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殊敷衍地看着窗外,“哦”了一声,还是觉得卓家的事,卓逸的事,他何必掺和,便也不再多说。
韩子轩今天被两兄弟“哦”了,觉得这卓家的怎么都那么讨厌呢。
到了公寓门口,梁殊很是有礼地跟韩子轩说:“谢谢嫂子。”
“别叫我嫂子。”韩子轩终于受不了了。
“好的,嫂子。”梁殊说,“再见。”
第十五章:不放
晚上路小园一个人乐呵呵地提了一大袋东西回来。梁殊正在擦桌子,看他只一个人,就问:“安越呢?”路小园放下柿子,一下子跳沙发上歇气:“啊啊啊那个混蛋。明天我们练习生要参加一个电影主题曲的活动,说不定可以唱主题曲,我就高兴嘛,想庆祝,你不在嘛,我就找阳夏安越一起去吃香辣蟹。结果吃了一半安越急急忙忙有事要先走了,撇下我了真是啊啊你也不要理他了。”
说完就打开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路小园说:“小殊也来吃哇。”
梁殊一眼看去,路小园正高高兴兴剥着柿子皮。梁殊忙放下手里物事,一把夺过路小园手里柿子,问道:“你买的柿子?”
路小园也不抢,准备另外拿一个柿子,却被梁殊把一袋子都给拿到一边,于是叫道:“小殊我要吃柿子。是我买的啊,在街上碰到的,我就买了。”
梁殊打走他还欲前伸的手:“安越走了,是阳夏跟你一起?”
路小园看梁殊一脸严肃的样子,期期艾艾地说:“是啊,还是阳夏看到老人家在卖嘛,然后他说老人家好可怜,柿子也很好吃,干脆他去买一点。那他买了我也想吃嘛,我就也买了一大堆,还给你带了,你还不许人家吃……”
梁殊不用想也知道路吃货肯定吃了很多的香辣蟹,于是问:“吃了多少柿子?”
路小园说:“就在老人家那里试吃一个,路上又吃了两个个……啊啊啊你别用这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真的只有三个我发誓!”
梁殊站起身来,说:“吃了螃蟹不能吃柿子。”
路小园惊讶地在沙发上蹦跶了起来:“啊?为什么?”
梁殊走到玄关换鞋,说:“会严重腹泻、呕吐。”
到超市买了些藕,回到家里,路小园还呆呆地坐着看电视,听到梁殊进门声,转头乐呵呵地说:“小殊,我肚子真的痛了哎,你好厉害!”
梁殊拿出冰箱里的排骨,处理了藕,也不把藕节去掉,还专门多放了些,跟着排骨一起大火快炖,尽量快得做好了排骨莲藕汤,给路小园盛了一碗,藕节多排骨少:“都吃掉,藕节全要吃掉。”
路小园可怜兮兮地捧着碗:“我想肉多点。”
梁殊说:“不想明天一边拉肚子一边唱歌然后落选的话,就乖乖吃掉。”
螃蟹柿子可用藕节解毒,路小园虽吃的柿子不多,梁殊也仍怕他有什么事。
梁殊很喜欢路小园,有自己曾经近乎愚蠢的单纯,更有曾经自己没有的快乐。晚上睡觉的时候,梁殊把今晚的情况写在短信里,发给了顾安越。劝说路小园离陈阳夏远点的事情,还是由顾安越来做好了。
马路上,车来车往,城市的倦容在阳光下懒懒舒展开来,马路两旁路灯高高矗立,如冷漠的钢铁巨人,在那么多辆车中,正好看到一辆黑色的兰博基尼,舒适的车内,并不如何壮硕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开车,后座则是那个站在他的光明中的男人。车行驶得很平稳,后座的男人似乎有些累,微微侧头靠在车后座,眉眼在流动的光影中越见深邃。在突然的轮胎极速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发出的同时,前座的男人大声叫道:“小心!”后座的男人的眼乍然睁开,梁殊便只能看到那双眼,看到眼中映出的画面:一根路灯杆直直地撞破车玻璃,砸向头顶。震天响的声音激烈地炸开,黑暗突兀地侵蚀,只有沉重的玻璃破碎、车辆相撞的声音,杂乱、刺耳……
“啊!”梁殊喉咙里艰涩地吐出一声惊呼,尚未睁眼,已先双手抱着头,半坐在床上。那铺天盖地的黑暗、乍然刺痛耳膜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回响,怎么都停不住,明明已努力地睁着眼,可却似乎怎么都挣不脱那种可怕的束缚与痛苦,梁殊战栗不止。
好一会儿,才觉得头不那么疼了,手胡乱摸索着伸出,颤颤地打开床头灯,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回想着梦里真真切切的所见,想慢慢攥紧拳头,却没有力气,只能虚虚握着。垂首,打开手机,翻到联系人号码,对着卓逸的名字看了好久好久,闭了眼,心脏砰砰砰地跳,记起梁殊的日记,再也睡不着。
梁殊在公寓拿着手机,默然坐了三个小时,脑海里的东西才消失了少许。快八点了,走下楼,刚好看到他常坐的车来。司机是上次送他到恒艺的人,两人各自招呼一下,就直接往老宅去了。
到家里的时候还早,梁殊进了屋,只有孙姨在处理一些食材,梁殊跟着一起做。中午客厅电话响,梁殊忽然有点怕,不敢接,便让孙姨去接,孙姨说是凌雨打的,卓少会尽早回家。梁殊继续埋头剥花生,说知道了。约摸十二点半才吃了午饭,便去睡午觉了。可能是昨晚睡得不好,头很疼,午觉醒来已是三点。梁殊揉着眼睛想走下楼梯,却看到卓逸打开门走进来,便呆呆站在楼上转角的台阶,竟然忘记要下楼,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望着卓逸——以不自知的惊喜、讶异的神情。
卓逸换了鞋脱了外套,走到沙发坐着,偏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了眼。
梁殊慢慢走下楼,到沙发时,卓逸正好睁眼看他。梁殊一眼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竟一时有些怔愣,说:“回来了。”
卓逸微笑着:“嗯,回来了。”
梁殊去给他倒了杯水,坐在他旁边,问:“晚上吃什么?”
卓逸似乎有点累,说:“你做的,都好。”
梁殊点点头,说:“好。”便到厨房去了。
摆弄着锅碗瓢盆,梁殊觉得这些声响真是幸福。许是心思神游于外太久太远,切土豆时,不小心一歪,切到了手指头。梁殊忙咬着手指头舔去血,吮吸了会儿,见似乎有点严重,就转头准备出去找片创可贴,堪堪撞上卓逸宽阔的胸膛,他手上拿着一片创可贴。
卓逸直接握住梁殊的手,把创可贴小心地贴上去,说:“你别弄了,我叫孙姨。”
梁殊本想说也不是大事,可却有些贪恋与卓逸手指交握的感觉,便没说话。
稍稍抬眼,能见着卓逸的眉眼,那么近,那么近。午后的阳光甚至将他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照得清晰而温暖。梁殊恍惚错觉——只要我愿意轻轻扬起脸,就可以吻到他。
卓逸拉着他走到大厅坐下,叫了孙姨到厨房。
梁殊和卓逸在客厅闲坐到大概快六点了才开饭。梁殊看卓逸额头有汗,略微沾湿他的头发,想拿了纸巾给他,终究还是放下了。
孙姨摆了最后一道菜,对梁殊说:“二少爷,十九岁生日快乐呀,长寿面记得要吃。”梁殊这才想起,今天原是梁殊的生日。
卓逸正好洗了手,坐到餐桌边,听到孙姨低声说的,只微微笑,并不做声。
一顿饭下来二人闲谈了几句。卓逸问他最近接了什么工作没,梁殊说:“本来试镜了方皓的一部电视剧,不过大概难成。”婉拒了潜规则,而“金主”韩嫂没有投资方皓的戏,想必男三的位置导演也会让他失去的。
卓逸倒没再多问,二人默默吃了饭,梁殊上楼把笔记本电脑抱下来想窝在沙发里玩,这是俩人相处久了形成的默契,都在家时就尽量在客厅里,虽然不说话,也能消解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莫名的尴尬。
梁殊抱着笔记本快走下楼梯,刚好看到卓逸从冰箱里拿着荔枝走向沙发,也就是这么一瞬间分心看他一眼,梁殊脚下一时踩空,手又只记得抱着笔记本,忘了伸手抓栏杆,便一下子往前直接扑去。
卓逸立时丢开荔枝盘子,大步跨进,双手张开,迎着下扑的梁殊。梁殊虽闭着眼撞进卓逸怀里,但自己也尽力强稳身子,在有一个着力点的时候,就很注意地调整了身体,使对卓逸的冲击尽量减小。可卓逸还是发出一声重而沉闷的抽气声,等梁殊终于站稳了,离开卓逸胸膛,也不管打翻在地的荔枝,只看向卓逸,见他眉头深锁,嘴唇紧抿,额角青筋突起,手按右胸站在原地一时不动。分明已是痛苦难忍,却强笑着向梁殊道:“还好吗?”
梁殊心下一紧,耳边又响起了刺耳的刹车碰撞声,眼前一时竟有点昏暗恍惚,尽力调整了自己,梁殊直接放下笔记本,伸手便去解卓逸的衬衫。卓逸想避开他的手,梁殊却不管不顾,死缠着,卓逸又不好用力推他,就被梁殊解开了外衣,右胸的伤口便这么让梁殊看到了——一大片的纱布包着,血已经染出了大块的红色,像是伤口突然开裂的鲜艳。梁殊心下一紧,赶紧松了拉扯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倒沙发上,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不要回忆梦中的情景,忙忙站起身来去打电话叫家庭医生,自己也坐到他身边。
医生也是住在老宅周边,不过三两分钟便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是梁殊在医院见到的那个医生,叫王峥。王峥给卓逸解开纱布,消毒止血,重新包上,又坚持要他打点滴。卓逸便躺在大沙发上,没说话。幸而点滴的药水不多,稍过十来分钟便好了,梁殊一直坐在边上,不声不响的。
王峥走之前,又是关切又是焦虑:“你这虽然伤得不算重,但也禁不起你这么闹的,又不肯在医院呆又不好好养着还给弄得又裂了……”卓逸淡淡瞥了他一眼,他才收了声,默默地提了医疗箱出去。
梁殊一直盯着卓逸的伤口,脑海中的画面如何都消不去。
他不想卓逸不好过,一点都不想。
他知道的,他一面怕接近了卓逸,一面又怕接近不了卓逸。
一早坐着发呆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卓逸不会有事的,对吧?不会有事的。他那么温柔那么好。如果没有卓逸……没有卓逸……会怎么样呢?梁殊不敢想。
抬起头,目光并不太敢与卓逸相接,轻声说:“对不起。”
卓逸却自在,扣了几粒扣子,揉了揉梁殊的头,笑道:“愁眉苦脸做什么的,我跟你讲个笑话。”梁殊被他弄得一下子没回过神,有些迟钝地点头。
卓逸说:“有个人在打点滴,他旁边的人一直看着点滴笑个不停。就问他旁边人,你为什么一直笑个不停。你猜,那个人怎么回答。”
梁殊看着卓逸的微笑,仿佛隔着再久远的年岁也化不开那满满的温柔,觉得自己被那种似是而非、似有若无的温柔渐渐吞噬、包裹,虽是提醒自己快走,要走远些、走远些,要勉力挣扎,别再上当!别再上当!……
……可是,被柔软的云朵环绕的感觉,真的很好啊。
很危险,很危险。梁殊在心里念着。
他害怕。真的害怕,比之梁书当年认清习惯杜鸿深这个事实,还要更多更深刻的害怕。不知道,是否还有命再来纠正一次失败的噩梦。
他无力地垂着头,微微摇了摇。
卓逸见了,笑,低沉而温和:“那人说,因为我笑点低(点滴)。”
梁殊脑袋转了一圈,想明白,“噗嗤”得笑出声来,然后又捂着脸,低着头笑,肩膀微颤,很是可乐的样子。他这样笑了好一会儿,待得卓逸心觉有异,便用手抬起他的头,才看到他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一点血在齿间,怕发出半点声音,不肯松口;眼睛却红红的润着一层雾气。梁殊偏过头躲开他的手,又不知怎的回过头来,认真看着他胸膛,哽咽地张了张口,好半天才说出话:“这伤,怎么来的。”
卓逸说:“路上一根路灯断了,砸进车子,被刮伤了。”
梁殊看着他衬衫敞开的胸口,抬手想摸一下,却还是收了手。一定很疼,梦里那么刺耳的声响,那么沉重的撞击。
“怎么不在医院好好养着。”梁书发现,梁殊真的很喜欢流泪,咸咸的泪水落在嘴里,说出的话也糯糯得带着哭腔——他都不知道梁殊为什么要流泪,是可怜?是庆幸?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卓逸抬手拭去他的泪痕,觉得指尖热而烫,莫名烫得心疼:“你生日。”
“生日?”梁殊眼睫微颤,只怔怔然对着卓逸呢喃。卓逸笑他模样痴得可爱,忍不住又抬手揉他脑袋:“是和你过的第一个生日。”说着,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巧的盒子,递给梁殊:“生日快乐,小殊。”
梁殊神魂暂离一般盯着盒子,许久没有言语。卓逸怜爱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索性自己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Patek Philippe的Nautilus系列机械男表,纯色银白。拉过梁殊的手,把手表戴在他手上,戴好了,也不放手,只握着他右手,不言不语。
俩人这般静默,梁殊忽闷闷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很小,很小。卓逸没听清:“嗯?”
“放手……”梁殊低着头说。
卓逸眸光一闪,眉目深沉,反而握紧了他纤长的手。梁殊不再说话,不再动作。卓逸也微微垂首,以期靠近他:“为什么,一定要离我那么远?”
只能看到梁殊的头顶和后脑勺,就像尽力要把自己缩在壳里的蜗牛。声音从底下传来:“我害怕。我就是害怕……”
只是一个给他稍许温暖的杜鸿深,已叫他如此死生,更何况是卓逸?害怕误入云端的美妙幸福,更怕从云端生生坠落到绝望的深渊心脏碎裂的痛苦。太疼了,太疼了,那刀子割入心,刀子并着心凉,太冷了,太冷了 。
在见到卓逸的第一眼,就害怕了。
可是,就是因为有期待,才会这么害怕啊。
卓逸曾经安静地等着梁殊。
并不长久的分离,却叫他与梁殊长久的相处,更显深刻。他不适应眼前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已经踏出了自己的步伐,站在高高的、陡峭的悬崖边,远远地、静静地,以看似从容的姿态,怀揣着忐忑的心跳,等待梁殊的,救赎,或,埋葬。
“不放。”卓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带着不可预知地执着,“你在逃避我,你若怕别人的指点……”
梁殊声音虽不大,却是直直接道:“不是。”
“那么,你该相信我。”卓逸斩钉截铁,“给我一个机会。”
不知屋子里的香燃去几圈,梁殊终于慢慢地扬起头,目光穿过空气,抵达卓逸的眼睛。他脸颊上的泪水擦不尽,眼睛红红的,眼神却极为冷静,且带着将穿过卓逸骨髓与灵魂一般深刻而尖锐的固执。他的声音不再微弱,而是孤注一掷、奋不顾身的冷然:“好啊,给你机会。你此刻不放,便要永远不放。”话罢,轻蔑地一笑,撇过头去,眼神又流转,几分期待、几分自嘲,倒叫人看得落寞。
卓逸见他如此情态,仿佛自持着不愿交付却已交付的情意,仿如求取此生来世的最卑微而又最骄傲的希望,抓住他的话,温柔而坚定地凝视着他,立时回答:“此刻不放,永远不放。”
梁殊分明地偏过了头,不敢看,不敢听。直到他说出这句话,身子竟骤然一颤,由着卓逸双手将他拥在左胸膛,紧紧相贴。他犹豫着,慢慢地用右手回握卓逸,左手伸出,轻轻、轻轻地摩挲着卓逸心口,再而转到他右胸伤口,小心避开,如同对待珍视的宝物一般抚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