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过后,慕隐兮接到了襄樊而来的战报。顾军粮草尽失,士兵不堪忍受饥饿,每日倒戈逃走之人不可胜计,短短十日,五万大军已损伤过半,形如散沙。容熙大军攻上,追亡逐北,将顾川蓬斩杀于阵前,获得辎重士兵数以万计。
“隐兮博通天文地理,当真是王爷得力助手。”陆寒洲哈哈一笑,饮下一杯热酒。
“王爷身遇险境,在下只恨不能随侍左右。”慕隐兮缓缓摇头,低声叹息,“幸好天意相助,我才得以心安。”
“下一步,我方会怎么样做?”陆寒洲挑眉问道。
慕隐兮环视左右,确定安全了,命予墨取了一杯茶水过来,指尖伸进去蘸了蘸,在桌上游走如龙,不多时,在桌面上勾勒出一个青州地图来。
“看来,隐兮已有妙计?”陆寒洲在图上掠一眼。
慕隐兮没有回答,指尖蘸了茶水一边周口,一边从新乡右边又画了一条线,由东边绕到了周口之下:“这样如何?”
“甚妙。”陆寒洲在图上一点,“那么,就在这一处封住去路,必定出奇制胜。”
两人相视一笑。
纱窗外,斜风细雨,一帘轻寒。
鸿嘉七年十二月初七,青州太守韩高,集结青州数十万将士,如约举兵。
韩高所率部众,骁勇善战天下皆知,起兵之后,果然如传闻一般所向披靡。
军出南阳城之后绕北海郡而行,避开中州军主力,巧妙的兵分两翼,从东面一路攻新乡,一路自周口而入,渐渐将中州军包在中央。
中州军将领察觉不妙,急令大军后撤,心欲退守开封,却已被青州军一路追杀,激战之后折了许多兵马,又遇上飞雪来袭,军粮不足,大军因饥寒交迫死去之人不可胜计。
战场落日黄。云遮望眼,山割愁肠。
容熙将长剑收起,催马向前,一路上伏尸交叠,溪水中一片刺目猩红。遥遥的,一片残旗在冷风中犹自飞扬,“中州军”三个字格外刺眼。
他唰的从马鞍上斜挂的箭筒中抽出木箭,搭弓满弦,“嗖”的一声,残旗咔嚓断为两半,应声而倒。
有脚步急急而来,小福在他马前跪倒:“爷,公子来信了。”
容熙神色一动,展信读过,面色凝重。
“王爷,洛阳那边有了什么动静?”蓝重羽问道。
“大军要加快脚步,我们必须在下个月初赶到南阳。”容熙一边说,抬手扬鞭,“下月初,此地会有一场天灾,我们必须避过。”
“天灾?”
“是啊!”容熙诡秘的一笑,“隐兮之言,必定灵验。到时候我们,只需坐收人心便好!”
79.衰草残阳雪中泪
十二月底,九州忽将暴雪,百年未遇。
中州洛阳第一时间开仓放粮,奈何路途遥远,雪地难行,未到半路,百姓已经饿死大半。此时,身在青徐边界哀王容熙将军队补给倾囊拿出,以供百姓衣食,一时间,人心所向,子民臣服,纷纷加入哀王之军,天下震动。
接下来一个月,容熙大军长驱直入,到达冀州诸郡,守令皆望风弃印解刃而降。容熙遣人收印,做好一切安抚之事,并对百姓秋毫无犯。自此军威振奋。
鸿嘉八年元月,终于再度与王师狭路相逢。
鸿嘉八年元月这一场暴雪,为中州军本就不利的处境,埋下一片阴影。
被哀王围了大营,容桓下令坚守营门,待军粮至,方可出击。
很快的,所有人便得知了这一消息。
军粮不够,只待中州来援。而军中,早已是一片狼藉。
一袭红衣的女子在帐子间来回穿梭,忙碌不止。出征之后,青罗便吩咐手下婢子们为将士缝补衣服,自己忙着照料伤员,见军粮不足,她又下令婢子们最大限度地省吃俭用,将节省出来的衣食分发给将士,一月下来,冰肌玉骨的女子都清瘦不少,却是神采奕奕,言笑晏晏。
“没关系,你快将这些吃的分给将士们,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青罗推着玉京,“快去呀,军情要紧,你我饿肚子不打紧的!”
玉京走了几步,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跺脚叹道:“哪里还会打赢,公主有所不知,这次围住我的人是慕容铮殿下啊!”
“你说什么?”身子一颤,怀里的食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你再说一遍!”
玉京蹙眉,手都绞在了一起:“是慕容铮殿下率领五万武士在外围守候,这一次,圣上铁定没有胜算了!”
青罗面色苍白,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抬脚便要冲出帐子,“我去问容桓!”
“公主,万万不可呀,圣上现在正在思索退敌之策,公主去了,只怕会火上浇油!”玉京拉住青罗衣袖,焦急的阻拦着心急如焚的她,青罗气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都把我蒙在鼓里,根本就没有把我看作自己人!”说罢,袖中一掌朝婢女门面挥去,玉京侧身避过,手一松,青罗足尖一点,撒腿就跑得没了踪影。
“公主!公主!”玉京只剩下原地跌脚叹息。
五日。仅剩的粮食只够五日所需,若是五日之后,军粮还未抵达,大军便真正陷入了绝境。
帐中气氛异常的沉闷,群臣相顾,再看向负手不语的皇帝,都是欲言又止。
其实,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明白了,军粮,不会来了。
只怕早已在半路被容熙劫去了吧。对方所要的,不是自己因饥饿而死,而是濒临死亡的绝望,斗志的溃散。这就是对方单单合围,却不进一步绞杀的原因。
死寂的沉默中,帘子一掀,飞雪之中,红袍绒帽的女子闯了进来。容桓神色一动,挥挥手,群臣缓缓退下去。
帐子里只剩下帝后两人,青罗蹭蹭几步上前,扬起手,啪地摔了容桓一耳光。
“我与你一起七年,你从未将我视作妻子,是也不是?”
容桓神色未动,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此话怎讲?”
“我哥哥倒向了哀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青罗在容桓胸口捶打着,眼底闪烁着盈盈泪花,“你是不是怀疑我和我哥哥一样,都是哀王的眼线?”
“你多想了,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容桓抬手扶住她,低叹一声:“更何况,天家无骨肉,利益之上没有什么不能够背叛。”
“为什么,为什么!”青罗仍是蹙眉,气上眉梢,“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抛弃亲情,倒向原来的敌人!”
“有时候,雄心壮志便是摧毁一切的源头,若说燕国屈居漠北未有野心,我绝对不信。”容桓无声微笑,冷笑,直到叹息:“当年我的额娘嫁到大夏之时,亦有助燕国吞并大夏之心。”
“不!”青罗倒退几步,“我没有这种心思。”
“青罗。”容桓温柔地将青罗搂进怀里,“其实,就算你真的有野心,我也不会介意,天皇贵胄,有谁能说自己是纯洁无暇的呢?”
“呸!”青罗气道,“我知道我是个野蛮的女子,没有一国之后的模样,但是,我从未负过你!”
“所以,有天大的事情,你都要和我说一声,好么?”
“好。”容桓抬手抹去明眸皓齿的女子腮边的泪水,定定道,“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分担。”
“这还差不多。”青罗破涕为笑,蓦地扑进容桓怀里,容桓手颤了一下,终于,缓缓地抱紧了她。
烛火明灭中,两人无声拥抱,从未如此患难相依。
帘外,白清轩垂下眼睫,如来时那般无声离去,风雪中,身影格外寥落孤单。
深夜风中,一帘凄寒。
白清轩正在浅眠,容桓轻轻地在他身边坐下来,俯下身,在光洁的额头印下一吻。秀眉颤了一下,白清轩张开眼睛,眸子里一片蒙昧模糊的水色,语气却是淡淡的:“圣上何时来的?”
“你不是一直醒着,还要明知故问?”容桓挑眉一笑,指尖抚上白清轩微微蹙起的眉毛,白清轩却避过了,依旧拢被子躺下,口里道:“时候不早了,圣上请回吧。”
“清轩,你怎么了?”容桓扳过他,对上他的眸子,“身体不舒服?”
白清轩垂眼:“孤灯冷被,皇后不该被如此对待。”
容桓一愣,已是明白了白清轩日间所见,心头欢喜,一把将人搂住了:“你怎么了?我和青罗之事,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今日怎的不快了?”
“圣上误会了,我没有不快,方才所言,是心中所想。”白清轩淡淡拂开容桓的手臂。
容桓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觉得好笑,咬着牙道:“你分明是吃醋了,何必下不下脸来承认?我为你吃醋,早不知装了几个醋坛子了。”
白清轩终于翻过身来:“如此生死关头,你还有心情拘于儿女情长?”
“我本就是个昏君,你是今日才知道吗?”容桓一笑,忽然向前一扑,把白清轩死死压在身下,俯下身去,轻吻着他的水唇,在唇齿间久久流连,直到白清轩轻喘不已,苍白的肌肤下隐隐透出红晕,才放过他。
白清轩显然是生气了,狠狠白了他一眼,想要推他下来,两手却又被容桓死死按在枕边。容桓见白清轩眼神茫然地盯着前方,道:“想什么呢?”
白清轩唇角动了动,仿佛想要笑,却转瞬即逝:“死。”
容桓脸色一变,抓紧了他冰冷的手。“不许你胡思乱想。”
白清轩轻轻一笑,仿佛夜色下绽放的幽莲:“不用再瞒我了,粮食所剩无几。这一次,我们是走到绝路了。”
“你怕吗?”
“怕?”他嗤笑,呼吸微微乱了,轻轻一声喘息仿佛低叹,“死过一回之人,还怕什么呢?”
“可是,容桓,你听着,我不要你死。”
“你若死了,我还能独活么?”容桓一声叹息,扶住白清轩的脸,“八年行尸走肉的日子,你还嫌我过的不够长?”
白清轩抖了抖唇,眸子里水色荡漾,却是抹不去的清冷凄艳。颤抖的身体被缓缓地抱住了,无声传递的温度默默诉说着渴望与怜惜。拥抱着他,抚摸他的身体,吻着他的脸颊。
“你我在一起,不管生死,再也不分开。”耳畔听到容桓如此说着,坚定许诺又好似是哀求。
多么苍白的承诺。
悠悠转醒,身边被衾尚温,人已不再。
“出征了!出征了!”忽然,帐子外有军士飞快地跑过,“哀王来围剿我们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身体疲惫,他飞快地穿上衣服披上披风,踉跄地走出大帐。
偶面而来的飞雪,簌簌打湿了衣襟,白清轩却依旧在雪中一步步走着,执戟的军士、举旗的步兵、负弓的弓箭手——一张张脸因饥饿而蜡黄苍白,然而那眼神却好似点燃一把大火,无畏地向着死亡呼啸而去。
大营中响起了激昂的击鼓声,一声一声,磨亮了刀锋,燃烧了热血。
他心中陡然腾起一阵豪情,蹭蹭几步走上击鼓台,执起鼓槌,铆足力气擂鼓助威。
高马之上的披金带甲的君主蓦然回望,四目相对,心中之言化作紧紧缠绵的眼神。
我等着你,无论生死,你我一起去。
80.一剑天涯断肠处
平戎万里,两军相对。
容熙阵中旗号招展,最前面列成阵势,各用强弓硬弩,对准了厮杀而来的中州军。只听“唰唰唰”数声,千万只飞箭腾空掠出,在半空中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中州军死死截杀在半途!
忽然间又是一声号角声响,一支大军从侧翼杀来,定睛一看,居然是燕国武士,这些驰骋漠北的武士们手持弯刀呼号而来,一骑排众而出,那人面方肩阔,眉竖眼圆,正是燕国的慕容铮王子。
“哥哥!”遥遥的,青罗陡然一声惊呼,心火燃烧,掉头驱马直奔燕国而去。
“青罗!”容桓回头时,她的身影早已淹没在刀光剑影中。
慕容铮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厮杀正酣的战场,半年之前的那一幕缓缓浮现在眼前。
刺杀哀王容熙未果,他带着手下人马返回驿馆,静待消息。原本以为那千钧巨石,早已将哀王的生路死死堵住,却如何都没有想到,转日便得到了康王平安归来的消息。
是啊,谁能想到哀王身边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随从,竟成了哀王脱险的关键棋子。
割腕放血,以血为饵,引虫前来。探子寥寥数字,让他这个驰骋沙场之人都暗暗心惊。
而事态的发展,更是超出所有人意料,哀王不但没有记恨挑衅,反而,向他们伸出了手。
那一日,那位传说中的青衣谋士深夜而来,袖中一封书信,让这暗兵浮动的九州格局,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显然,哀王殿下再一次证明了自己通透过人的政治眼光与谋略,当他听到哀王开出的条件,是许诺相助燕国攻打西域三十六国之时,举座皆惊,不得不为这心智超群的王爷感到惊异而佩服,想不到燕国人苦心筹谋恐人知晓之事,早已被他尽数识破。尽管他们早已看出,这位隐忍多年的哀王殿下定非池中之物,却没有想到他所能承诺的,居然是如此诱惑极大之事。
他心中掠过无数血光剑影,然而那青衣谋士始终神情淡淡的,好似在品茶听曲一般的气定神闲,说出的话却是字字惊心:“殿下应该听过汉人有这样一句话:天家无骨肉。该怎么样做,对屈居漠北的燕国来说是最好的,想必不用在下多言。”
慕容铮骑在马上,眼睛掠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心头陡然一阵暗惊:尽管他现在已经成了哀王起事的盟友,然而那青衣谋士立在眼前,淡笑着让他挑选支持者的那一幕还在眼前,如今见天下动荡,哀王大军训练有素,即使激战了几天几夜,却仍然所向披靡,显然是准备已久,一朝发难。如果当时自己怯懦了一下,又会如何?对于哀王,不过是少了一支盟军,对于自己,对于燕国,恐怕是灭顶之灾!
手不自觉的握紧长鞭,慕容铮吐出一声低叹。
“哥哥!”
只见一匹马杀出重围,马上女子一身红衣,明眸皓齿,眼底狠厉之色仿佛刀锋冷然。
“青罗!”慕容铮脱口低呼。
青罗二话没说,迎头就是一鞭子,慕容铮王子闪电般探手握住,面色青灰:“你怎么来了!”
“呵呵。”青罗狠狠地冷笑一声,“你问我来这战场,我倒要问问是谁做这反贼的帮凶!”
“我——”慕容铮抖了抖唇,锐利地眼色在一瞬间褪去,“妹子,你要理解哥哥的难处!”
“理解?”青罗咬紧了粉唇,“你投靠哀王,要夺我夫君江山,你我便是仇敌,还有何话可说?”
“容桓始终视我燕国如鲠在喉,西域三十六国亦是将我燕国看作大敌,两处夹攻,其中万般难处,其实你一个女子能懂的!”
青罗眯起眼睛,字字冷然:“胡汉之分便如鸿沟之界,自古难以消除。但是容桓始终未曾真正侵扰我漠北之地,你又凭什么听信哀王一面之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慕容铮大吼一声,握紧了缰绳,“扩展疆土征服西域,是父王临终所托!我既身在其位,就不能辜负先辈期望!”
“想的倒好!口说无凭,你怎就能笃定,哀王不会出尔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