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轩亦是大骇,捏紧了缰绳,转头对陆寒洲急急道:“将军,如今之计,只好隔水放火了!”
陆寒洲点头,事不宜迟,一声令下,众将们退到溪水对岸,火折子点着了木叶,顺着冷风咆哮着瞬间在对岸燎原。
顷刻间,万虫在大火中挣扎翻滚,发出哔哔啵啵爆裂之声,然而白清轩却在瞬间凝住眼眸——
仍然有毒虫,簌簌向前而去,不惜投入火中。未被烧死的虫子不约而同爬向了同一个方向,他顺着看过去,一面巨大的石壁如屏。
原来如此!
白清轩啊了一声,急忙勒马调头,“将军,王爷就在那面石壁之后,定是用血将这些毒虫引来,让我们注意!”
陆寒洲面色一惊,跌脚惊叹:“我怎么没想到!这下不好,快,快灭火!”
众将士翻身下马,用箭筒盛水,不到片刻,将士们骑马越过已然式微的火苗,向着那面石壁疾奔而去。
马蹄声哒哒,一声声仿佛心跳。
白清轩心中越来越凉,要多少血,才能将这些毒虫引来。
眼见那些毒虫翻滚,众人驱马前进,马蹄子将毒虫踩烂,一路朝着石洞奔过去。
白清轩翻下马来,扑到了石壁上:“王爷!我们来了!”
陆寒洲与众将士兵分两路,一面撑住巨石,一面在石下挖出三尺空洞,然后以木墩做支撑,一切妥当之后,立即将容熙从石缝之下救了出来。
白清轩急急上前,还未说话,却听得陆寒洲陡然一声惊呼。
他转过头去,赫然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血红。
和倒在血泊之中的人。
“隐兮!”
71.除却巫山不是云
秋露下,琼珠滴,冷意入了心,却是一片麻木。
容熙立在廊下,看着府内的婢女来来回回,在长廊中穿行。
屋里,慕隐兮还在昏迷之中,原本恍若透明的肌肤因大量失血而苍白若死,一碗碗的补血汤药喂了下去,人仍然不见醒来。
如果就这样失去了他,失去了他。
心忽地抽痛起来,禁不住弯下腰去,容熙一把扯住胡大夫,狠狠道:“他要是活不了了,你就等着给他陪葬去吧!”
胡大夫抖如糠筛,老迈的身子居然一溜烟去了。
容熙立在门边,失神地看着丫鬟一勺勺地往慕隐兮口中灌药,然而昏迷之人哪里咽得下去,顺着唇角一丝丝流了下来,小丫鬟眼见喝不下去,又瞧着王爷在身边死死瞪着,更加手忙脚乱,呀地打翻了药碗。
“王爷恕罪!”小丫鬟磕头如捣蒜。
容熙没有理她,蹭蹭几步上前,拿过案头剩下的汤药,一仰头喝了下去,然后揽过慕隐兮,口唇相接,舌尖撬开他的牙关,一口一口,缓缓将汤药喂了下去。
长剑还未出鞘,剑鞘怎可先亡!
容熙捧着慕隐兮的脸,一口一口,一连喂了几碗下去,终于松开了他的唇。然后,将人缓缓放平了,盖上被褥。起身时,忽地一阵眩晕。
“王爷!”陆寒洲一把扶住他,见容熙面色苍白,神情疲累,温言安慰道,“方才臣以内力护住隐兮的心脉,相信只要活血化瘀,定会安然无恙。”
容熙无力地嗯了一声,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中,苦笑道:“没想到,关键时候,我还没有隐兮勇敢。”
陆寒洲无言,想他在割腕放血,引虫前来,显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将他就出洞口的一瞬,青衫染血的一幕令在场所有人惊住,没想到眼前一向孱弱之人,居然如此决绝。陆寒洲本就对慕隐兮赞赏有加,此时更是胸中激荡,连声音都发了颤:“王爷放心,隐兮心中有着执念,凭此一念,他定会安然醒来。”
白清轩坐在廊下,琉璃色的眼眸不知看向何处。一转眼,容熙托着沉重的步子从长廊尽头走来,好一阵,才到了跟前,擦肩而过之时,白清轩忽然捉住容熙的衣袖,冷声开口:“王爷,若非来援,你是不是打算牺牲隐兮?”
目光如刀,仿佛生生要在容熙身上剜下一块血肉来。
容熙在他这样的注视下,非但不闪不避,反而扯动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容来。“此话怎讲?”
“隐兮背伤,化去淤血便可暂离险境,王爷功底深厚,为何不为他疗伤?”白清轩不放过,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要说,若是我皇兄如此,你即便豁出性命,也要保他?”容熙眯起眼睛,笑意更深:“世上知我解我者,惟有隐兮一人。我若死去,隐兮必不会原谅我。”
“纵使那是隐兮心愿,难道你就毫不动容吗?”白清轩神色震动,眼底锋芒终是缓了一缓,“王爷,我只希望你的心,莫要因昔日囚禁,而遮掩了原本的善意。”
“多谢关心。”容熙长眉一轩,从白清轩手中抽回衣袖,一字字道:“莫要忘了,我对你之心,一如昔日,我不会放手。”
一阵冷风拂来,落英缤纷,前尘往事忽然浮现在眼前,一幕幕,两人近在咫尺,中间却好似隔着一道屏障,重于千钧。
容熙踏出一步,将白清轩拥进怀里,在他耳边柔声而又恶意问道:“你来救我,皇兄必定心生不快了吧?”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还债。”白清轩并没有抗拒,亦没有靠过去,“你救过我,并且照顾我多年,这份恩情,我不能漠视。”
“你倒是想的清楚,谁都不相欠。”容熙嗤笑,眯起眼睛对上白清轩幽深无波的眼眸,“但是我这一腔情债,你打算如何还我?嗯?”
“王爷的细心照顾,清轩很是感激。”白清轩垂眼,心一分分的沉下去,“只是,这一次,我绝无可能再留在王爷身边。”
容熙一震,指尖缓缓用力,白清轩肩头一阵生疼,他没有反抗,而是抬眼对上咫尺间那双怒意十足的眼。“隐兮待王爷一片赤诚,清轩相信王爷必不会轻负。”
白清轩靠在廊柱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神飘向了远方,眸中的水色渺渺。
“王爷,你我之间如此纠缠下去,实在没有意义,徒增痛苦。”他抬手扶住额头,“与其执着于我,不如惜取身边人。”
容熙身子一震,脸上冰冷一分分褪去,退了几步,低垂着头,怔怔地望着地上吹落的落英凄蕊。很久,轻轻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经沧海难为水。
白清轩还想说些什么,却是一阵无言。从恍惚回神过来时,容熙已然离开了,长廊上落花残败,簌簌落了一地。
月华如洗。
长夜中一灯如豆,容桓伏案疾书,朱笔在奏折上游走如龙。
白清轩缓步进来,容桓一看到他,立即放下笔,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隐有担忧之色。
“我没事。”白清轩道,“王爷已经平安,此次燕国安排刺杀行动,圣上可想好如何应对?”
“他们终是为我稳固江山才有此举。”容桓拧眉沉吟,脸色凝重,“况此事涉及大夏与燕国的关系,轻不得亦重不得。”
“那么,最好的方法,便是冷处理。”白清轩接口道,“只是对王爷来说,要安抚才是,以平民心。”
容桓不置可否。长夜里,两人依偎在一起,谁都不再开口。
殿阁微凉,千红百紫,转头春尽。
“哀王进宫来了,也不知那一日的失踪,到底与咱们圣上有没有关系?”
“哪儿知道呢?也难为哀王殿下了,还敢主动进宫来。”
“唉唉。”
几个宫人在帘外嚼着舌头,唧唧哝哝的语声也不甚大,恰恰入得浅眠的白清轩的耳中。他睁开眼睛,入眼的,夜色下窗外一支海棠花独幽。
黑欢大步走过去,啪地关上窗子,那些宫人受了惊,都各自散去了。
“公子,您要是不放心,去御花园看看?”黑欢试探的小声问道。
白清轩唇角一动,淡淡道:“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去吧,我再睡会儿。”
黑欢还想说什么,瞧他翻身合眼,终是缓缓退了出去。
御花园,醉酒入喉,醇香无匹,竹影婆娑,好一副醉人夜景。
“皇兄,想当年,你我兄弟二人,便是如此月下饮酒,畅谈古今。”容熙为容桓斟酒,神情悠远,“皇兄每每高谈阔论,当真风采绝伦。”
“苏太妃所酿醉花阴,果真是宫中一绝。”容桓露出了笑意,“朕便是那时候饮得馋了嘴,如今是再没有如此佳酿,可供你我一醉方休了。”
“额娘……其实那时候额娘身体就已经每况愈下了。”容熙幽幽叹口气,神情黯然,“我曾经不止一次,见到过她手帕上的斑斑血迹。桃花痨,额娘终是没有熬过两个春秋。”
“皇兄。”容熙掀衣跪下,深深请求,“两月后便是额娘忌日,请皇兄准我前去祭拜,以解思亲之苦。”
容桓凝视着容熙伏在地上,眼底泛起一丝复杂之色,沉吟许久,终是一挥手准其所奏。
洪嘉六年十月,哀王容熙自请幽州守陵,帝嘉其思母之心纯孝,堪为万民表率,准许起行。哀王轻装简行,十月二十一从洛城出发,时经两月,于十二月抵达幽州。
“圣上此举,虽是安抚,但是不可掉以轻心。”白清轩靠在容桓肩头,叹息一般地低语,“幽州,可是北静王爷的封地啊……”
人间反覆成云雨,就在鸿嘉六年这一个深秋。
72.问谁千里伴君行
鸿嘉六年十月,哀王容熙自请幽州守陵,帝嘉其思母之心纯孝,堪为万民表率,准许起行。哀王轻装简行,十月二十一从洛城出发,时经两月,于十二月抵达幽州。
车辇绝尘,夜色幽深。
慕隐兮生来体弱,重伤未愈,又在马车上颠簸赶路,少不得入眠极浅。正在迷蒙中还未睁眼,便觉双腿发麻,低头一看,见容熙不知甚么时候歪了过来,正枕在自己双腿上,睡得酣畅。
他没有说话没有动,而是拿过披风,轻轻盖在了容熙身上。
车外山雨蒙蒙,一声一声拍打着叶面,轻灵得仿佛世外钟声,由远及近。车里两人依靠着,无声却亲密。
行得一阵山路,车夫勒住缰绳,马车停在了山道边上,陆寒洲翻下马来,在帘子外小声道:“王爷,前面便是皇陵古道了。您该下车了。”
容熙嗯了一声,掀帘子下车:“本王与隐兮同去,寒洲,你们准备一下起居住行之事吧。”
陆寒洲点头。“王爷放心,诸多杂事,臣已安排妥当。只是,王爷千金贵体,住在简陋的帐篷中,未免——”
容熙抬手止住话头,挑眉笑道:“你尽管搭好帐篷,本王自有计较。”
“是。王爷放心。”
侍卫将慕隐兮扶下马车,二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步行着,不多时,山路尽头,一片旷野中,庞大而肃穆的陵墓群,星罗棋布,在夜色中格外的幽冷阴暗,细雨打在油纸伞上,滴滴答答,仿佛凄清乐曲,森森地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古道蜿蜒,两人默不作声地沿路走去,偶尔有几个守陵的宫奴,望见容熙,皆远远地跪下了。又走了一阵,终于在一座陵前停下。
容熙浑身一震,向那墓门踏出了几步,神情恍惚,丝毫没有注意到肩头早已被雨水打湿。
头上多了一把伞,慕隐兮轻轻开了口:“王爷,我在陵外等你。”
容熙垂眼,微弱地一笑。
墓室中的长明灯残光昏昧,容熙颀长的身子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暗影,步步向前,心一寸寸的冷了下去。
直到那寥寥数字入了眼,心陡然间沉了下去,
端静贵妃苏氏之墓。
容熙怆然跪下了,指尖在墓碑上摩挲着,神情因回忆而模糊。
眼前轻衫一拂,女子回身,记忆中的母妃依然秋水潋滟,只是,眼眸中常常栖息着一抹哀伤之色。
天家无骨肉,身为皇嗣,终其一生,步步惊心。
厌倦么,怨恨么,反抗么?
利剑无数次落在颈间之后,没有人还能继续忍气吞声。
容熙立住了,回首,向那墓碑望了一眼,淡淡一眼中冷华四射,仿佛立下某种誓言。
长灯闪烁,地上那道颀长的影子渐渐远去了,直到墓室中恢复了死寂。
嗟往事,空萧索。怀新恨,又飘泊。
幽州位于中州东北方向,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眼下临近除夕佳节,尽管是飞雪飘飘,街头仍是熙熙攘攘。
御街一直南去,有高楼矗立,雕梁画栋,登高观景之人络绎不绝。
容熙与慕隐兮缓步登上楼来,“登高远眺,吊古寻幽,自是人生中一快事!”容熙负手而立,一声朗笑。三分狂傲不羁、七分气定神闲,皇候贵胄与生俱来的雍容高华的气质深入骨髓。
二人在游廊上缓缓行来,立在栏边,放眼望去。正是日落时分,天边残阳如血,缕缕橘光穿透云层,给千家万户披上一层蒙蒙艳色。
“纵使残阳衰败,其光却仍有穿云之力。”容熙轻叹一声,手中的金边玉骨扇子哗的一扣,“隐兮,可知本王此刻所想?”
慕隐兮微微颔首,淡淡道:“王爷所想,与在下所望,如出一辙。”
容熙挑眉,笑得意味深长。
“想当年先辈宋海翁登高远望,睥睨当世,时人以为风采绝伦,最终虎落平阳,死于乱军之中。”慕隐兮缓缓道,“到底是失了三分谋略七分隐忍。”
“三分谋略七分隐忍。”他一笑,眼底忽地光华四射,“隐兮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慕隐兮从残阳中收回视线,一向平和淡然地脸上渐渐染上笑影,低声道:“昔日,我希望王爷能够暂忍一时意气,以图来日,幸得王爷纳言,囚禁五年,仍然安稳度日。如今,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之时,已然不远。”
容熙闻言,长眉一轩,一双神采四溢的眼睛蓦地看向他,唇角浮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世上知我者,惟有隐兮一人呵。”
夕阳渐浓,朱雀大街上已有店家挂起了琉璃花灯,将残阳映得淡薄了许多。街上桥亭台榭,棋布相峙,人声鼎沸,吆喝声锣鼓声歌舞声攒在一处,百姓们带着各自的心事,在街头穿行,好一派安居乐业的繁荣景象。
“如此动乱,少不得生灵涂炭。”他忽然叹息。
“王爷此言,当真说笑了。”慕隐兮微微一笑。
若拥江山,万姓皆安;若此身不保,亦有千万生灵共赴黄泉。他们,已然没有退路。
他是皇候贵胄,富贵已极,若无这份起事之心,何必苦心绸缪?若是心向安然度日终身荣华,居于一隅便可;如今既然要孤注一掷,又何必作此慈悲之语?所谓悲悯众生,只不过随口仁义,戏言戏言。
“隐兮啊——”容熙低低道,半是喟叹,半是叹息:“为何你总是知我所想?”
慕隐兮眉目舒展,立在光晕中并不答话。
容熙注视着身边的谋士,残阳在他脸上留下一抹淡淡的橘色,比平日添了三分好气色。一派清雅沉静,仿佛山林中栖息的高士,不问世事翻覆,朝代更迭。
可是,他却坚定的踏入红尘,鞍前马后,已经七年。
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伸出手去,在慕隐兮有些惊讶的眼神中抚上他的脸。手指沿着他秀挺的鼻梁,一直滑下,落到了唇边。唇色淡淡,却很柔软,触手温热,温度沿着手指一路烧了下去,直直涌上心头,仿佛能灼伤了灵魂。
高楼栏边,清风徐徐,朦朦光线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醉人心脾。凝眸,对视,而后,容熙伸手扣住了慕隐兮的肩。慕隐兮没有退后,只是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