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站在茶园子里,并没有立马进屋,杨中元正四处打量,程维哲也随着他看。
这一家茶园左右各有一家,按理说位置差不多,应当产出相近才是。可是左边的茶园看起来却不是特别好,茶树叶子并不丰满,显然不是好苗子。而右边那家似乎也挺不错,粗粗扫过去,跟他们来到这家是差不多的。
杨中元昂着脖子往右边歪了歪头,程维哲立马就懂了,低声在他耳边道:“听说已经跟别家谈了,我便没有去。”
杨中元点点头,拉着他弯腰进了棚屋。
跟顾家茶园相比,这边的棚屋简陋得多,里面也不过就摆了一张草床,连个桌子都没有,地下两张凳子,只有一张是完好无损的,另一张还缺了条腿。
一个四十几许的农人正低头摆弄手里的铲子,见两人进来,他抬头扫了一眼,不温不火问:“程老板,好久不见。”
程维哲笑着同他问好,然后让杨中元坐到唯一完好的那张凳子上,对那茶农讲:“这位是我伴侣,家里的事情都是他拿主意,这次跟我来看看园子。”
杨中元取下帽子,点头向他示意,笑道:“你好,我刚看你家的茶树都是上品,怎么还没得卖出去?”
那茶农看起来倒是不着急把茶园卖掉,听了只冷哼一声:“大点的茶商都看不上我家这小地方,小一些的我又怕他们不让我好好侍弄树,你们也看到我家的树好,都是上好的衢红。衢州这地头,说是最好的我不敢夸,但绝对都是上品是真。最顶上的芽叶每年采了就能卖完,从来不会剩,我家也不缺那个钱。”
这茶农倒是个有趣的人,看起来对茶树相当喜爱,也能尽心伺候。并且这家的茶树养的是真好,用他家的顶叶做紫笋,一定能卖到高价。
但是,人家意思也挺清楚,那便是不着急卖,不缺钱用。
不过,农户日子总是靠这一亩三分地,一旦哪年老天不给饭吃,那一家都要喝西北风了,他自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即使不情愿,还是一直等着买主上门。
前头来过那么多,有的上来便嫌弃他家地方小,有的过来就要改换其他的茶树,甚至还有的说他家的茶树不好,死活要压个几两银子,他都不耐烦给轰了出去。结果临了来了个程老板,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办事倒是挺稳妥,他这才愿意跟他心平气和谈一下。
“这位大哥,您家的茶确实不错,阿哲当时回家便跟我说找到一处特好的,我当时听了十分欢喜,如今过来一看,果然同他说的别无二致。您也知道我们是新开张的茶楼,是真的很缺好茶使。您给开个价吧,以后每年无论产出多少,我们都按那个价给,绝对不含糊。”
杨中元听了他的话,压根就没考虑,直接便答。
茶农见他二人言辞恳切,又说得他满心舒坦,脸上的表情也缓了缓:“我姓孙,两位老板叫我老孙便是了。我家茶树你们也都看了,地方不太大,也就这么两亩地,但树我保证都是好苗子。现在种的全部都是衢红,其实衢绿我以前也种过,那个更好养活,只不过味道有些偏苦,买的人少,后来改成了衢红。这伺候茶的手艺是我祖辈传下来的,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儿子也是一把好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对面两个青年都没显得惊讶,便咬牙道:“一年四十两,不能再少了。”
他以前自己种的时候,如果是做连青紫笋,一年不过也就产个三四十斤,但如果是做一般的衢红,倒是有二三百斤的样子。毕竟顶叶顶芽只有那么一丁点,能出三四十斤,还是老孙水平好,种的茶树枝叶繁茂。连青紫笋以前也做过贡茶,自从顾家的崇岭雪芽做出口碑之后,连青紫笋便往后靠了靠,在衢州一地采摘炒制得都少了。
当时韩世谦过来看茶园,也是一眼便相中他家的顶叶,如果做连青紫笋,那是相当不错的。
但是,毛叶毕竟不如干叶,茶农也没那炒制手艺和经商人脉,三四十斤的干叶,放到他这里也不过卖个三十多两银子,加上下面的大叶子衢红,一年满打满算四十两。这还是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并且,这四十两,还要交了田亩税,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钱,辛辛苦苦一年,也余不下几个子。
看似种茶比种地挣得多,但也更辛苦,茶园得日日看着,茶树哪怕坏了一棵都要心疼死,根本不敢离开。
这些,程维哲跟杨中元都是知道的,就算他们以前不知道,日日跟在韩世谦后头学,也到底学了七八分。
程维哲早先来的时候就跟他打听过数,如今他再问,老孙还是如实给了价,倒是个实在人。
他想了想,看了一眼杨中元,道:“这事我做不得主,小元?”
杨中元好笑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转头对老孙讲:“孙大哥,四十两便就四十两,我跟阿哲也十分欣赏您的侍弄茶树的手艺,希望以后合作愉快。恩……至于田亩税的事,这个我们自家出便是了,这四十两,全部都给你,每年年节头里给,不会少您半分,如何?”
老孙显然没想到他这样痛快,当即便答应下来:“你们这已经算是多给的了,我怎么可能不答应,您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侍弄,保准年年都出好茶。”
杨中元得了他的准信,便知这事成了,他之所以多给,也是看重老孙对茶树十分的精心。再说,农人一年辛辛苦苦,也相当不容易,一年也只多这点银子,却能让老孙跟照顾自己茶园一样认真,那便不亏了。
三个人把事情谈妥,脸上皆露出笑容来,程维哲招呼岑志清取来马车上的热水,转头问老孙:“不知您家左右都是什么情况?”
“左边那家,哼,不提也罢,倒是右边那家老张的手艺也很好,不过我听说已经有主家过去谈了,说是姓蔡,从北面来的茶商,我们不太熟。”
姓蔡?还是从北面来的?杨中元跟程维哲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家。
现如今的北茶蔡家。
程维哲想到他家的名头,心里便特别不高兴……他皱起眉头,没有继续接下话茬。
蔡家害得他师父家破人亡,祖辈基业毁于一旦,现在却这样滋润,怎么能让人舒服的了。
杨中元知他是什么心思,他眼睛一转,扭头便温声问老孙:“孙大哥,不知您跟张家熟不熟?我刚看他家的茶园也还不错,不若您帮我们问问?”
第133章:截胡
定下一家茶园之后,程维哲跟杨中元又跑了几家,最终都无功而返。
一晃日子便到了七月十五,这一日是中元节,也是杨中元的生日。
今日杨中元依旧睡迟了,等他醒来,程维哲已经不见踪影。
杨中元有些奇怪,在衢沐县的这段时间,无论他早上醒得多晚,程维哲必定陪在身边,今日却不知去了何处。
“咕噜噜”,肚子的叫声提醒他自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还是先吃饱饭再说吧。
杨中元掀开床帘,扭头便看到床边的榻上摆着一身崭新的蓝色织锦长衫。
他拿起来抖开看,发现这身衣裳他从未见过,只怕是程维哲新买给他的。
“又不过年过节,置办新衣裳做什么。”杨中元嘴里嘀咕着,可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穿好衣服,还破天荒走到铜镜前照了照,不得不说,程维哲眼光确实不错,尤其是心思用到他身上,自然是怎么好怎么来。
这身长衫袖缘与衣摆都用了淮安最有有名的安绣,只见湛蓝的海面上仿若滚着层层波涛,夏日里看了便叫人凉快到心里去。
因为是程维哲特地给他准备的,所以杨中元看这件衣服更是喜欢,偷偷瞅了一眼静悄悄的房门,他轻手轻脚在镜前慢慢转了一圈。
恩,不错,前后都好看得紧,不愧是阿哲给他选的。
等到端详完衣裳,杨中元这才打开房门,想要招呼小二给上洗漱用的热水。
门外,岑志清扬着一张傻气笑脸,同他问早:“正君,早晨好。”
杨中元被他吓了一跳,伸手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然后道:“给我打水来,对了,阿哲呢?”
岑志清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正君你饿不饿?眼看正午了,要不要摆饭?”
杨中元有些不明所以,于是也懒得搭理他,只回屋等着洗脸。
岑志清傻是傻了些,但干活还是很麻利的,不一会儿便把温水跟青盐端了进来,伺候他洗漱完,便挤眉弄眼地退了出去:“正君,待会儿午膳,可得多吃点啊。”
就算他不说,杨中元也从来不会在吃食上亏待自己跟家人,自然是怎么好怎么吃,怎么妙怎么来。
他百无聊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刚想出去再问问程维哲去哪了,门外便响起敲门声。
杨中元打开门,只见两个小二正抬着一张方桌站在门口:“杨老板,程老板嘱咐我们待会儿午膳摆在屋里,我们给您送桌子来了。”
这又是哪一出啊?杨中元虽然不知道程维哲想干什么,却还是闪身让他们进来,摆好方桌铺好桌布。
由于实在是没事情做,杨中元只好靠在窗边看书,一页还没翻过去,便见那两个小二又上来,开始摆椅子跟餐具。等到都摆好了,两人才对杨中元行了礼,问:“是否可上饭了?”
杨中元一愣,程维哲还没回来,他自己一个人吃也不太好,于是想想便说:“等我伴侣回来一起再吃吧。”
小二冲他笑笑,退了出去。
杨中元看着方桌上摆放的整整齐齐的餐具,顿时觉得自己更饿了,他在心里默默念了程维哲一句,却不料他下一刻便推门而入。
同他一样,今日程维哲也换了一身新衣,除了外袍颜色比他身上那件略微深一些,袖缘跟衣摆的颜色也不尽相同,其他看起来完全一样。
杨中元把书扔到一边,走过去拉着他打量片刻,然后直勾勾盯着他问:“说吧,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看你这阵仗,忒吓人了。”
程维哲被他的用词逗笑,拉着他端坐到方桌两端,扭头冲外面叫道:“上菜吧。”
随即,小二们就拎着食盒,进了门开始摆放餐食。
由于比较饿,所以杨中元的注意力这会儿全部都在菜色上,却发现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醋溜白菜、西红柿炒鸡蛋、地三鲜、干煸豆角,外加一份红烧鸡块,以及一碗放多了肉末的蒸蛋,满满一桌,看起来倒是五颜六色,并且都是杨中元爱吃的。
除了西红柿炒鸡蛋炒得不错,醋溜白菜颜色略深,地三鲜的土豆切得块头太大、干煸豆角几乎没放辣椒,看起来颜色又太浅,红烧鸡块似乎有些糊了,但闻起来还是挺香的。
杨中元抬起头,吸吸鼻子看向程维哲。
程维哲笑着看他,满脸都是柔情蜜意,温声对他讲:“小元,生辰快乐。”
如果说刚才杨中元还不太明白,现在已经全然懂了,今日是他的生辰,程维哲为了他准备了一桌菜品,虽然简单,但满满都是心意。
杨中元眼圈有些红:“我自己都忘了。”
程维哲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语气更是温柔:“没关系,我会一直记在心里,从今往后,都有我来给你过生辰。”
杨中元忍不住又吸吸鼻子,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到程维哲碗中:“你不会做饭,学这个得用多少时候。”
程维哲是真的一点天赋都没有,能做成这样,全靠一个月以来的死记硬背和不断尝试。
杨中元最近一直嗜睡,早晨也起得晚,在家的时候他便找了长青做老师学习,等到了衢沐县,他又占用了客栈厨房,使了银子求客栈的大厨教他。虽然厨艺上没什么天分,但到底心诚意坚,到了让他好歹做出一大桌子菜来,也算相当难的。
这个中艰难,他都不想说给杨中元听,也给他夹了一个翅尖,笑道:“我这么聪明的人,简直一学就会。”
杨中元还不知道他,当时在丹洛他刚开始帮自己忙的时候简直手忙脚乱,好一阵才学会洗碗摆放碗筷,能做出这一桌子菜,肯定费了不少心思。
他咬了一口翅尖,满嘴都是浓浓的香味,这个倒是烧得不错:“阿哲,谢谢你,我爱你。”
程维哲给他盛了一碗冬瓜排骨汤,推到手边:“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我也最爱你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一顿饭吃得都很愉快。
因为中午吃得有些多,所以饭后两个人难得跑去散了会儿步。衢沐县这边的客栈生意不错,尤其是清明之前,远道而来的茶商会挤满这里的客栈,那个时候来是根本没地方住的。
不过眼下还好,春采已经过去,夏采也还未开始。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绕着衢沐县最大的市集转了一圈,买了些给家里两老一小的礼物,这才打道回府。
他们刚走到客栈门口,便看到一个浅灰色的身影上了马车,那人个头不高,倒是长了一张书生面容,看起来有些先生风范。杨中元跟程维哲就算来衢州的时日不长,却也把这边的商贾老板都认了个遍,记忆里,还真没这个人。
可能是外地茶商吧,两个人也没太在意,继续往客栈里面走。
却不料从楼上跑下来一个小二,慌慌张张的,刚到一楼便喊起来:“蔡老板,蔡老板,您的圆帽未带。”
听到这声呼唤,大堂里的好几个人都顿住了脚步,程维哲跟杨中元不由回头瞅了一眼,见果然是那个矮个子中年人停了下来,接过小二递过来的帽子,头也不回上了马车。程维哲拍了拍杨中元的腰,凑他耳边问:“我没听错吧?”
杨中元摇摇头,回头看他一眼,用口型比着:“晚上叫二毛打听打听。”
程维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略微比刚才严肃了些,见杨中元正满脸担忧望着自己,他不由又露出笑容:“没事,属于师父的,我早晚给他赢回来。”
等到晚上,二毛打听回来,果然那人便是北茶蔡家的家主。
杨中元感觉程维哲一晚上都没睡好,果断第二日大清早就拉着他跑去找老孙签契。
衢州这边的茶园买卖很简单,地是单独买的,茶商买下来便算他的。但买下地之后,也要给茶农一条活路,一般而言,都会按照他们以前一年的收成给工钱,让他们继续照看茶园。
茶园的地价程维哲早就谈好了,这个也没甚好说的。衢州这边的好地一亩都是八十两,当然连茶树也算上,次一等的是七十五两,最差的也要六十几许,差不多都是这个价格。
因为眼下才七月中旬,所以今年只用给老孙不到半年的工钱便成,不过程维哲跟杨中元都是痛快人,直接给了老孙一张百两的银票,签了契之后便拉着他去户政所换了地契。
等到一切都办妥,已经是太阳打头了,买到了茶园,程维哲心情也好了起来,又说要请老孙一家吃饭。
老孙只得一个儿子,如今才十五岁,刚刚束发。他担忧茶园没人看顾,本来非要叫儿子过去看着的,却被程维哲拦下,说是不差这一会儿,叫孩子也一起来吃。
一顿饭吃下去,自然宾主尽欢。
席间,老孙没说张家的茶园是怎么定的,程维哲跟杨中元也没有问,只是饭中两个人一起出了一趟雅间,站在门外简单说了几句话。
杨中元问程维哲:“那事还说不说了?毕竟蔡家……万一将来张家被坑了怎么办?”
程维哲叹了口气:“我倒是想说,可咱们都是茶商,这事不太好讲。算了吧,待会儿嘱咐一下孙大哥,让他去张家说几句,以后万事小心,蔡家毕竟过去……”
两个人说话说得含含糊糊,显然是不想叫外人知道的,可雅间里的三位却听得相当清楚。孙家跟张家茶园都挨着,自然也很要好,猛然听到他们的话,又想起上次他提到蔡家时两个年轻小老板脸上诧异的表情,心里不由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