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没想到生意能回来,甚至比以前更好。
杨中元心里高兴,洗碗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仿佛不觉得累。
可周泉旭和程维哲却有些撑不住了,一个躺在屋檐下,一个趴在餐桌上,累得话都说不出来。
杨中元也不是不累,可他头些年已经习惯从早忙到晚,现在虽然也忙,但到底是为自己拼搏,所以也算苦中有甜,干劲十足。
知道一家人都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所以杨中元手里动作很快,他只把碗先用碱水擦了一遍,就放进清水中泡上。
“晚上想吃什么?我看你们都饿了,不如吃碗鸡蛋肉丝面吧,汤多打一些,喝完了发汗,也解乏。”杨中元走过去问周泉旭。
周泉旭挥挥手,道:“你问小哲吧,我什么都吃。”
他其实也想帮儿子准备晚饭,无奈他身体不争气,他自己也知道累过了得不偿失,因此仍旧躺着没起来。
倒是程维哲虽然忙了一天,却还是起身飞快走进空屋里,不多时拿出两个西红柿三个鸡蛋一小把青菜,二话不说就洗了起来。
杨中元表扬他:“真乖。”
程维哲嗓子不舒服,只抬头挑眉,没有讲话。
杨中元把最后一点剩余的银丝面都抻好,然后直接热锅温油。
因为吃汤面,所以他油放的很少,油很快便热了,他扔了少许葱姜炝锅,便把打好的鸡蛋倒入翻炒。
随着“嗞嗞”的声音,蛋香味顿时飘道院中,程维哲飞快洗干净西红柿与青菜,然后跑着往铺子里送。
杨中元把鸡蛋盛出来,抓起菜刀用程维哲眼花缭乱的速度切好了西红柿,然后跟鸡蛋一起扔进锅里。
程维哲哑着嗓子笑:“小元,你这刀工,将来就算去做木匠,也能吃饱饭。”
杨中元瞪他一眼,往锅里倒了三碗水,等水开的功夫,便说:“好了,你可别说话了,待会儿我找点药与你吃了,明天不舒服我陪你去看大夫。”
程维哲站在一旁安静看他,神态温和,目光缱绻。
第048章:故交
铺子里的生意好了起来,父子两个每日忙忙碌碌,却觉得分外充实。
这段时间程维哲都是早上过来帮着忙一早起,然后就匆匆离开,杨中元问他几次在忙什么,他都神秘笑笑,什么都不说。
见他不肯说,杨中元也就懒得继续问,却转头跟爹爹念叨:“还跟我保密,以后我也问什么都不告诉他!”
周泉旭好笑看着他,没有讲话,只伸手拍了拍他额头。
日子就如水般奔涌而过,时至八月末,周泉旭的身体已有明显的起色,杨中元偷了个下午休息的空挡,陪着爹爹去李大夫的医馆诊脉。
李大夫的药确实很好,周泉旭连续吃了一月有余,如今已经渐渐好了起来。人精神许多,胃口也好上不少,现在还能出门行走很长时间都不觉得累,跟杨中元刚回来那会儿简直天差地别。
这次去诊过脉,周泉旭就需要换药了。杨中元打量着爹爹也应该多多走动,便没去请李大夫到家来,而是陪着爹爹一同去了医馆。
丹落七月到八月都很炎热,医馆人也只多不少,父子两个等了好一会儿才看上病。李大夫细心,仔细诊脉很久,这才笑着道:“小杨老板可放心了,令堂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只要再调理月余,便可康健。我重新写张方子给你,去掉少许安神的药,加一些调理脾胃的,应该能更好一些。”
杨中元听了自是高兴,忙说:“谢谢李大夫妙手回春,真乃神医也。”
李大夫仔细斟酌着用药,答他:“小杨老板客气了,医者职责便是治病救人,这都是我分内之事,担不得谢字。”
因着这些日子杨中元经常请他瞧病,两人也算熟一些。杨中元知他为人,如是也没再多说,只等他开了方子,又抓了两服药便一起往家走。
这个时候的雪塔巷是十分安静的,除却树上知了的叫声,其他再无旁的响动。
杨中元跟周泉旭两个也就慢慢往家踱步,觉得这样悠闲的下午时光十分难得,虽然外面天气炎热,但仍旧令人觉得舒心。
路过孟记的时候,杨中元不经意间扭头,就看到孟条坐在铺子里阴森森看着自己,他全不在意,甚至还回了一个笑脸,心情越发愉悦起来。
就在父子两个开心之时,突然前面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从铺子里推了出来,那孩子被推得狠狠往后摔去,“嘭”的一声倒在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上。
杨中元跟周泉旭离得并不远,刚刚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才发现那身影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此刻被推倒在地上,竟半天起不来身。
父子两个刚想上去帮忙,却看到那间铺子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往少年身上扔了几样东西:“你这个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我们掌柜给的价不算低了,怎么?你还想漫天要价不成?也不看看你这东西不过就是普通的金物,哪里值钱了?”
被他扔出手的东西在阳光下闪过一道金光,然后纷纷散落在那少年身侧,杨中元定睛一看,却觉得那东西分外眼熟。
摔倒在地的少年皱着眉头,满脸都是焦急与愤恨,他艰难爬起身来,一个一个把被扔在地上的东西仔细捡了起来,然后他也不管那小伙计如何叫骂,自己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才仰着头一字一顿道:“无论做不做生意,你们开铺子总要尊重客人,我不过就是说了一个高于你们给的价格,就这样把我赶出来,还随便乱扔我的东西,要是摔坏了,我就去官府告你们店大欺客。”
他身形十分单薄,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却能说出这样条理清晰的话来,杨中元虽说并不认识他,心底却对他多了几分赞赏。
那小伙计被他一番话说得脸都红了,狠狠咒骂了几句就转身回了铺子,留下那少年一个人站在巷子中央,低着头沉默不语。
杨中元与爹爹对视一眼,然后自行走上前去,缓声问他:“你没事吧?”
他声音一贯清亮,如此缓声讲话更是温和,因此那少年也没被惊到,而是抬头茫然看了他一眼。
指着一眼,却叫杨中元十分吃惊。
只见这少年长着一张端丽无比的脸庞,眼睛漆黑而明亮,鼻子高挺,嘴唇丰润,虽说如今年纪还小,但杨中元却依稀能从他稚嫩的脸庞上看出日后的风采。
这还真是个美丽无双的少年。
可惜他如今面色蜡黄,身形瘦弱单薄,一身衣裳打了一层层补订,就连头发都乱七八糟,好似许久都未曾打理过,这样看来,杨中元心里叹了口气,却并未表现出异样来。
这世间许多人生活都不易,他自己也一样,如果不是刚才看清那小伙计扔出来的是什么,他可能也就过来扶他起来,并不会多嘴问一句话。
那少年一开始还有些愣神,等到反应过来,便把手里的东西往袖子里塞了塞,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还好,多谢。”
杨中元冲他笑笑,表情越发温和:“我不是坏人,你不用如此害怕。”
坏人哪里还会自己承认,那少年还是机警看着他,不发一言。
杨中元笑容更是灿烂,他指了指少年藏东西的袖口,突然道:“我知道你这东西哪里来的,也知道这东西的主人姓什么。”
这一句话,便把那少年的脸上的机警全部去除,他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虽说比旁的孩子懂事,却也失不了半分天真。
听见杨中元这样说后,他不由急道:“你说我父亲姓什么?”
父亲?杨中元挑眉,笑道:“他姓徐,双人余,可对否?”
那少年听了,脸上不由露出吃惊的表情,他那样子太明显了,一看就是承认了杨中元的话,就连一直未说一言的周泉旭也跟着笑起来,然后扭头小声问杨中元:“你认识他父亲?”
杨中元点点头,凑在爹爹耳边讲:“头几年认识的。”
头几年杨中元便是在宫中,那也必然是在宫中认识,周泉旭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儿子的笑容里有些打趣。
少年见杨中元似很笃定,也面带笑容,于是终于放下心防,怯怯问:“你真的认识我父亲?他现在生了病,你能借我些银子吗?”
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遭跟刚认识的人说这样的话,说完他自己也很羞愧,低着头再也不言不语。
杨中元见他样子,不由想起他的“父亲”,于是便说:“我与他早年相识一场,未曾想到时隔多年还能见到他的孩子,你们如今住在哪里?如果不远我便陪你走一遭,你放心,我带着银子去。”
那孩子脸上先是一亮,随即又漫上红晕,最后突然“扑通”一声冲他跪下,使劲磕了三个头:“我家住在七里村,离这里不远。这位叔叔,实在谢谢你,我没有当了这东西,今日的药都买不上了。”
他说的委实可怜,杨中元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弯腰帮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你这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以后万万不可如此,走吧,我们早去早回。我也许多年未曾见你父亲。”
他说完,回头又与爹爹说了几句,只道说如果晚上回不来,便歇业不开店,然后便急匆匆跟着那少年离去。
周泉旭站在远处看他背影渐渐消失不见,不由叹了口气。
虽说儿子在宫里练就一身铜皮铁骨,但骨子里依旧心软。这样的事情被他碰见,心里少不得要难受。这事不能同程维哲讲,周泉旭想了想,决定晚上给儿子煮碗绿豆粥来吃,他手艺虽说比不上儿子,但煮粥还是会的。
这边厢杨中元一路领着那少年去了丹洛驿站,驿站就在城门不远,南来北往的马车大多都在这里休整,算是一处繁华之地。
由于离城门较近,所以驿站里也有不少牛车等活,杨中元着急出城,也看那少年身子骨并不是太好,便直截了当租了一趟牛车。
七里村顾名思义,便在丹洛城七里之处,是离座郡都最近的一处村落,如若步行,便得要将近一个时辰才能到,但坐牛车就会快很多,三刻功夫可以行到村中,还不累人。
那少年沉默地跟着杨中元坐上牛车,等到出了城,他才低声道:“叔叔,这钱以后我也还给你。”
杨中元伸手摸摸他的头,笑道:“客气什么,我是自己懒得走,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头看看他,露出一个十分明艳的笑容来:“叔叔,我叫徐小天,天空的天。”
杨中元点点头,指了指自己:“小天,我姓杨,名中元,你便叫我杨叔就可。”
“杨叔。”徐小天听了他的话,认真喊了他一句。
“小天,你父亲得了什么病?”
徐小天低下头,道:“我父亲得了心疾,这些年他为了养活我太过劳累,今年便病倒了。”
杨中元见他情绪低落,便摸了摸他的头,安慰一句:“没事,等看了大夫,会好的。”
牛车走的很快,两刻之后就到了七里村,杨中元付了五十个铜板的车费,便拉着小天进了村子。这会儿正是村人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所以村子里十分安静,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人,大多都在地里干活。
徐小天走路很快,几乎跑着领杨中元到了一户土胚房院门前。
杨中元看他从怀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然后才对杨中元道:“杨叔,到了,这里是我家。”
徐小天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飞也似地往里屋跑,杨中元快步跟在他身后,只见徐小天掀起布门帘,一张蜡黄憔悴的病容便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扭头,也一眼就看到杨中元。
两人便这样默视很久,最终床上的人低声呢喃道:“平喜,你也出来了……”
第049章:抉择
这一个称呼,如今杨中元听来,简直恍若隔世。
曾经他人生的前十年只叫杨中元,后来十四年却变成了平喜。
没有姓名,没有家族,只有平喜二字,才是他的名讳。
杨中元恍惚之间,那人的名字也顺口说来:“听书哥,许久不见了。”
听书出来的年头比他长许多,再听这个称呼,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轻声道:“我本名徐安,你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徐哥便可。”
杨中元笑笑,低头走了进去。这屋里还比较像那么回事,除了家具都已陈旧不堪,但好歹没有空空荡荡让人无处坐下。
他见徐小天一直趴在床头盯着徐安看,便自己拽来一张木凳,坐下同徐安道:“徐哥,我本名杨中元,你叫我中元就行。”
徐安笑笑,他一脸病容,笑得也颇有些吃力:“没想到,已经八年过去了。”
叫他这么一说,杨中元也想起许多年前的那段时光,他不由呢喃道:“徐哥,当年若不是您照顾我,也没我今日能活着出宫,这次能碰到小天,还真是缘分。”
徐安听了这话,扭头看了一眼徐小天,他看起来愧疚又欣慰,只是说:“小天是个好孩子,我这个做父亲不顶用,亏待了他。”
徐小天忙使劲摇头,大声说:“父亲最好了。”
徐安笑笑,伸手帮他顺了顺头发,然后道:“小天,父亲饿了,你去帮我煮碗面条,好不好?”
徐小天立马点头答应,走到杨中元身边的时候,还十分有礼貌道:“杨叔,桌上有水,您喝。”
杨中元笑着看他,等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布帘后面,才把视线对回到徐安身上:“徐哥,这孩子……”
“就知你会问这个,”徐安苦笑出声,好半天才低声道,“我那年回来,却发现家里父亲爹爹俱都亡故,我那时便在城里的大酒楼找了个帮厨的活计,一个人过活。”
杨中元听了,浅浅笑起来:“恩,我现在也是做的厨子。”
徐安点头:“你看,我们也只会做这个,头一年我没什么花销,加上宫里的月银,也攒了些钱。第二年有一次跟着酒楼的掌勺去青居帮忙做宴席,碰巧遇到一对夫夫带着孩子去卖……”
青居是丹洛最有名的风月场,孩子要是卖到那里,这辈子也就毁了。
“是小天?”杨中元叹了口气,低声问。
“可不是,小天是他们二人哥哥的孩子,哥哥和坤兄俱亡之后按律只得收养了小天。他们两人很快便有了自己孩子,家里也十分贫困,于是就打起了小天的主意。听说青居给的银钱高,所以他们就去了。”
“真是丧心病狂,也不怕遭报应。”杨中元皱眉说。
为了自己的孩子,就能推另一个孩子进火坑,还真是泯灭天良。
“你也看到了,小天那孩子长得多好,他要是进了那里,早晚是折腾死的命。我当时一个人无牵无挂,就主动跟那对夫夫说了,把小天买了回来。”
杨中元感叹道:“也是你好心肠,小天命中有贵人,将来必定顺遂。”
徐安自嘲地笑笑,他指了指自己蜡黄的脸,道:“那时候小天还小,身子骨也不好,对于被叔叔叔父卖掉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讲过,跟我回来以后非常听话,就是话少,像个闷葫芦似的。后来我们二人就从城里回来,还是落户七里村。这里茶园很多,我找了个茶园厨房的差事,农忙的时候帮着摘茶,不忙就做厨子,也能多挣些钱。我原本想多给小天存些家底,可是眼下我身子骨却不中用了,不仅花光了积蓄,还要连累小天小小年纪为我东奔西跑。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杨中元想起一路走来,小天确实话不多,一开始不认识他,甚至连场面话都不讲,对外人总是十分警惕。可以但熟识,他却非常有礼懂事,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