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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阳光不大,天上层层的云一拢聚着一拢,渐渐成了厚实而阴沉的云城,给地下以避无可避的紧迫感。
和天大门口出现了人影,只两个,一前一后,都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前者身姿挺拔,脸上自带几分温和笑意,后者身形虽矮却可见力量,面上并无表情,只右手放在裤子边上的口袋里。
前面的人正是卓逸,跟在后面的,便是赵修。
到了包间里,房子够大,一桌子菜也多,却只坐了俩人,一是杜鸿深,大大咧咧地抽着雪茄,一是杜家旁支的人,叫杜磊,三十来岁的模样,外貌给人以同杜鸿深一样的满是匪气的感觉。不远处另站着两个保镖。
杜鸿深在卓逸进来的时候就熟识地张口笑开了:“卓少!好久不见,可终于赏脸来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同他握手。
卓逸伸出手同他礼节性地交握一下,也就笑着落座,道:“杜总的邀请,我怎能不接。”
杜磊在卓逸进来的时候也站了起来,之后又这么坐下,面对卓逸的目光时,也不过扯扯嘴角表示自己在笑。
杜鸿深直接向卓逸说:“C城人都知道,杜家都是大老粗,咱也不饶舌,今天请卓少,就是为了让这不开眼的家人给卓少赔礼道歉。”
这话说得干净。第一,做了什么事,一个“不开眼”,便是原因;第二,好歹还是杜家的人,卓家你也别撕破脸皮;第三,是来赔礼道歉,不是鸿门宴。
说着,杜鸿深给了杜磊一个眼神。杜磊也就又站起身来,弯着腰给卓逸倒酒,音调平稳,仿佛已熟练背诵了几十遍:“是想给顾家的教训,没料到误伤了卓少,对不住,对不住。”
卓逸看了杜磊倒的酒,笑着,却不接:“顾家小姐的手段是不大厚道。”
谈的正是前几日车被路灯杆砸到的事。那路灯不是从上面砸下来,而是直接从前车窗猛烈、目标精准地戳进来的,完全贯穿了整个前后座,若不是卓逸赵修时机把握的好,恐怕如今杜磊是要在卓逸的坟前念对不住了。
“他本意不在卓少,但伤了卓少,我也不敢包庇,就请卓少发落。”杜鸿深大度得很,雪茄在烟灰缸边点了点,去掉灰烬。
杜家自杜鸿深当家,越发得敢于冒险,到近来,已跟卓家有些利益冲突了。卓逸追查路灯砸车,查到杜磊身上是必然。杜磊是旁支新上位的,急于讨得杜鸿深青眼,偏又没脑子,就做了这般愚蠢的事情。做也就做了,还做得痕迹毕露。杜鸿深索性直接拉了杜磊来道歉,总得在面子上让卓逸好过些。而卓逸既存了面子,又不能与人闹掰——毕竟一个圈子里,谁与谁不是有话说三分,维持一副哥俩儿好的面具,杜鸿深等着看很少露面、温和软弱的卓少憋了一口气吐不出来的样子。
“杜总倒是客气了。”卓逸微微昂首,下颌的线条在不甚明亮的光中与微勾的唇角合成一种微妙的神态,“我一直说我们这些人里,也就杜总和何家小子,是最有礼数风度的。”A城何家何冠宇,人都道是风流的太子爷,自然是有风度的;只是,近来何家当家死了,他却无力接管,致使何家颇为动荡。一面是杜总,一面是何家小子,并列而谈,不知卓逸到底是赞是讽。
杜鸿深神色坦然,开怀大笑,双手抱拳,只做谢意:“卓少谬赞,谬赞了!”就这么将话锋给转开了。
卓逸也很是淡然,站起身来,目光又转向杜磊,略微垂头,看向杜磊的手:“杜磊先生的手生得好。”
杜磊道卓逸确是不愿与杜家撕破脸,见到卓逸模样只觉是绣花枕头,此时听得这没头没尾的话,更是没了谨严的态度,仍是站着,手却已伸了出来,与卓逸很是从容熟稔一般:“是,算命的说我的手是有福的。”看到杜鸿深的咧着嘴吐着烟在笑,目光有棱角似的,才又补充道:“也还是不比杜总卓少,年轻有为。”
卓逸的手抬了起来,在盘子边上的勺子上摸了一下,目光一转,微微一笑,又摸到一把叉子,便熟练地拿了起来,朝杜磊道:“杜磊先生喜欢这把叉子吗?”
杜磊又被他问得一蒙,还是点点头,说:“和天的叉子是纯银的。”
卓逸笑:“那就好。”话音未落,手已向前一伸,握着的叉子就直接扎穿了杜磊的右手,顺带往桌上一拖,透骨地扎在了桌面,血都还没渗,杜磊已经半瘫了身子,一声哀嚎直叫得人听出鸡皮疙瘩。
卓逸右手按住那叉子,目光落在杜磊狰狞哀叫的脸上,只当听不见他的痛呼。看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卓逸却一贯地淡然。赵修淡漠地看着杜鸿深的两个保镖,那两个保镖准备冲上前的时候都晚了,便看向杜鸿深。杜鸿深只在刚才脸上微微痉挛了一下,只那么一瞬间也就仍咧着嘴笑,示意保镖别动。
“放……啊……放……”杜磊手也不敢动,那透骨入髓的疼痛使得他在最初的哀叫之后,只剩下抽气的痛哼。
卓逸还是笑得温和,话像对着杜磊说的,目光却落在杜鸿深身上:“命定的福气,没命享便不好了。”
话说完了,将叉子就着杜磊的手又是一转,竟这般生生切断了他一根食指。眼见杜磊又要炸起惊天的响,卓逸很贴心地左手同时将他吓巴往上一抬,他便直接咬到自己嘴里的肉,这一声也闷在他喉咙中。卓逸把他手指切了,就抽出叉子,随意地扔在杜磊脸边,血散在杜磊脸上,再从容地拿出手巾,将本就干净的手又擦了擦,才笑道:“杜磊先生喜欢就拿去,算我帐上。”
杜鸿深看着卓逸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就把雪茄夹一边嘴角,大手啪啪啪得拍了起来,还不清不楚地说着:“多谢卓少替我教训不长眼的东西。”
卓逸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也不接他话,却说:“事暂了(liao),我也不留了。”等杜鸿深咧嘴道一声“卓少慢走”,又婉拒了他要送的意思,同赵修走出包间。
赵修开着车送卓逸往家里走。卓逸看了一眼赵修握在方向盘上少了根食指的右手,淡淡道:“后路,安排好了。”
“是。”卓逸说的是陈述句,赵修却知道少爷只是确认的意思,扶着方向盘的手指便也闲适地轻轻敲:“杜磊回家要过山路,事故多。我还他一次,不叫他吃亏。”
卓逸微笑:“那你得好好送他一程。”
回到老宅,卓逸先去仔仔细细把手洗了,才去书房找梁殊。梁殊见他回来了,就叫孙姨准备开饭。下楼又看到赵修,很是高兴招呼着他吃蛋挞。
第十八章:片场
《西出阳关》为张正则的心血之作,按理“移动的票房”定要为它造足了势,着力宣传才是,可这回,《西出阳关》的消息捂得却是极紧——莫说定妆照、开拍发布会,便是连张正则要拍新戏的消息也少。
梁殊在家里认认真真看剧本背台词,也不出去玩了。等过了一周,才去往约定的片场。
到了片场外,人虽多,却也井然有序。梁殊本被人拦着,还未说话,kk就冒出来了,带着他往里走,也就顺顺当当进去了。
梁殊只带了个公司分的助理,叫王方方,刚毕业的小年轻。梁殊被kk领到化妆间,便有人带着他找服装换上,又拉到化妆间仔细化妆。说来这里条件也好,是城外郊区较偏远的古代影视城,因此各色各样的场景都应有尽有;剧组里道具服装一眼看去也很是精致;而化妆间,即使没有全部造成单人的,却也都尽量用隔板将相邻的两块隔开,私密性也强了很多。
梁殊这次换好的衣服比之前在优橙试的衣服布料更轻薄,颜色也更偏于较深的绿色。化好妆出来的时候,显现在人们面前的便是一个身着竹青劲身衫子,头上一把爽利马尾并着一边刘海,眉眼清亮可爱的少年。
连着给其他人在化妆的化妆师也停了手,目光都在梁殊身上转来转去。
人们还啧啧地说着这新人长得真好的时候,张正则的助手已经来了,带着梁殊到正在拍戏的张正则身边。
张正则此时还紧盯着面前机器呈现的画面。梁殊也不好掺和上去看,就抬头看场景内人的表演。
现在还是初期拍摄,张正则选的是一些不会太过刁难演技的场次。当前的场景是宽阔的宫殿内,一张方桌,上摆青铜博山香炉;方桌之前两人相对,一人端坐,一人伏地跪拜。伏地而拜的人,身着沉香色折枝纹窄袖裙装,一头随云髻已显凌乱;端坐之人则是紫衣冠冕,正微皱眉头,手抚长须。伏地拜者,正是公主昭言,她抬起头时,已是泪雨沾花,眼神却仍是坚定:“吴大人,赵无极他今日敢杀夏将军万太师,来日就敢杀您!”座上人眼神稍闪,未动声色。昭言略一顿,声音更是惨淡:“父皇众兄懦弱无能,我虽为一女子,也不甘未加反抗,便糊涂就死。若得大人相助,莫叫区区武德司一手遮天,也好保全这浩荡天下!”
“Cut!”张正则张口喊道,“过!”场景中的俩人这才下场,女演员却还在哭,越哭越惨不忍睹。她的助理给他拿纸巾小心提醒:“张导是这样严格的……对谁都这样,而且刚开场,都是要挫大家锐气。”说着又招呼化妆师给她补妆,说:“妆花了要重画!”女演员于佑琳也是初出道的新人,在张正则喊“cut”之前,已经NG了十来次了。这边哭得凄惨,张正则走了过来,给她递了瓶水,于佑琳看到张导来了,抽抽噎噎地一边擦脸一边说:“张导,嗝!……对……对不起……我……嗝!我停……停不……嗝!下来……”张正则笑了:“那你再哭会儿。”
回头又认真打量梁殊,梁殊在一边呆着,正看着剧本,张正则走到旁边,梁殊看到了,才站起身来打招呼:“张导好。”
张正则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眼珠溜溜地转,眼神也溜溜地转,看了会儿就自己乐:“我就说嘛,长得真好,比沈安尘好。”
“张老板兼职选美比赛评委了?”沈安尘的声音从张正则身后传来,梁殊注意到的时候,就看到同样一身竹青劲装,头戴斗笠的江湖游侠沈安尘了。他的装扮比之梁殊显得更为随意些,却又不是杂乱,只显出一番江湖侠客的洒脱风致。“小殊。”沈安尘同梁书说道,“一会儿我们要演了,准备得怎样。”
张正则很知趣地拍拍手回到导演专用座,场记板一拍,开始了又一场戏。
梁殊同沈安尘走到不会影响拍戏的地方坐着,梁殊说:“我有信心。”
沈安尘说:“好,加油。”梁殊点头。边上伸出一个保暖水壶,于佑琳凑过来了:“沈,沈大哥,我喝完了,不,不打嗝了……”眼睛还红红的,说着话还有些结巴。梁殊忽然有点担心这部戏了。
沈安尘接了过来,说:“放轻松,不要有负担。”于佑琳两眼亮晶晶地对着沈安尘说:“嗯嗯,我,我知道。谢谢,谢谢沈大哥。”
Kk走了过来,跟沈安尘小声说了几句,沈安尘笑着先同kk走了。
于佑琳“呼”得吐出一口气,才对梁殊说:“吓死我了……”
梁殊不知她什么意思,只微笑看着她,却没接话。
于佑琳拍拍胸脯说:“你没有吓死吗?我站在沈安尘和张正则面前,总觉得心里被压得慌。”
梁殊说:“他们是前辈,确实有气场。”
于佑琳向着梁殊才敢傻笑:“沈大哥真是好帅啊,不愧是我男神。”
梁殊现在知道她为什么结巴了,男神面前紧张矜持。
“对了对了,我叫于佑琳,是优橙的,多多指教!”似乎才想起他们俩还没正式认识,于佑琳向梁殊边说边递了个水果硬糖,“很好吃的,甜的。”
“我叫梁殊,恒艺新人。”梁殊接过水果糖拿在手里,“我待会要拍戏,过会儿再吃,谢谢。”
“我还给了沈大哥一颗,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吃。”于佑琳回头向沈安尘那边看了下,又认真看梁殊,说,“你也挺帅的。”
“……”梁殊。
“来来来,下一场,到宫殿后面的山!”场记一喊,该动的人都动了。
宫殿之后就有一座山,很近。
至远而近,山路蜿蜒,嫩草绿遍山,或高或矮的树静静地立着。
江南山道,纵然少了小桥流水的点缀,也照旧有微雨湿轻绡。一行人停在山下,身负行囊,着竹青的衫子,骑着精悍的好马。当先一人头戴斗笠,发丝略散,抬头时见得眉目清俊又有凛然之气,正是铸剑山庄大弟子——怀风。怀风的马还在稍作移动,他四下看了看众人,没见着云生,却有意笑说:“都到了吧?”
话音未落,哒哒的马蹄声已从他们身后的山径传来,入眼而来,一个竹青衫子的少年踏马而行,身上衣衫随风抖动,一手举着剑和行囊招摇,一手扯着缰绳笑:“师兄!”说话间已到了众人身边,止住马,笑眯眯地看着怀风,眉眼弯弯,梨涡浅浅:“你忘了我了!”
怀风微笑,伸手捡去少年云生头发上沾的一片树叶:“是啊。”又抬头向众人,望着连山远处,沉声道:“走。”
“Cut!”
张正则比平常喊cut晚了会儿,大手一挥,扩音器喊着:“表情不够!”
梁殊被他喊得一愣,怔怔地看着张正则。沈安尘却任着马走到梁殊面前,挡住张正则的脸:“他工作起来是这样。”
见都只是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梁殊,张正则继续吼,双手摆动:“说你们!表情!看不到!真挚点好吗!”
张正则的助手完全没有看沈安尘和梁殊,走上前同饰演铸剑山庄弟子的其他人说了几句。梁殊这才知道问题不在自己。沈安尘像是知道梁殊的心思,说:“他工作时候高兴不高兴都喜欢吼。你演得好,他挑不出刺。”梁殊说:“嗯,知道了。”
“再来一遍!”
“ACTIONG!”
第二遍结束,张正则一声“过”,硬是挤了半天才出来,愤愤地用鼻孔朝沈安尘“哼”了一声:“啧,沈老板演技大有提升哟。”
沈安尘笑了笑,直接回休息室去了。
梁殊也准备去坐着再背背台词,王方方抱着个保温罐走了过来,问:“赵修你认识吗?”梁殊说:“朋友。”王方方问:“他长得什么样子?”梁殊把手一伸,“东西给我吧。”王方方把保温壶递给他,说:“你怎么知道他送了东西来?”“你知道手机是用来做什么的吗。”梁殊打开保温壶,里面是桂圆大枣汤。卓逸叫孙姨煲汤,又叫赵修送了来,还说晚上来接他。
梁殊把汤匀了一点给王方方,王方方甚是满意地喝,于佑琳就窜了过来:“啊,好香!”梁殊自觉地等她拿了杯子来,给了她一小碗。“好贴心啊!”于佑琳说,“还给你送吃的,都没有给我送。”
梁殊心道,卓逸为什么要给你送。
梁殊正边喝汤边腹诽于佑琳,于佑琳忽的笑:“梁殊啊你笑得好傻,在想什么呢。”
梁殊回过神来,淡淡道:“想,你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