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楚修宁仍没有回应,没有难堪,没有惊讶,没有抵抗,依旧云淡风轻,却不看路语茗,扶着墙往厨房走。
楚修宁走到厨房,拿着杯子接水,可是一次,两次,三次,壁式饮水机的接水按钮总也不听话。楚修宁干脆放下杯子,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路语茗拿过水杯接了水,加了勺蜂蜜,抵上。
楚修宁不接,仰起脸,执着地看着路语茗,一字一句地说:“那些话,你不要信,都是醉话。”
声音轻颤,但态度坚定,没有半分迟疑与犹豫。楚修宁对自己的残忍,远比路语茗想想的还决绝。
路语茗叹了口气,半跪下来把水放到楚修宁手上:“好点了的话,陪我出去走走吧。”
楚修宁想要拒绝,但他看着路语茗同样轻颤的手指,指尖搭在自己的手腕,浑然无力,却满含眷念。
楚修宁手抖得更厉害,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左肩胛,吸了一口气:“不去,我今天约了一个新晋导演谈剧本……”
话还没有说完,祁燃冒冒失失地冲进来,抓着手机,看了楚修宁又去看路语茗,满脸都是惊悚:“出,出事了!厉俊友说了一宿胡话,Edgar公司的人找上徐导,要求把昨天最后一场戏删掉,现在他们在华睿,还要见小路,要追究责任!”
楚修宁“嗖”一下站起来,晃了晃。路语茗伸手扶住。
“怎么办啊!”祁燃急得满地转圈。
楚修宁稳了稳身体,安抚祁燃:“没事。昨天的事情本来就蹊跷。”
“是啊!”祁燃瞪大眼睛,“谁知道厉俊友那么不经吓啊!其实小路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吧!怎么就吓成那样了呢!”
楚修宁点头:“我去换个衣服,会会Edgar公司的人。”
“那约导演的约呢?”路语茗倒是看不出一点着急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要被追究责任的人。
“那是晚上的约,厉俊友的事情不耽误。”楚修宁想了想,“Edgar公司的人不好对付,你要么先别跟着去。”
“我和你一起去。”路语茗摇头,想了想又补充,“这件事,没那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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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俊友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复杂?这涉及路语茗的娱乐形象,如果被恶意夸大,很有可能发展成路语茗蓄意欺凌厉俊友!演戏的时候,又有维生素,这种事情如果蓄意抹黑,维生素片被说成什么都行。并且一旦是Edgar公司和华睿娱乐对上,两家不决出胜负绝不罢休的势头,绝对不是路语茗这个新晋小艺人能承受的。
祁燃和楚修宁火急火燎,路语茗在一边半句话都插不上。
好不容易出发了,祁燃开车,楚修宁头疼欲裂,靠在车窗上闭着眼,似乎在整理思路。路语茗坐在他身边,看着楚修宁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
过了很长时间,楚修宁睁开眼睛,捏眉心,问祁燃:“到哪儿了?”
路语茗见楚修宁醒了,终于等到说话的时机,刚要说又被祁燃打断。
“快到华睿了。”祁燃打方向盘过了绿灯,“刚才有人来电话,听说已经有记者来采访了。”
楚修宁叹气:“我们走员工通道。”
路语茗沉声:“听我说几句话!”
楚修宁看向路语茗:“你想说什么?”
“第一,昨天演戏的时候,厉俊友叫的小路,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楚修宁看向路语茗,看着看着突然坐直身体。
路语茗望着楚修宁点头:“是Zero乐队的主唱。”
楚修宁镇定的表情突然碎了:“你说什么?”
路语茗拍了拍楚修宁的手:“第二,当时我们只是说药片是维生素,安眠药是厉俊友自己生发的。第三,这件事,我们暂时拿不出真凭实据,只能大事化了。”
这件事不是指眼前的这桩,楚修宁聪明,联想到安眠药和厉俊友当时说过的话,很容易就想到了三年前的事情。
楚修宁看着路语茗发怔,沉默良久,然后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路语茗还想要说什么,祁燃却已经把车开到了华睿娱乐楼下。
华睿娱乐楼下围着一圈记者,一看就是Edgar公司找来的。三人低调地从员工入口进入大楼,一进门,就有人应了上去。风情万种的江宛薇见多识广,这种时候依旧保持熟女风姿。
“祁少,楚少,小路。”江宛薇嘴唇微启,风姿阔绰,念个名字都仿佛与情人耳语,“Edgar那群蠢货,现在在大会议室捣乱呢,我带你们去。”
楚修宁和江宛薇并肩,两人走得急,低声交换着信息。一直到门口,楚修宁转身,看路语茗:“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路语茗点头,想了想又说:“来的人里面,应该有Zero乐队的经纪人,他知道全部内情。”
楚修宁神色阴晴不定,想了想:“时间急,具体情况也没时间听你说了。等会儿他们一定是想把责任往你身上扯,你觉得怎么办?”
“我可以直接和他们对话吗?”路语茗认真地看着楚修宁,“你信我吗?”
“我信。”楚修宁点头,“那谈判交给你。”
路语茗点头,率先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坐着七个人,其中两个坐在一边的,是徐清和剧组副导演。徐清看到楚修宁一行,点了点头,表情凝重。
而Edgar公司来了五个人,一字排开坐在会议室的长桌边,问罪架势十足。左手起三个,路语茗不认识,但再向右的两个人,却熟悉得很。
穿着红色衬衣,不断用纸巾擦汗的中年男人,是Zero乐队的经纪人姜原州。姜原州身边的国字脸男人,则是姜原州的顶头上司,北崎远。
北崎远年近四十,在Edgar公司工作能力和人品都是一流,曾经和来华睿娱乐的陶凌齐名。路语茗和北崎远认识,是在公司年会,北崎远五音不全却抽中表演唱歌,苦不堪言的时候,路语茗被起哄拥上台,大家本意是让老北出洋相。结果路语茗唱高声部,北崎远哼低声部,莫名合拍!从此五音不全的北崎远带着路语茗去KTV的时候就是麦霸。而当年关于路语茗的流言满天飞,路语茗身陷囹圄,平常再交好的人,也不愿被牵扯,北崎远却是Edgar内部少有不支持雪藏路语茗的人。
祁燃、楚修宁和路语茗拉开椅子坐下,看向对面。
路语茗没料到北崎远会来,看着北崎远莫名想到当年他把《遇与永恒》哼成《小星星》,忍不住想笑。
哪知道身边又一把椅子被拉开,江宛薇翩然落座,看着路语茗,娇嗔:“你一个人偷偷乐什么呢?”
路语茗一愣,不知道江宛薇为什么会在自己身边坐下。
江宛薇瞥了他一眼:“看什么呀,快一波灭了他们呀!他们都说你是惊喜小王子呢!”
路语茗呼吸一滞,呆了一会儿,转身面对Edgar的五个人:“诸位好,我就是萧路。”
路语茗话刚说完,徐清先说话了:“我先说一句,厉俊友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剧组,我应该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我喜欢诸位不要带着情绪去攻击新人!”
“徐导,您这是说哪里的话。”姜原州先开口,“我们只是想要了解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已。”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已经都说清楚了吗!”徐清显然火气不小,“你们现在非要见小路是做什么!”
“徐导,您也是演艺圈数得上号的人物。”北崎远想了想开口,他知道徐清喜欢直来直去,“厉俊友拍了一场戏就变得神神叨叨,多少说不过去吧。而且有人说他演戏的时候是被喂了药片的。”
果然涉及到维生素片了!
路语茗叹气,打断了徐清和北崎远的争论。
“二位,先听一听。”路语茗口气平静,“厉俊友的事情,和剧组无关,和我也无关。”
见过推卸责任的,可怎么简单粗暴直接的,这可真是少有!
但是路语茗做到了,而且面不改色地站起来:“我急着邀人散步,徐导的片子昨天刚杀青,大概也急着回去做后期。所以我直话直说,就不陪诸位浪费时间了。”
“第一,厉俊友在片场从来没叫过我,自然不会乱叫小路。那么他拍片时,叫的人是谁?或者说他把我当成是谁了?”
“第二,厉俊友演到最后,说的台词已经与片子无关,尤其是说维生素是安眠药,还说安眠药是别人给他的。拿着维生素的可是我!他的表现更像是忏悔,而这昨天都录下来了。”
“现在综合一二两点,我不得不联想到那个真正的小路,他当年从舞台上掉下去,为什么会连挣扎都没有。”路语茗停了停,“难道是谁给他吃了安眠药?厉俊友又当他来复仇了?”
一整个会议厅都安静了。徐清和北崎远的表情尤为复杂。
半晌,徐清抬起头看路语茗:“你这孩子,不会是故意在整厉俊友吧……”
“不对,你没有证据。”北崎远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徐清和北崎远,前世今生,两个人都很维护自己,但毕竟没有楚修宁那种全然信任。路语茗却不觉得失望,他摇头:“我没有故意做什么……”
一边的江宛薇悠悠然开口打断:“小路说的是不是真的,的确没有证据。只是我提醒贵公司,如果想要通过这件事情来搅混水,那么华睿娱乐也不是吃素的。小路刚分析的,条理清晰,华睿娱乐适当提醒下大众还是可以的……唉哟,姜经纪人,你这是怎么了?”
姜原州面色惨白如纸,额头汗水如雨,一个劲儿结巴:“我我我……”
“对了。”江宛薇也不理姜原州,她转过头,巧笑嫣然,“小路,你刚才不是说要和人散步去?这里交给我好啦!”
路语茗犹豫:“这样好吗?”
江宛薇一撩头发:“可别小瞧人,再说,你这谈判基础打得不错。”
“我留下来吧。”祁燃谄媚,“修宁,小路,你们先走吧。”
说完,祁燃就撵楚修宁和路语茗出了门。
门外,楚修宁半晌没缓过劲:“他刚才叫我什么?修宁?”
路语茗哽了哽:“你酒醒了没?我们出去走走,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嗯。”楚修宁深呼吸,“你不说我也要问的,关于路语茗……我们去哪里?”
“墓地。”
第35章:等你
墓地,路语茗的墓地。
楚修宁回国后第一时间到达的地方,路语茗执意来此,因为这里是楚修宁的心结。
路语茗和楚修宁站在墓碑前,远处松柏在山风中簌簌作响,彷如叹息。
楚修宁将一束黄玫瑰放在墓碑旁,十七朵,朵朵含苞欲放,姿态优雅,在秋风里绽放盎然生意。楚修宁蹲下身,伸手拭去墓碑照片上的灰尘,就好像他回来时的那次一样。
照片里的人,长相只是清秀,腼腆的笑容却点亮面容,眼底的笑意让人怦然心动。那是一双纯真澄澈的眼,仿佛渴求真理的学生,炙热坦诚。这是前世路语茗最开始的样子,也是他最灿烂的岁月定格。
青涩的照片,明艳的玫瑰和冰冷的墓碑石,一副凝结生死的静物图。
楚修宁的手指在照片边缘停了许久,最终无力垂下。楚修宁直起身,看向站在一边的路语茗,并不多言。
一路上,楚修宁和路语茗仿佛缔结了某种默契,没有多余的交流,似乎去路语茗前世的墓地说清楚,是一个仪式。而仪式开始前,什么都是禁忌。
现在,仪式开始,由那个逝去的生命见证,由他真正的灵魂主持。
路语茗看向楚修宁,孤注一掷的残忍:“楚修宁,其实这墓碑下,其实只是一罐土,真正的骨灰早就被于茂撒在了路上。”
“我不能告诉你信息的来源,但我下面告诉你的每一句,都是事实。你听清楚。”
“楚修宁,路语茗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路语茗的话,一句一句,重重敲在了楚修宁的耳朵里。那些丑闻背后的阴谋,那些隐藏在深处的人,他从未曾想过的事情,经由路语茗的话,慢慢被揭露,展现在他的眼前。
路语茗将三年前的一切慢慢说出,回溯过往的滋味并不好,尤其是当他再次看到希望的时候。但听的人是楚修宁,路语茗就可以坚持下去。
这种感觉异常奇特,仿佛两个人的胸腹被同一把剑穿透,连接在一起。痛,但知道有人陪伴,便可以承受。
路语茗终于说完,那些独自承担的巨大仇恨,终于有个人可以共担,但也只是阴谋的部分。路语茗这一刻无比希望分享更多,关于死,关于重生。
路语茗低头看向马赛克系统,慢慢张开嘴巴:“其实我……”
并没有说完,系统过早察觉到路语茗的企图,弯成弓状,似乎只要路语茗说出什么,就会弹起扑过来。路语茗叹息,放弃了最后的努力,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证据,不过今天厉俊友的事,多少可以作为佐证,让你相信一点点。”
听得真相的楚修宁惊怒交加。楚修宁信路语茗,这信任古怪又坚定,感性的一面完全压过理智。撇开对路语茗的信任,楚修宁自然也在思考。当年失去路语茗,天崩地坼般哀恸淹没,竟然让他昏了头,从没思考过其中的细枝末节。那些破绽,不是路语茗提及,他大概会被哀痛永远遮蔽眼睛。
一叶障目,三年时光,他喁喁独行在寂寞悔恨里,从没想过这背后的龌蹉。
楚修宁沉思很久,似乎不堪承受突如其来的真相,他的脸色越发惨白,慢慢坐下,靠在了墓碑上。似乎那里便是他最大的依托。
“小路,你说,如果当年他们没关我,如果我能及时赶回来,还能不能救他?”
即使到现在,楚修宁想得还是救路语茗!
路语茗低下头,掩饰眼底的不忍,冷漠摇头:“不能。要路语茗死的人不只一个,而你,只有一个。”
“你拉我出深渊,却把自己困着。楚修宁,你说过,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救赎。即使你没有出现,路语茗也不会活着。而即使你出现了,路语茗也还是会死去。”
路语茗看着楚修宁,一字一句:“楚修宁,你不需要再背负枷锁活下去了。回到人间来吧。”
楚修宁背靠着墓碑石,又冷又热,却是无比熨帖。这个谅解迟来三年,说出的人也不是真正的受害者,依旧没有半分减色。
过了一会儿,楚修宁苦涩开口,却不回应路语茗,只是说:“你在为路语茗复仇吗?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至少不会那么辛苦。不过,没关系,我会去找证据,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不。不需要证据。”路语茗摇头,“绳之以法的确很好,但是,那些人的罪,绳之以法太便宜了他们。我不甘心,楚修宁,那样的结果,我不能接受。”
“你要做什么?”
“我要复仇,而报复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是在他最得意的事情,打败他吗?于茂最得意的不过是他的演技,那么我就要堂堂正正地用演技打败他,让他活在我的阴影里。报复一个人,制裁或死永远是最下策,让他永远活在深渊,上下不得,才是最好的。”路语茗说完,在心里补充,让他活在深渊,就好像自己三年作为冤魂活着,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