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中司空旭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根本不会做出如此冲动之事,所以他才觉得奇怪。
宁渊当然不会知道,司空旭或许曾经城府很深,但在接二连三的逆境打击之下,心绪上的承受极限早已经到了边缘,尤其司空旭又素来自视甚高,自尊心颇强,在心绪原本就起伏不定的情形下,又被金玉郡主接连奚落,怒骂窝囊,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才突然之间癫狂起来,失手将金玉郡主掐死了。
这一切,虽说也有宁渊的算计在内,但说成是金玉郡主在自寻死路也不为过,若不是她对司空旭多番诋毁,也不会让他神智失控发生这样的惨剧。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赵沫表情有些扫兴,凑到二人身边,“那你可知道四皇子殿下的动向?”
宁渊表情一动,转过身来,“这我倒不知,怎么了,他府中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总是要给夏太后一个交代的,难不成还要包庇?”
“包庇?那倒不会,皇上现在也暴跳如雷,四处调兵遣将要抓出这个不孝子呢。”赵沫笑道:“昨天四皇子府里就已经人去楼空,连下人和侍卫都没了影子,想来是那位四殿下明白出了这样的事情,以自己目前的处境难逃杀劫,为求自保而逃之夭夭了。”
213、
“你是说,四殿下逃走了……?”
“可不是,偌大的皇子府人去楼空,连下人都散得干干净净,却有许多值钱的东西没被带走,想来也是知道大事不妙,为求保命走得匆忙。”赵沫一面说一面摇头,“堂堂一国皇子,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愿意抛下一切保命离开,也算是十分有魄力了。”
说完,赵沫看宁渊没什么反应,接着道:“我先下奉了皇命,要领着一队守城军在华京周边展开搜寻,此番是顺道来告诉你这个消息,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便先走,不然动作慢了些,被人指有负皇命就不好了。”赵沫又对呼延元宸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便匆匆去了。
“在想什么,这样出神。”呼延元宸走到宁渊身边,“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憎恨司空旭,可事已至此,就算他最后能逃出生天,这辈子也不会再复有皇子这样尊崇的身份了,你却好像不甚开心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唏嘘罢了。”宁渊回过身,“那位四殿下一辈子争名逐利,谋算了这样久,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也许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怎么看你的模样,倒像是在同情别人。”呼延元宸笑着将手放在宁渊头上,帮他正了正用来束发的玉筒,“你这样在意别人,倒让我有些醋了。”
“我若是不在意你,何必为了把你从驿馆里救出来,自找麻烦要去算计那个劳赤?”宁渊默默翻了一记白眼,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只是现下金玉郡主突然身故,你身为大夏的王爷,我猜要不了多久,皇上为了弥补这件事造成的风浪肯定会召你入宫去问话,你还是早作准备,想一想该如何应付为好。”
“这都不是大事,我想你们皇上早已瞧出来了我同夏太后不对路,就是个闲散王爷,应当也知道找我去同夏太后那边说和全无用处,不过大周现在国力不弱,想来也不会惧大夏什么,顶多赔些银子了事。”呼延元宸脸上露出无足轻重的表情,“说真的,若非有些理由在身,我当真连这王爷的包袱都给卸了,自此长居在大周做个平头百姓再好不过。”
听到呼延元宸忽然提到一个什么“理由”,宁渊刚想多问一句,院子外边又传来了马蹄声,接着闫非推门走了进来,遥遥便道:“少主,方才宫里有公公来传话了,皇上召你入宫。”
宁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拍了拍呼延元宸的肩膀,示意他快些去,呼延元宸也无奈地耸了耸肩,又嘱咐了宁渊两句,才领着闫非策马而去。
宁渊觉得有些乏了,回身朝屋内走,准备小憩片刻,周石却从后门的方向绕了过来,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对宁渊道:“少爷,有客人。”
“既然有客人,何不请进来。”宁渊好奇地看着他。
“少爷你还是随我去看看吧。”周石道:“那客人不愿意进门,你见到他,就明白了。”
宁渊心里咯噔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点点头,没有多说,一路随着周石绕到了后门的位置。
那里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穿着最平常不过的麻衣草鞋,背着行囊,戴着斗笠,让人看不清真容,露出来的一双手手指袖长,骨节宽大,可以看出是命练家子。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男子转过身来,抬起头,露出一张与宁渊有过数面之缘的脸,只是此刻望着宁渊的表情有些复杂。
“高峰。”宁渊低声唤出了他的名字,同时挥挥手,示意周石先离开。
“宁大人。”高峰微微一点头,“原本我已经打算要离开京城了,可思虑之下,还是想来同你辞行一声。”
“你我本也不算熟稔,又何以要来向我辞行。”宁渊不动声色道。
“原则上或许是这样,可若不是宁大人你,我也无法知道我那些兄弟的家人们都遭遇了什么,更没有办法替他们收敛入土为安。”高峰一面说着,一面露出感激的神色,好像当真是来向宁渊道谢一般。
“你现在既然在这里,那四殿下呢?”宁渊问了一句,“他离开时,没有带着你一起走吗?”
“四殿下原本是想让我同他一起出逃的,我找了个借口要替他料理剩下的事务,才留了下来,我想他大概也看出来我不会陪着他一起走,才没有勉强。”高峰笑了笑,“或许那时候四殿下已然有些怀疑我了,只不过要忙着逃命,没有机会再追究我了而已。”
“你对他一直忠心耿耿,算是个难得的忠仆了,就算知道了他那等令人发指的恶行,也愿意在一些事情上协助与我,却自始至终不肯彻底背叛他。”宁渊模样有些唏嘘。
“四殿下对我到底有着救命之恩,若是没有四殿下,只怕我早就成了路边一具冻死的枯骨了。”高峰道:“这份恩情不能不还。”
宁渊露出一丝讥笑,“就算你知道了你的亲人早已尽数死在了他手上?”
高峰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宁渊没有再说话,只幽幽叹了一口气。高峰在司空旭身边效力十数年,可以说是陪着司空旭长起来的,最亲近的心腹,而司空旭面对这样的心腹,出手却毫无顾忌。高峰本是孤儿,在效忠司空旭后,曾托司空旭寻找过自己的家人,司空旭答应之后,一直以没有消息为由推脱,其实事实是司空旭的确找到了高峰的亲人,但是却因为看中高峰的能力想留在身边,不愿他知晓亲人的消息之后会萌生去意,便一不做二不休,将高郁的父母还有一个弟弟尽数在暗地里杀害了。
只是做出这些事情还不算,这些年里,司空旭为了约束自己的手下心腹,都会告诉他们,如果有一天,他们为自己办事的时候不幸身死,那么他司空旭会以儿子的身份,替这些属下为父母养老送终,他身为皇子,却能做出这样的承诺,自然让手下的人大为感动,也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可是那些人压根不知道,一旦他们身死了,司空旭唯恐这些人跟他们的家人说过一些有的没的,泄露自己的秘密,都会通过一些被他收买了的山匪,伪造成土匪劫杀的模样,将那些人的亲人尽数灭口。
这些事他一直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也自问不会有人知晓,还是宁渊上一世作为他的枕边人时,无意间探听得到。
起初他通过送迷信的方式,将这些消息告诉司空旭最为心腹的高峰,高峰一开始自然是不相信的,但多少也生了些疑窦,按捺不住之下,便悄然探查了一番,当证实了宁渊所言一切属实之后,他无比震惊了一段时间。
自己的亲人便也罢了,他虽然难过,可也知晓父母是因为弟弟的出生才将他抛弃,虽然难过,却对司空旭没有多少憎恨,但别人的亲人却不同。他们这些在司空旭手下的侍卫,整日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早已情同手足,而他作为侍卫头领,更看重自己的兄弟,也随着司空旭一并答应过他们,若他们当中有人身故,自己会同四殿下一起,为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
这些年,高郁不是没有担心过那些身故属下的亲人状况,却每次都被司空旭以他照顾的很好,不用高峰多加操心给挡了回来,现下知道了事实真相,简直让高峰睚眦欲裂,觉得自己万分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也头一次体会到了司空旭那副翩翩君子外表下内心的狠毒。
但他纵使恨毒了司空旭,顾念着从前的救命之恩,即便答应在某些事情上帮衬宁渊一二,却也从未真正做过背叛之事。
那日看着金玉郡主就要死在司空旭手上,他原本是可以阻止悲剧发生的,但是奇异的,他并没有上前阻止。
因为那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或许似他一个从四皇子府里解脱的机会。
他没有办法主动背叛,但若是司空旭自己做下了不可饶恕之事,地位不再,便代表着他这个护卫,也能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想的一样,司空旭抛弃身份,仓皇出逃,无意再未司空旭效命的他,自然也堂而皇之地踏出了皇子府。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宁渊想了想,还是问。
“不知道,也许会回乡,也许久这样四处流浪了也说不定。”高峰道:“我这份自由,说到底还是得蒙宁大人所赐,便想着来向你辞行,现下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也该走了。”
说到这里,高峰顿了顿,好像不确定版问了一句,“你一直不问,是一点都不好奇四殿下的去向?”
“他的去向,我好奇作甚。”宁渊失笑,“只希望从此两不相干,不要再互找麻烦就好。”
高峰点点头,回头走了两步,却又像是不放心一样又侧过脸来,还是道:“我虽不知道四殿下到底去了哪里,但隐约觉得,他应该回去大夏,若当真如此,只怕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高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宁渊站在那里,微微垂下眼睛,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
让人觉得奇异的是,原本人人都觉得金玉郡主身死会让大夏太后暴跳如雷,朝臣都在议论该如何弥补此事以维系两国间的安宁关系,可当消息传过去之后,整个夏朝皇室却一片风平浪静,甚至夏太后还亲自修书一封来了我朝,称自己虽然因为小妹身故而痛心疾首,却也不愿为了此事而让两国大动干戈,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予追究。
不过夏太后也在书信里提及了一点,慕容玉身为金玉郡主,乃是大夏皇亲,就算客死他乡,尸首也应当返朝入土为安,是断然不能葬在他国的,而护送其遗体的人选,交给谁夏太后都不放心,特地点名依旧滞留在大周的永逸王爷亲自来处理此事,并且还说,永逸王爷一去大周如此之久,也应当回去,好好向夏帝述职才是。
对于这样的要求,皇帝根本没有反对的道理,一面赞叹夏太后胸襟宽广的同时,一面嘱咐呼延元宸好生将金玉郡主的遗体送回燕京,还特地下旨拨付了一大笔的金银财宝同行,当做是个夏太后的回礼。
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从身份上来说,还是责任上来说,呼延元宸都是推无可推的,只能应下,实在让他有些懊恼,刚觉得有些安定下来,看情形竟然又要同宁渊分别了。
宁渊却看得很开,他早已料到夏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呼延元宸,未免鞭长莫及,多少会逼着他回朝,只是没想到会用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在是再正大光明不过了。
天气并不凉快,未免尸身腐坏,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得相当迅速,在呼延元宸启程的前一天,宁渊在院子里摆了一桌小酒同他饯行。
当真是一桌“小”酒,半大的桌子上,一壶酒,两个人,三叠菜,除此之外再没有半个人影在场,就连素来喜欢凑热闹的宁馨儿,也被唐氏拎回屋子里睡觉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长久没说话,半晌之后,宁渊才替呼延元宸满上了一杯酒。
“你当真不随我一同去?”呼延元宸终于像是按捺不住了,开口问道。
知道自己将有此行后,呼延元宸便来找过宁渊,言下之意是让宁渊陪着他一起去大夏走一趟,省得分隔两地的相思之苦,不想却被宁渊拒绝了。
“我现下有官职在身,又如何能随便远赴他国,而且就算我去了,不光不能帮你的忙,搞不好有些事情还会扯你的后腿。”宁渊笑道:“我便在此处等你就好了,你不是已有打算,此去燕京,便向夏太后说明自己不欲参与皇权争斗之事,彻底做一个闲散人之后,再回来么。”
“就算我有此想法,也不见得太后会如我的意,只怕此番前去,一番扯皮是免不了的了。”呼延元宸露出一丝苦笑,“我对夏太后的性情虽说不是十分了解,却也知晓她速素来的行事方式,只怕就算我言明了自己的意愿,她也不会相信。”
“那你……”
“你放心,虽是如此,但她就算要对付我,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做出什么事情来,而那些阴谋诡计,我自诩还是能对付一二。”对于宁渊眉宇间的忧色,呼延元宸反而安慰道:“过去我多少也帮你处理了不少棘手的事情,你变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宁渊这才摇了摇头,好似默认了呼延元宸的说法,不再言语。
伴随着酒香月色,这一夜的斗转星移,悄然逝去,当天色刚现出一抹鱼肚白的时候,呼延元宸已然穿戴整齐,走出房门时,特意回头望了一眼。
宁渊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似乎依旧在熟睡,露出来的脖颈处留有不少红痕,不难看出二人昨夜的春风数度,周石已然守在门口了,他知晓二人的关系,对于这一幕也并不诧异,呼延元宸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然关上门,然后低声吩咐道:“你少爷昨夜有些累了,便让他多睡片刻,晚些再叫他起来吧。”
周石立刻点头称是。
一个外族王爷的回朝,送的又是一具尸首,自然没有什么排场可言,更不会大肆宣扬,当那一队马车出现在城门口的时候,还有不少早起的百姓在远处指手画脚,猜测这是一群什么人。
呼延元宸披着狼皮披风骑马走在最前方,领着队伍缓步除了城门,上了官道之后,再缓缓加速,一行人很快便成了一溜看不清的小点,消失在华京北方的官道上。
他们无人回头,自然也不会知晓,就在他们身后的城头上,宁渊披着外袍驻足远眺,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的远方,雪里红在他头顶不住盘旋鸣叫着,衬着东方正冉冉升起的朝阳,显得寂寥又苍凉。
三个月后。
周石骑着一匹快马,在山野间的小路上飞驰,脸上神色十分紧张,背后还背了一个小包袱,仿佛在急赶着什么。
马儿已经撒开了蹄子,俨然将速度拉扯到最快了,可周石好像依旧觉得慢一般,又用力抽了几马鞭,马儿一声长嘶,速度竟然又奇异地快上了一分。
也不知策马了多久,一人一马终于下了官道,开始走起了山路,山路婉转,速度自然不比一开始的奔驰了,周石急得脸颊上都冒出了汗,好在山路并不长,当马儿绕过一个山窝后,周石竟然连缰绳都来不及拉,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急冲进了不远处山壁上一丛茂密的灌木里。
这丛灌木从外边看不出名堂,但是周石钻进去后,里边竟然别有洞天,原来这丛灌木恰好挡住了山壁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闪动,钻过那山洞,周石眼前豁然开朗,已经是个静谧的山谷,几间青竹屋搭在山谷中央,一边是几块不大的菜田,小径上还有不少家禽走来走去,俨然一副隐世独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