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誓言
露生想要看清楚满树才的模样,可是无论如何,却始终没能看清楚。满树才个子大,嗓门也大,一路且走且谈笑,言语亲切。如果旁人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那么第一眼几乎要把他认成一位性情粗糙的好叔叔或者好伯伯。他对待龙相像是对待一位很招人疼的小弟弟,对待丫丫也像是对待一位很娇弱的小妹妹,言谈举止间称得上有那么一点绅士风度。
坐着满家的汽车离开了火车站,露生在两名少将的夹攻之下,独自坐在一辆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冷不丁的,他心里发了慌,因为想到尽管龙相带了一列车的卫士,但此地毕竟是满树才的地盘,龙相和丫丫也正在前方满树才的汽车上。满树才只要起了杀心,龙相便是必死无疑——龙相并不是笨蛋,徐参谋长也是老谋深算的,怎么这两个人这回胆子就这么大,说来北京就来北京了呢?
思及至此,露生就坐不住了,并且怀疑徐参谋长暗怀鬼胎——在他眼中,龙相几乎就是一无是处,所以普天之下除了自己和丫丫之外,如若再有第三个人肯对他好,都可能是居心叵测。现在徐参谋长人在军队中按兵不动,撺掇了傻大胆似的龙相来北京见满树才,龙相若是死在这里了,军队里是不是就轮到徐参谋长独大了?
冷汗瞬间渗了一后背,露生因为实在是没有确实的证据,所以咬紧牙关强行管着自己,不许自己跳车。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脊梁上,贴了一路,直到汽车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了,汽车队伍的车门乒乒乓乓地也开始开关了,他才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弯腰跳下汽车,他在夜风中张开手指,抓了满手冰凉的风。其实不是风凉,是他攥了满手心的热汗,热汗遇了风,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宅院是满树才特地为龙相预备出来的安身之处。训练有素的仆人们提前一天到来,早把偌大一处宅子经营得有了烟火气。满树才站在汽车外,很亲热地拉着龙相的手说笑,一边说笑,一边拿眼睛瞟龙相的脑袋,因为他也听闻这位少年新贵生有异相,只是一时间还没看出这异相究竟是生在了何处。
宅院实在是没得挑剔,有石有水,有花有木。众人奔波一天,全都乏了,各找房间自去安歇。露生也在一楼内的客房里躺了下来。枕着双臂望着天花板,他正在心乱如麻地发呆,冷不丁地就听楼上咚的一声响,随即是龙相吼了一声。
露生立刻坐了起来。
然而静等片刻,楼上却又再无声息。露生不知道丫丫方才挨没挨打,即便挨了,丫丫也只会是隐忍。重新向后仰躺过去,露生心想:一辈子,这就是丫丫的一辈子。
一夜过后,露生早早地洗漱了出门,如他所料,他果然在楼前的空地上看到了丫丫。露生招呼了她一声,走近之后又道:「这里的仆人都是九十点钟才开始做事的,主人大多是十一二点钟才吃早饭,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丫丫抬手将鬓边几丝碎发掖到耳后,掖到一半却又改了主意,用手指把那点碎发拨弄了下来。露生看清楚了她鬓边的一道刮伤,心中不由得难受了一下,「昨夜他又怎么了?」
丫丫先是摇头,摇着摇着又微笑了,是含羞带愧的微笑,「昨晚我说错话了。」说到这里她一低头,脸上笑得理亏,「我真是太笨了,那个姓满的跟我说话时,我一慌,竟然喊了他一声伯伯。本来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是怎么叫他的,往这儿来的路上才想起来,上楼之后我就对他说——」她微微地往楼上一抬眼,「我说那个姓满的乍一看挺和气,我还喊了他一声伯伯,可是仔细地看,他眼睛里有贼光,不是个好人。他一听,就恼了,说我给他丢人现眼,自己给自己降了一辈。」
话到此处,她迟钝而又虚弱地继续微笑,「这次不怪他,怪我。他夜里也没怎么闹,现在还睡着呢。」
露生叹了一声,「丫丫,我对不起你。跟着他过日子,你受苦了。」
丫丫先前一直是傻头傻脑地笑,听了这话,那笑意凝固在了她的脸上。出神似的沉默了片刻,最后那笑意渐渐消失了,她声音很低地答道:「我婶婶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关了门都是差不多的。男人的脾气都是暴的,要紧的是他心里对你好。他……他心里真是对我好的。」
露生背过双手,忽然凭空增长了许多岁数,腰都弯了,「是,看他也只能看他的心,看别的,没法看。」
话音落下,两人上方忽然响起了龙相的大嗓门,「喂!你俩说什么呢?」
露生觅声转身仰起头,眼角余光同时瞥到了丫丫一抖。对着二楼窗口伸出来的龙相脑袋,他大声答道:「我俩夸你呢!夸你心眼好,是个好宝贝儿!」
首如飞蓬的龙相听了这话,雪白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屁!我才不信!」
在接下来的大半天中,龙相神出鬼没,四处乱跑乱看,也不吃饭。傍晚时分,满树才登了门,说来接龙总司令到自家去热闹热闹。也是直到这时,露生才像屠夫抓猪一样把龙相从后花园中抓了出来。丫丫早把崭新的军装预备好了,露生前脚把龙相牵回房内,她后脚就将龙相穿戴打扮整齐了。于是满树才也并未久等,便等出了个人模人样的龙相。
接风酒会,除了司令是必须出席之外,年轻貌美的司令太太——按照当下的规矩——也应该出面交际一番,在妇女间博得一点荣誉。于是丫丫搽了粉换了衣服,也跟着龙相上了汽车。露生本是可去可不去的,龙相让他跟上,他便也坐进了后面的汽车里。对于满家,他很好奇,因为认为如果自家不被灭门,那么到了现在,也应该是另一个满家。满家的少爷小姐们,应该就是比较幸福的自己和秀龄。
他想象不出那「比较幸福」的自己和秀龄应该过着怎样的生活,所以只能亲眼去看一看。虽然看也是白看,因为白家的确是在许多年前就没了,秀龄也早已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满树才的府邸,并没有什么稀奇,起码在露生眼中,是不稀奇的。日暮时分,天色暗了,路旁的花木上全点缀了明亮的电灯,把偌大一座将军府装饰得如同水晶宫一般。而尽管龙相是个初来乍到的小新贵,可兴许是他「贵」得特别的缘故,一场接风的酒会竟被满树才操办得如同盛典一般。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满树才把龙相引入宴会主厅之时,厅内的贵宾们竟纷纷地鼓起了掌。露生跟在龙相身后,惊讶之余又有些担心,生怕龙相一时兴奋,再闹出笑话来。
然而龙相诚心地不肯按照他的思路走。身姿笔挺地站在满树才身边,他风度翩翩地对着前方含笑挥手,又浅浅地对着左右鞠了几躬。抬手扶着军帽帽檐,他在直起腰时微微地向后一侧脸,对着露生一挤眼睛。
露生接收到了他这个转瞬即逝的鬼脸,心中随之轻松了一下。龙相此刻显然很清醒,清醒到可以自自然然地装模作样,并且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装模作样,甚至得意于自己装得完美,忍不住要向露生炫耀一下。
这时满树才拉着龙相走向厅内,龙相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丫丫一眼,说道:「笨蛋,跟着我,别走丢了。」
丫丫红头涨脸地嗯了一声,一双眼睛简直不敢抬。这大厅里有男有女,女子都是年轻貌美的,都是上露胳膊下露腿的。丫丫自以为已经狠狠地修饰过了,可是如今往这地方一站,不用旁人批评,她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土气——自己这一身大镶大滚的衣裳,这绾在后脑勺的发髻,这腕子上的金镯子,全像是摩登女子们的奶奶辈才稀罕的物事。幸好她当年没裹脚,要不然更站不到人前去了。
不止一位女士在欣赏这位年少的龙太太,龙相那一声「笨蛋」,也引得不止一位女士用小折扇掩了口偷笑。丫丫挨了那么多打都不哭,如今手足无措地紧跟着龙相,却是窘得快要落泪。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害怕,可丈夫又不能依靠。她下意识地横着走,差一点就又要靠到了露生身边。
幸好,这个时候,龙相和满树才在大沙发上落座了。
龙相完全没留意到丫丫的反应,自顾自地只是和满树才谈笑。目光忽然从满树才的脸上转移了,他盯住了茶几上的大果盘。伸手从果盘中掰下了一根大香蕉,他不再理会满树才,而是满脸疑惑地转向了露生。
露生和他之间只隔了个丫丫,丫丫没坐,他也站着。和龙相对视了一刹那,他生出了不妙的预感,但依然抬手做了个手势,用无声的口型告诉他:「先扒皮。」
龙相果然捏住香蕉的长柄,三下两下扒了香蕉皮。试探着张嘴咬了一口,他随即把丫丫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将大半截香蕉直接杵进了丫丫嘴里。丫丫吓了一跳,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险些当场呕吐。远近众人立时嘁嘁喳喳地偷笑起来,龙相却是满不在乎,告诉丫丫道:「这个好吃,我们原来都没吃过。」
丫丫从口中取出了那半截香蕉,一张脸都要红破了,垂下头一声不吭。露生绕过沙发走到龙相身后,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呵斥道:「要吃回家吃,现在不许吃了!」
龙相嘿嘿一笑,扭过脸伸出舌头,在他面颊上结结实实地舔了一口。
下一秒,露生和丫丫一样,一张脸也变成了火炭红。窃笑的声音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是满树才率先哈哈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抬手连连拍打龙相的肩膀,「小老弟啊小老弟,从你昨天下火车起,我就看出你是个淘气种子!今天你又闹,招惹完太太又招惹这位——」他对着露生一点头,「小兄弟,你是他什么人啊?」
露生冷不防地和满树才对视了,心头一紧,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龙相替他做了回答:「他嘛……他是我表哥。」
满树才恍然大悟地一点头,「怪不得,原来是一家的亲戚。来人!」他漫无目的地一招手,无中生有一般地从人群中招来了仆人。吩咐仆人去取了毛巾之后,他对着龙相继续大说大笑,像个最和蔼活泼的好叔叔,一口一个「小老弟」,笑里含嗔,说小老弟没正经,说小老弟太顽皮,仿佛小老弟是他生的,而他刀子嘴豆腐心,都要爱死小老弟了。
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露生从仆人手中接过了手巾把。默然无语地展开手巾,他一边擦脸一边向前抬起了头。
随即,他的动作僵住了。
隔着一片衣香鬓影,他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如果没有认错的话,他想对方就是艾琳。
艾琳照旧是洋装打扮,因为厅内男女的服装都很豪华,所以她难得地没有那么引人注目。站在一群少女之中,她怔怔地注视着露生,像看不懂或者不认识了似的。她睁着很大的灰眼睛,眼珠的颜色偏淡,瞳孔中清澈得什么都没有。
两人对视了足有十秒钟,最后是露生先向她一点头——本来还应该笑一下的,可他刚被龙相舔了一口,也算是出了一次负面的风头,此刻尴尬之余垂头丧气,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他一有了动作,艾琳就如梦初醒一般,灰眼睛里明暗闪烁,开始有了内容。那内容极其复杂,有惊有怨,似乎还有一点鄙夷。未等露生看透,她负气似的一转身,从女伴之中挤着走掉了。
露生不见她也不想她,如今偶然相见了,并且她又是个很异常的态度,他心里便不由得有些惦念,颇想走过去和她攀谈几句。可是龙相和丫丫还在这里,他不敢走,怕自己走了,以龙相无法无天的性子,会又做出出人意表的举动。
心惊胆战地熬到酒会开始,露生看龙相站在一张方桌子前吃上了,丫丫守在一旁很安静,半个小时之内应该不会出问题,便走出大厅,想要试着找一找艾琳。找得到自然是好,如果找不到,也没有大关系。
结果刚一出门,他便在楼前的一片草坪上看到了艾琳的身影。草地上方架了一道道彩色小电灯,艾琳却是独自站在暗处。秋夜风凉,她将两条白臂膀环抱在胸前,显然是正在害冷。心有灵犀一般,露生刚向她迈出了第一步,她便不声不响地把头转了过来,对着露生说了一句:「哈啰。」
露生走到她面前,有些勉强地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和你相遇。我们很久不见了,你还在那所女中读书吗?」
艾琳一耸肩膀,整个人像是冻得狠了,面部的线条都有些硬,「我也很意外,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里再见到你。我本以为你失踪了。」
说完这话,她等了片刻,因为没等到露生的回答,所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露生低声问道:「你姓满?」
艾琳仰直了颀长的细脖子,在风中高傲地一点下巴,「是的,满五小姐就是我,很不像吗?」
话音落下,她发现露生眼中本就微弱的一点光芒,这回是彻底地熄灭了,「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很惊讶。」
艾琳听了他这冷淡的回答,心中忽然生出了怒火,「原来你是龙总司令的部下,可是说老实话,我依然没有看出你的职业是什么,总不会是专门给那位总司令做表哥吧?」
露生虚弱而又镇定地答道:「你这样讲,也不算错。」
艾琳冷笑一声,道:「噢,我想这种职业一定需要很好的涵养,以及一张干净的脸。」
露生垂下了头,对着地面笑了一下,「见笑了。」然后抬起头面对着艾琳,他轻声又道:「这里很冷,你不要站得太久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向了楼门。艾琳抬眼瞪着他,本来是对他又怨恨又鄙薄的,可是因他说走就走,不许她怨恨鄙薄个痛快,所以变成了极度的不甘心,恨不能拔脚把他追回来。
她看着露生慢慢地往回走。那个背影高大而富有男子气,然而又带了一点颓唐。这点颓唐让他惹人怜,即使他被龙相当众舔了一口,也像是英雄落难了。
艾琳认为像白露生这样的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弄臣或者小丑,走到哪里都应该是被人尊重的,所以龙相舔他,不是玩笑,而是冒犯。
忽然间,她又想:「不会今日一别,他又消失了吧?」
这个念头让她紧张起来。她颇想揪住露生问上一问,然而在接下来的时间内,露生对龙相寸步不离,而她天然地对龙相很反感,简直没办法靠近那人,去和露生搭话。
艾琳总觉得龙相那个模样很邪。美男子也不是那种美法,他简直有些像鬼狐了。
酒会开着开着变成了舞会,直到午夜之后才结束。龙相喝了无数的酒,然而并没有酩酊大醉,甚至完全没有撒酒疯;丫丫像是个受刑人,茫然无措地熬到了席散,及至出门坐上汽车时,她简直轻松欢喜得想要跳一跳。
谁也没有留意到露生,露生像个影子一样尾随着他们回了住所。丫丫强打精神伺候龙相休息,忙得什么都顾不上,所以露生又像个影子一样,很孤独地飘回了一楼房间。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他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很讽刺:自己的仇人和龙相言谈甚欢,即便双方都只是敷衍,也还是太「欢」了;唯一一个异性朋友,又是满树才的女儿——天下女子千千万,而满树才一共只有五个女儿,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便遇上了那千万分之一。
他并没有爱上艾琳,但好感是有的,没有多,也有少。所以在知道她姓满之后,他心里很难受,感觉自己是被命运戏弄了。
他的命运不好,他恨自己的命运,像恨满树才一样恨。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龙相一直马不停蹄地忙碌。不是忙军务,是忙着玩。
玩伴与向导都不是露生,尽管露生对北京很熟悉。满家的大少爷和龙相交了朋友,满家的大少奶奶还邀请丫丫出门逛了一次洋行,买了两枚翡翠戒指,一只自己戴,一只给丫丫。丫丫怕生,但是禁不住大少奶奶主动和她亲热,仿佛她俩乃是一对亲姐妹。
露生冷眼旁观,不言不语。他逼迫自己静下心来,沉默地等待。好朋友是假象,亲姐妹也是假象,他等着龙相找准机会,对满树才痛下杀手、一击即中。
饶有耐心地等了又等,他等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那机会还没到,而他知道龙相是个官迷心窍的家伙,所作所为都必有所谓,所以压着性子绝不催促。一是怕龙相闹脾气,二是怕自己没有龙相的高瞻远瞩,再耽误了人家的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