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林落风痕
林落风痕  发于:2015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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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隐淡淡道:「飞鹰堡中的精锐,自是足可以一当百的高手。」

裴琰面有得色,却微微冷笑道:「飞鹰堡,嘿,飞鹰堡屹立武林数十年,威名虽着,近年来却无寸进。正所谓不破不立,江湖也是时候推陈出新,让新的势力接掌了。」太原聚会后,飞鹰堡在北方武林的领导权渐渐旁落,还成就了易水盟的一呼百应,将老对手的声望推上了最高峰。这位少堡主却不以为忧,原来想的是趁乱接管飞鹰堡的势力。

罗隐行走江湖,不是没有听说过为争权夺利从而兄弟反目、父子成仇之事,然而仍是心生厌恶,耳旁却听着裴琰笑道:

「良骥岂能与驽马为伍,罗兄的剑法天下无双,不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岂不可惜?」

罗隐并非愚钝之人,早已看出裴琰有招揽之意,此时听他点明意图也不觉奇怪。然裴琰这话却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罗隐年纪轻轻就能练成卓绝剑术,悟性自是非比寻常,绕是如此,初闻此言愣是没有会过意来,直到见裴琰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马车,得色之中隐含轻蔑,这才明白他话中所指。罗隐从来神色淡漠,少有情绪激动之时,霎时间却也是心中气笑不已。

「少堡主子承父业,偏偏心怀自立门户、白手起家的壮志,在江湖中委实不多见。」

这话中的讥嘲之意正刺中了裴琰的心病,他的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在常人眼中,飞鹰堡的一切是他父亲的,将来也必定是他的,然而他急欲取而代之,关系到一段身世隐秘,却不足为外人道来。

他一向自视甚高,谋划经年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一时志得意满,仿佛接掌飞鹰堡所辖势力乃至号令武林都指日可待,怎料有人竟一再驳了他的面子。

然而忌惮罗隐的剑法,只能按捺下性子,笑道:「罗兄若肯相助,何愁他日这武林不是你我之天下?」

罗隐无意与他多费唇舌,只回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少堡主找错人了。」

裴琰脸上的笑容隐去,神情冷诮,不掩肃杀之意:「罗兄于裴某有恩,裴某不敢冒犯,然而你我今日这番话却不容第三人听到。」他阴冷的目光盯住了十步之外的马车,话中所指不言而明。

他的这句话既隐含威胁,也是试探。罗隐的神情未有稍变,淡淡道:「少堡主想留我这位朋友,恐怕不是易事。」

裴琰的脸色微变,望向马车的目光闪烁,犹疑不定。他见那人重病虚弱,也不像身怀武功之人,但事实若非如此,让他也看不出深浅的必然不是等闲之辈,江湖中奇人异士辈出,看似病弱但武功卓绝之人并不罕见,但在那人这个年纪的却想不出一个来。

江湖传言罗隐惜字如金却从无妄言,但裴琰心中仍然疑心罗隐是在讹他。他霍然站起身来,身上的杀意已毫不掩藏,然而却未能再有下一步的动作,就在同一时间,冷冽的剑气锁住了他全身要害,让他不得动弹。

他心中一凛,目光转处,罗隐仍坐在火堆旁,随手拨着篝火,裴琰却知此人举手之间就可以取他性命。到此时不由有些懊悔托大,不该屏退左右,接近如此危险的人物,但他心中隐隐明白,即使身在侍卫护卫之下,这青年想取他性命也非不可能之事。

于是他敛起杀意,哈哈笑道:「既是罗大侠的朋友,裴某哪有信不过的。」

罗隐看着裴琰拱手道别,带着手下匆匆离去,思忖着裴琰此人狂妄自大,有野心也有手段,方才虽然隐忍离去,难保他不会走出几步又反悔了。彼众我寡,若是对方发动夜袭,或是在山道上设伏,却是防不胜防。

罗隐站起身时,心中已是有了计较,未有迟疑地走向马车,这马车虽是出自名家之手,但在山中夜行不易,且太过显眼,不得不先弃之。

他掀开帘幕,车内的叶子昀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刻望过来的目光中一片了然,显然是已经明白他做出的决定。

罗隐却没有对上他的双目,低声道:「事急从权。」遂俯下身去,双臂轻舒,已将他整个人抱在了怀中,随即站直了身子,转身就行。然而视线飘忽,仿佛不敢与好友的目光相接。

才行出数步,已觉心跳如擂鼓,不知如此唐突,那人可会恼了。他们昔日把臂同游,何等亲密无间,如今不过为求脱险,心中却难以坦然自若。

罗隐垂下头,目光落在叶子昀的脸上,不知是在火光映照下还是由于别的原因,那人苍白的脸色上忽然多了一抹红晕。罗隐转过脸,不敢再看,迅速地扑灭了火堆,随后提气纵身,如轻猿一般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夜黑风高,他怀抱一人却依然如履平地。

行出数里,忽觉前面有不寻常的动静,罗隐停下脚步,隐身在树影之中,仔细辨去,山风的呜咽声中,隐约有两人在低声交谈,听得数句,果不其然是飞鹰堡在此地设伏之人。那裴琰确是反复无常之辈,只是未料到罗隐应对如此迅捷,而且还弃马车徒步赶路。暗伏于此处的二人方才隐匿好身形,未听得山道上有马蹄声传来,一时没有提高警觉,更无从知晓他们欲伏击之人已在近旁,交谈之中尚且透露了少许布防的情况。

罗隐暗记于心,悄无声息地转身绕道而行。行出不多远,眼见密林遮蔽了月色,他不由驻足细辨方向。这一路行来他略觉尴尬别扭,始终未曾开口说话,此刻忽然停下,怀中之人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他一时心意稍乱,气息也有些不纯。

只听得叶子昀轻声道:「你背着我行路,也容易些。」声音平静得一如往常。

罗隐动作微顿,还是依言放下他,将他负在了背上,想了想,又从外衫上撕下数条布帛,将人紧紧地缚在了身上。

背着一人疾奔在山林之间,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也曾并肩御敌,也曾抵足而眠,更是做过极尽亲密之事,然而罗隐心中却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两人从未有更胜此刻的亲近。不知是奔走得太疾,还是贴得太近,仿佛都听得到两人胸腔中的心跳声混杂在了一起。

待到走出山林时,长夜已尽。举目望去,不远处有个小村落,还未见炊烟升起,在即将破晓的天光下,格外的静谧安详。

罗隐在树下将人解下,不知是否被缚得太紧或是太久,但见那人腰背有些僵,想要倚靠着树干坐起,却也无法做到。

罗隐瞧出了他动作之间的勉强,半蹲下去,低声问道:「可是伤到了?」

他是怕自己先前失了分寸,伤到了眼前之人,故有此问。但看着那人一手扶在腰间、行动不易的样子,忽的梗住了声音,尾音忽然有些低哑,瞬间有暧昧而尴尬的情绪蔓延开来,硬是让人从一句普通的话语中听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来,连叶子昀都不由错开了目光。

罗隐从未见过叶子昀也会有举止失措的时候,即使是那日初初醒来,被他压倒在榻上做了那等亲密羞耻之事后,相对时也未见他的神情有过稍许的不自在。一时心中情绪翻涌,再也压抑不下胸中的情愫,凝视着眼前之人,缓缓地低下头去。

叶子昀正在此时抬眼望来,对上了他深沉的眸色,一时微怔,竟是忘了作出反应。

眼见两人越贴越近,才微微垂下眼帘,然未曾有退避的举动。却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那人张开双臂拥住了他,将他紧紧地扣在了怀中,那个轻浅的吻也就落在了他的发上,温柔至极、虔诚至极,不言不语,却在收紧的双臂、坚定的姿态中,诉尽了。

昔日种种,醒来后就不曾提及,他不说,他也当未发生过,仿佛过往似水无痕。然而这般情意,如何能罔顾?

叶子昀终是伸出手臂也同样地拥住了那人,缓慢,却也坚定。

在晨曦之中,仅仅一个拥抱,仿佛缠绵了三生。

三二、凝碧山庄

狄琤回到凝碧山庄时,还未抬脚进门,冷不防一眼就望见了那个身影。

未及入暮时分,然天色昏昏,雪已下了一天一夜,山路险峻,阻绝了行人。飘飘扬扬的雪中,有一人身着黑衣,身姿孤峭挺拔。

「小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念叨多时了呢,您每日里练武风雨无阻,可也要注意身子……」

这位刚回到庄上的小少爷,甚得庄主的宠爱,但凡他有所求,庄主无有不应。此刻见他怔忡地立在雪中,望着被管家领入庄内的访客,一个人默默出神。在旁侍候之人也只是连声催他入内避风雪,未敢多问一句少爷为何见了方才那人神色有异。

狄琤回过神来,低声应了一句,迈步入内。虽处寒地,庄内仍是四季常青,一如凝碧之名。屋子里炭火烧得正旺,从外面回来的人,一踏入就忘却了寒冬将至,大雪封山,只觉温暖如春。

山庄主人姓狄,四十五六的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在他的经营下,凝碧山庄虽然在武林中极少露面,但仍然稳居武林四大世家之列。

他还有两个儿子,平日里精明能干,甚能为他分忧。到了他这个年纪,有了他这样的成就之后,本不该有能让他烦恼的事,然而当他听过一位家丁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后,忽然愁眉不展。

狄家大公子狄玠与二公子狄珣看在眼里,两人对视了一眼,未知究竟,遂由狄玠出声问道:

「父亲为何事烦恼?」

庄主沉吟片刻,才答道:「有人前来求参。」

狄珣闻言笑道:「平日里送出去的参不知凡几,怎的今日爹爹心疼了?」

凝碧山庄在武林中成名算来已有百年,而最早是靠采参起家的。若在哪个山头发现有珍奇出世,只要留下了凝碧山庄的徽记,那个山头绝无他人敢擅闯。然而他们也并非成日霸着山头吃独食,更不会断绝了其他采参客的生路。不仅如此,但凡有采参客路过,他们都会好生款待,供应衣食与休憩之所。采参客们心怀感激,若能活着从山中带着珍品回来,会留给主人三成以示感谢。

狄玠是个心细稳重的,他略作思忖才问道:「大雪封山,寻常人想找上门来也是不易,不知前来求参的是什么人?」

庄主朝他赞许地点了点头,捻须应道:「武伯将人引到外厅奉茶了,只说来人武功极高,不可等闲视之。」

听闻此言,连狄二公子都收起了满不在乎的神情。武伯不仅是凝碧山庄的管家,也是庄上数得出的高手,连他都如此郑重其事地应对,来的究竟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人物?

庄主叹道:「如此英杰人物看得上我狄家,原是凝碧山庄的幸事,自当倾尽所有结识这位朋友,然而他开口要的不是别的,而是那支千年雪参。」

这回连狄玠也惊道:「他如何得知雪参之事?」

狄珣也皱眉道:「难道是那些采参人?父亲当日备了厚礼相赠,他们难不成心中犹不知足,竟然将此事传扬了出去——」那日凝碧山庄寻到千年雪参后,为了弥补同样为此而来的采参客,曾拿出数十支极为珍贵的雪参相赠,虽不能与那株千年雪参相比,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狄庄主摇头道:「当日的那些采参客,并非不懂规矩的人,若是他们有心宣扬,江湖中早该听到传言。何况他们并非练武之人,只知服下雪参可以延年益寿,百病全消,却不知这参对练武之人还有些不同寻常的好处。」

狄玠已明白父亲话中之意,接道:「那千年雪参可以助人打通经脉,增进功力,对习武之人而言可谓难得一见的圣品,然而依武伯所言,那人既已是武功卓绝之辈,为何还要挂念这参?」

狄珣插话道:「平白得来的功力哪有不要的道理,少说也抵得过几年寒暑的辛劳,任凭是谁听说后岂有不动心的?」

狄玠闻言,转头看着他笑道:「既是如此,当初我与爹爹说将参给你服用,你为何推却?」

狄珣直言道:「爹爹与兄长都不肯独占了此参,我岂有受用得起的道理?」

当初得了这雪参后,狄庄主言道自己年近半百,武功早已停滞不前,欲将参拿出分给二子,狄玠与狄珣却不肯受。一时父慈子孝相互推让,只得将此事暂且搁下了,狄庄主将参妥善保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庄主叹道:「先前与你们娄世伯谈论起儿女亲事时,我本有意将雪参作为聘礼,送往君山娄家,然而又想到待珣儿娶妻之时,怕是寻不到相当的聘礼,难免显得老父厚此薄彼。」

此言一出,狄珣连脖子都红了,「爹,儿子还未想娶妻——」

狄玠也同时开口道:「父亲已为孩儿的婚事费心不少,依儿子看来,这支参还是——」

「这参可否给我?」

正议论纷纷之时,只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三人抬眼望去,只见十五六岁的少年站立在门口,神情淡淡,双眼直视着狄庄主。

狄玠与狄珣听闻此言,相视一眼后,对彼此的心意都已了然于胸。他们这位小弟流落在外十六年,受尽了辛劳磨难,身为兄长不免对他愧歉疼惜,闻他一言,也无心与他相争,反倒一起看向父亲,隐有代为相求之意。

庄主一见到少年,眉头立时舒展开来,脸上满是慈爱之色,但想起他方才所言,又是不由纳罕,温声问道:「琤儿,你为何要这参?」他亏欠这儿子良多,但凡是幼子有所求,他必然竭尽所有。然而这孩子生性要强,极少向他开口,不想今日竟会直截了当地向他索要这雪参。

狄琤言语微顿,答道:「送人。」

狄庄主听闻此言,心念稍转,暗道琤儿的异常言行难道因那求参之人登门而起,于是问道:「琤儿可是认得那位前来求参的朋友?你为何想要将参赠他?」

狄琤沉默许久,才言道:「需要这参的是我的师父。」虽说未曾见到师父一同前来,但数月前的一面还历历在目,想来罗隐求雪参必是与师父的病情相关。

狄庄主闻言也是一愣,随后欣然道:「竟是如此凑巧,琤儿你回庄后,从未提及你师父尊姓大名,今日可否告知为父?」

狄琤被接回凝碧山庄不过月余,纵是父兄关怀备至,他仍觉一切如在梦中,只当自己客居在此。他依稀知道这株雪参珍贵异常,既是要让庄主割爱,自当毫无隐瞒,思量再三,终是开口答道:

「师父的名讳,是叶子昀。」

庄主呆住了,长白山再远离江南,但身在江湖也不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失声道:「断无可能!易水盟的叶子昀在一年前就已辞世,这是江湖皆知之事。」

狄玠到底反应快些,言道:「天下重名之人比比皆是,三弟的师父,未必就是昔日的易水盟盟主。」

庄主闻言,也定了定神,点头道:「我儿所言有理。」

死了的是谁,重名的又是谁?狄琤立在原地,刹那脸色已是一片苍白,他人的对话传入耳中,然而他却仿佛完全不明了那几个简单的字眼中蕴含的意思。

待到脑子里纷乱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后,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这才慢慢地想着爹方才说过的那句话:

「一年前就死了——」忽然心中一痛,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曾想通。

只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武管家的声音传来,「庄主,前来求参的那人是罗隐罗大侠。」

庄主闻言,猛然站起,「罗隐?叶盟主的至交,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罗隐?」随后转头看向幼子,如果是那个罗隐,琤儿所言的难道真的是叶子昀?

狄琤垂眸掩去了惊色,低声道:「方才在庄外瞧见的黑衣剑客,就是昔日传我剑法之人,他老人家曾亲口对我言道,师父的名字是叶子昀。」

他只知道那个人是他师父,既然江湖中人都传言他死了,他也并未出面反驳,那想来并无意让人知道他的现状。

说完那句话后,他又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双目中尽是恳求:「适才在庄前瞧见,徒儿想起拜师学艺之时,未曾以真实名姓相告,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恩师。听父亲与两位兄长谈及雪参之事,想起师父曾言过有故人病重,急需良药救治,若是将此参奉于恩师,他必定欢喜。」

狄庄主听了前一句,就已品出了别的意味来。世人皆知罗隐与叶子昀交情深厚,那代为收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一想,也就释怀了,抚须笑道:

「原来如此,老夫正在纳罕,以罗大侠的武功剑法,想来不会将这雪参的效用放在眼里。既是为治病救人,他又是琤儿的授业恩师,一株雪参何足挂齿,就让琤儿亲自取了雪参送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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