屈尊纡贵地来陪伴他,他却让自己「玩去吧」,不解风情到这般地步,也真是令人发指。

将手中的香槟也喝了一口,她小声问道:「为什么不许我向人提你的历史呢?」

露生低下头,望着黑啤酒上淡淡的白泡沫,「并不是光彩的历史。」然后他苦笑了一下,微微偏过脸望向艾琳,「况且无论你怎样把它往好里说,实质上,我都只不过是他家的一个下人。」

艾琳听不下去了,急急地反驳:「你不要妄自菲薄。」

她这句话的语气急迫凌厉,让露生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惊讶神情,随即诚心诚意地对着她微笑了。露生把目光转向前方,对着黑啤酒点了点头,「谢谢你,我听你的。」

这句话说完,他抬眼一扫前方人物,然后向后一靠,小声说道:「那个人,是喜欢你的吧?」

艾琳一怔,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他?你不要理他,我顶讨厌他。由他瞪眼好了,看他瞪我们能瞪到几时。」

露生把脑袋歪向了她,低声又道:「瞪我们的可不止他一个。」

艾琳由着露生靠近自己,没觉着是受了冒犯,反而是有些欢喜,「我才不在乎这些无聊的人。等乐队来了,我来教你跳舞。」

在白俄乐队到来之前,艾琳和露生交谈了足有一小时之久。几名醋淹了心的青年围着他二人徘徊不已,同时竖起耳朵,就发现这二人的谈话内容毫无浪漫成分,居然是在有板有眼地讨论当下房租之高低,以及单身汉有无置办锅碗瓢盆的必要。仰慕者们万没想到女神一样的艾琳小姐居然颇通俗务,那雕像一样美丽的小脑袋里,竟能同时运算好几笔经济账。青年们对经济账是毫无兴趣的,一直在等待白先生露出狐狸尾巴,对艾琳释放甜言蜜语。可白先生也算一绝,慢条斯理地说了一个小时的话,就真没越过房租与锅碗瓢盆的界线去。

午夜时分,露生回了饭店。

这一场舞会,他认为称得上是不虚此行。论朋友,他没结识几位新的,来自同性的白眼倒是收了一箩筐,但他不在乎;论见识,他自觉着是开了眼,尤其是学会了跳华尔兹,跳得还很不错。艾琳已经预定了他的明天——明天两个人一起去找房子。因为他没有长住饭店的道理和资本,而她熟悉地面,并且有一辆可以随意支配的跑车。一切都很好,只要别往背后看,别往长远里想。

可露生从来不是糊涂人,他不能不想。一想,天上就愁云惨淡了,美丽的晚霞与悠扬的音乐,也都是别人的乐子,与他全然无关了。

但是也没关系,他本来也一直是不快乐的。偶尔有快乐,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回忆起来都恍如隔世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露生在一座大楼的三层租到了一间公寓。公寓有里外三间屋子,大是不大,然而足够他一个人住的。房内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房外上下楼有电梯,楼前隔着一条街,是几家洋行共用的办公大楼。总而言之,这是个挺「洋」的地方。

搬进来的这天,艾琳也来帮忙。她穿着白绸子衬衫与藏青色的裙子,将一头长发盘了起来,踩着一双咯噔作响的黑色高跟皮鞋。她好像对面洋行里的西洋女职员,显出了几分精明沉稳相。露生在卧室内铺床,她便站在客厅门旁的墙壁前,用自来水笔往月份牌上整整齐齐地抄小字。等到露生走出来时,她也完了工。

笑眯眯地背过手,她很轻盈地一转身,让裙摆随之飞扬成了一朵花,「看我写的,怎么样?」

露生走过去一瞧,发现她把汽车行、干洗店,以及周围番菜馆的电话号码全抄到了月份牌的空白处。目光从月份牌移到了她粉红的面孔上,露生受到了一点震动——很久没有人这样为他着想过了。

凑近了再去细瞧那些小字,他开口说道:「看你不像个爱读书的好学生,可是你这一笔字,写得真不错,比我强。」

艾琳一耸肩膀,「真不知道你是在批评我,还是在夸奖我。」

露生回头去看她,没解释,只是一笑。艾琳望着他,他不解释,她也不误会,因为即便是被他批评,她也认了。在露生面前,她并不争强好胜。欺负他有什么意思呢?他已经是个孤独可怜的孩子了。

艾琳比他小了好几岁,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她很自然地开始暗暗称他为「孩子」。

露生将这三间屋子打扫干净了,然后便同艾琳回饭店去退房取行李。他那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只皮箱。艾琳嫌太阳晒人,坐在汽车里等他,而他拎着皮箱办好手续,转了身正要往大门外走,冷不防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险些迎头撞进他的怀里。他当即向旁一躲,而那人刹住脚步转向他,倒是挺知礼,「哟,先生,对不住——」话说到这里,来人忽然后退一步,圆睁二目重新审视起露生,「哎?您不是白少爷吗?」

露生看着这人,就见他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挺高挺壮,穿着一身绸缎裤褂,头脸修饰得很是整洁,看着几乎有几分少爷相。但仅从面目论,他的确是个陌生人,起码露生是绝对不认识他的。

那人见露生疑惑地对着自己只是看,便笑着又道:「这可真是巧死了。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您,结果刚一进门,正和您来了个顶头碰——您不认识我了吗?我娘前几天收到了您汇给她的钱,老太太高兴得念叨了好几天。正好我打算往北京去,她就把汇款单子上的地址给了我,让我一定得找到您,看您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

露生一听这话,心里骤然生出了几分暖意,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你是……陈妈的儿子?你、你是有余哥?」

问完这句话,他自己心里先生出了疑惑。陈妈在露生面前,并不常讲自己的家庭,露生只记得她几次三番地提过「有余」。但他和龙相都没见过有余,因为有余仿佛是比他们大了十多岁,早在好些年前就开始赚钱养家了,是个孝顺老成的儿子。可面前这位若真是陈有余,那么他可真堪称是驻颜有术。四十来岁的人了,竟能如此面嫩。

这时,对面的年轻人笑了,「我哪是有余,有余是我大哥,我是有庆啊,陈有庆。」

露生心里还是有点糊涂。不过这么细一端详,他发现陈有庆的脸上的确是有点陈家人的影子。而陈有庆继续笑道:「您这是要往哪儿去?我来瞧您一眼,到时候回家能交差就得。您有事就忙您的去,别为了我耽误时间。」

露生立刻摇了头,「实不相瞒,我在这饭店里住了二十天,今天就要从这里搬到公寓去了。要不是我们在这里见了面,天津卫这样大,怕是就没有我们相遇的机会了。陈妈好吗?」

陈有庆答道:「她好着呢。」随即压低了声音又道:「过年的时候,听说您跟少爷闹翻了,她特别惦记,前几天得了您的消息,这才又放了心。您是要搬到哪儿去?给我留个地址成不成?」

露生略一迟疑,随即转身走回前台,从茶房那里要来了纸笔,刷刷地写下了自己的公寓名称和电话号码。把这两样递给了陈有庆,他带着对方走出饭店大门,小声又道:「你知道就可以,不要对别人讲。除了陈妈,我现在不想再和龙家的人打交道。」

陈有庆一边将纸条折好往衣兜里揣,一边连连地点头。而露生又问:「你说你这一趟是要去北京?」

陈有庆笑了,「我闲不住,在家里待着也是惹是生非,所以干脆到北京找少爷,看看能不能得个差事干干。反正家里有爹和大哥,我又没老婆,出门也没人想我。」

露生听到这里,猛地大悟,想起来了!

他想起陈妈的确是还有个儿子叫有庆。可这有庆是陈妈的丈夫从外面带回来的私生子,所以陈妈对他从来不提,权当家里没他这个孩子。重新将陈有庆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看这小子生得眉目机警,在家待着,的确是有点浪费;而且据露生对陈妈的了解,他断定这位陈有庆君在家里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伸手从裤兜里摸出皮夹,他抽出了二十块钱,「特地让你往天津跑了一趟,辛苦了。」

陈有庆低头看了看钞票,抬头又看了看露生,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两只手又在裤子上蹭了蹭,却是不肯伸手接。露生见状,索性把钱掖进了他的裤兜里,「代我向陈妈问好。还有,到了北京,千万别对那边的人说我在天津,记住了吗?」

陈有庆用手捂着裤兜,笑嘻嘻地不住点头。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香风送了女子声音过来,「密斯特白,你遇到了朋友吗?」

露生觅声扭头望去,看到了热汗涔涔的艾琳。艾琳摇着一只小小的折扇,额角细碎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面颊上的胭脂则像是融化开了,成了她脸上天然的好颜色。而艾琳的目光从露生脸上转向陈有庆,随即用折扇掩住下巴,微微一皱眉毛。露生再看陈有庆,不禁也要皱眉——陈有庆像被吓着了似的,一眼不眨地瞪着艾琳——不是盯,是瞪!并且还微微张了嘴。也不知道他这是看艾琳美丽,还是看艾琳可怕。

露生感觉陈有庆这模样有点给自己丢人,虽然他和陈有庆从来就不是一家人。安抚似的对着艾琳一点头,他随即转向陈有庆问道:「接下来你要往哪里去呢?直接去北京?」

陈有庆听了这话,才如梦初醒一般,重新活泛了目光,「我——对,我得赶下午的火车往北京去了。那么,白少爷,我这就走了。」

露生含笑站住,目送他走。而他走了两步,回头又对着艾琳一点头,同时很慌乱地笑了一声。艾琳依然用小折扇掩着下半张脸,看这陌生青年怪里怪气,好像是脑子有问题。而陈有庆没有得到回应,便就这么慌里慌张地向前走远了。

露生想向艾琳讲一讲陈有庆的来历,然而艾琳并没有要问的意思。不问,自然也就是不想听。故而他闭了嘴,拎着皮箱跟她径直上了汽车。

自从露生有了长久的住处,艾琳每天便像上班一样,必要来上一次。连着来了一个礼拜,她跃跃欲试地耍了一点小手段,忽然消失无踪。果然,她当天就接到了露生的电话。

她说自己病了,今天不能去见露生,又因为所住的乃是亲戚家,所以露生也不方便登门,他们只能是明天再见。这话本是她用来吊露生胃口的,然而如此熬到当晚,露生那边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她自己坐在家里,却是如同百爪挠心一般,只觉自己浪费了一整天的好光阴。她又想:「他也不是那种轻浮虚伪的人,对我总是很诚恳的,我又何必要对他玩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呢?」

这样一想,艾琳就几乎悔青了肠子。夜里闭了眼睛做梦,梦里都是露生。及至到了新的一天,她甫一起床便往露生的公寓里打去了电话。听筒里响起了露生的声音,第一句话便是「今早好些了没有?」。

艾琳蓬着一头卷发,站在晨光中抿着嘴笑,认为露生温柔体贴。至于平时那些她一有头疼脑热便给她送花送糖介绍医生的青年,则是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三小时后,她和露生并肩走在了林荫道上。夏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裙摆,两人各走各的,并没有勾肩搭背,然而距离很近。

「露生,」她如今不叫他密斯特白了,嫌长,而且也不够亲昵,「你去学习开汽车吧!」

露生有些惊诧,「怎么想起让我学这个了?」

艾琳背过双手,舞蹈一样轻轻巧巧地旋转到了露生面前,一步一步倒退着走路,「我让爸爸给我买一辆新汽车,然后你来做我的汽车夫。我们开了汽车出城去兜风,不好吗?」

露生伸手作势要搀扶她,但是手掌并没有触碰她赤裸的手臂,只在手臂几厘米外虚虚地保护着,「好倒是好,不过到汽车行租一辆不是更方便?何必还要特地去买一辆新汽车?你说你不喜欢你的家庭,那么回家里要钱,不为难吗?」

艾琳不动声色地一晃身体,故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露生的手指,「我有我的办法,反正——」

话到这里,下文变成了一声惊叫。因为露生忽然出手攥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小心,有汽车。」

艾琳站稳了向前一瞧,发现前方路上果然开来了三辆汽车,而且是三辆风驰电掣的汽车。打头一辆直奔露生而来,可就在露生带着艾琳要往路旁躲闪之时,汽车猛地刹住了,随即车门一开,有人从车中跳了出来,一头便撞到了露生怀里。

露生松开了艾琳,怔了一下。

两条胳膊紧紧地勒缠住他,滚烫的面颊也紧贴了他的脖子。汗津津的短发磨蹭着他的耳朵,他闭了眼睛不去看,单凭着鼻子嗅,也能嗅出这人是龙相。龙相咻咻地喘息着,让他联想到一只刚刚横越了整片草原的小猛兽。这只兽顶着骄阳而来,满身的火焰,熊熊地想要烧死他。而他又怎么能坐以待毙?

于是抬手抓住龙相的衣领,他咬牙用力,恶狠狠地向前一搡,搡得龙相惊叫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余下的两辆汽车开了车门,便装的卫士一拥而上地要去搀扶他。其中有一张含羞带愧的熟悉面孔,正是陈有庆。陈有庆没有挤上前去,而是在人群外对着露生不好意思地一笑。目光滑过露生的面孔,他看到了艾琳,于是又像吓着了似的,猛地一瞪眼睛。

露生没理会他,只回身拉起艾琳的手,要从这一群人的旁边走过去。

第二十章:我要你

露生没能走远,因为龙相甩开卫士冲上来,三步两步地就又挡到了他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龙相扬起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对着露生很谄媚地笑。笑了几秒钟,他忽然又冲上去,双手握住了露生空着的那只手。汗津津的两只手把露生握牢了,他的黑眼珠特别大特别亮,直勾勾地一直盯进露生的瞳孔里去。

「露生。」他轻而急促地发出喜悦的声音。同样是滚烫的一张脸向上凑到露生近前,让露生能够感受到他口鼻中喷出的热气,「露生,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眶里转起了亮晶晶的泪光,像怕吓着谁似的,他只用耳语的音量,「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生气,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露生不看他,也不许自己动感情,只在心里自言自语:「身边缺好奴才了,所以想我了。从小到大都是两个人伺候他,现在剩了丫丫一个,大概是不够用了。想要发疯撒野,也找不着对手了。」

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恶寒。那寒气是自下向上贯通了他的,让他寒毛直竖,并且想要作呕。低头望向两个人的三只手,他手心的冷汗与龙相手心的热汗混合了,滑溜溜地恶心人。忽然用力把手向后一抽,他暂时放开了艾琳,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用力擦拭起手指。

「我说过,你活着我不见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他冷淡地告诉龙相,「我的话说得很明白,你也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龙相看了看自己空了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露生的眼睛,随即却是把脸转向了艾琳。眼睛盯着艾琳,他对露生问了话:「她是谁?」

艾琳认为自己和龙相也算是见过面,自己都能认识他,他却敢不认识自己,这可真是瞎了狗眼。但是因为露生的态度已经足够强硬,所以她决定不和这个龙司令一般见识。防备似的竖起耳朵,她听露生言简意赅地答道:「我的朋友。」

龙相特别地多看了艾琳几眼,随即把脸又转向了露生,「朋友?你和别人好了?」

不等露生回答,龙相扯起他的胳膊往怀里一搂,哀求似的又道:「露生,你别这样,我向你认错,回家吧!我想你,丫丫也想你。」

露生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下,用温柔的声音反问:「拿丫丫来对付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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