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铭低声对蓝兰言道:「蓝师妹,你去寻罗大侠,此处我来应付。」说完就翻身下马,取了长剑在手。
他一来是为让蓝师妹脱困去找罗隐相援,二来是为让蓝师妹可以安然无恙地脱险。
蓝兰却随他下马,拔出长剑上前与他并肩而立,「路师兄,那老头瞧着来意不善,咱们师兄妹一块儿并肩御敌。」
路铭心中大急,也顾不得礼数,转身握住了蓝兰的手,低语道:「蓝师妹,你听我的。」
那老头功力深厚,早已将他们的对答听得一清二楚,却不肯再任由他们磨蹭。方才路铭放出信号弹的举动被他瞧在眼中,料想他师门之人就在近旁。老者倒也不惧,他看出这青年男女的武功虽非娄家那丫头可比,但较之娄大少爷尚且不如,从二人的身法以及那丫头的剑势可看出,他们师门也未见得有高明的武学,纵使来个四五十人,也不过与几日前的那群蠢货一个下场罢了。
然而他也不愿耽搁的功夫过久,以免节外生枝。马车周围被他布下的化功散仍未消散,那二人只要走近就与娄家兄妹一个下场。此刻见他们心中已有警觉,唯恐让他们当真把罗隐寻了来,倒不如斩草除根,让他们一个也走不脱,念头转过,伸手探向了腰间的一个锦囊。
叶子昀已然瞧见,淡淡道:「你要那把剑,何不自己过来拿。」
他见到路铭与蓝兰,本欲出声示警,然而看见老者眼中露出了杀机,心知其不会放任那二人安然离去,于是及时出言吸引住了老者的注意力。
老者闻言,动作立顿。他威逼利诱半晌全无成效,此刻见对方松口,如何能不心动,顿时不再把路铭二人放在心上。只须取了宝剑之后交与那个人即可功成身退,到那时退出江湖去安享晚年,何必担心那位中原第一剑客追杀。
他望了一眼马车,心中始终有几分忌惮,森然道:「既如此,你就将剑取出来给老夫吧。」
叶子昀从善如流地返身进了车内,老者全神贯注地关注着盯着马车的动静,忽然听见内里一声闷响,像是机杼发出的动静,但见一把长剑激射而出。
老者喝道:「竟敢在老夫面前捣鬼!」然而那剑来势甚急,他也不敢怠慢,身形向后急退。
有一道身影如飞鸟般掠到,顺势将那飞出的长剑抄在手中,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凌空地指向那老者。电光火石之间,那老者完全不及反应,药物暗器种种手段皆不及施展,且在后退中刚好势竭,无处闪躲。顿时只见一蓬血光乍现,老者的胸口已然中剑。
罗隐收剑后,在老者身上翻出了化功散的解药,却没有找到迷药的解药。给娄家兄妹服下后,见他们脉象平稳,想来那迷药对身体并无多大损害,只是要等药效过后才能醒转。
路铭与蓝兰分别将娄珩与娄琬扶上了马,带往太原城中照看,并寻找娄家的随从。同时向同门师兄弟传递了讯息,言明二人因故回城,大伙儿回到师门再会合。
郊外大道上,马车旁,只余下他们二人。这一天发生过太多惊心动魄之事,叶子昀并未多问一句,也没有问罗隐此前去了何地,所为何事。
罗隐将手中狭长的包裹打开,递给了他,「你的剑。」
待他将剑庐中的事择要说过后,叶子昀才明白「他的」这把剑的由来。
「欧阳大师,已经过世了么?」
罗隐默然点头,然后又说道:「你为此剑起个名字吧。」
「无名,此剑已有一个最好的名字了。」
说着,叶子昀注力于右臂,缓缓地拔出了无名剑。剑身拔出剑鞘三寸许,叶子昀只看了一眼竟似已失神,怔怔道:「好剑。」
这是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未见剑气森寒,也未见精光耀眼。叶子昀将长剑收回鞘中,叹道:
「此为仁道之剑,欧阳大师太过看重我了。」
罗隐蓦然想起那老人曾言,君子之剑,当赠与君子。
宝剑出炉的时辰将近,欧阳大师不愿有人在近旁干扰,易水盟的铁羽卫当下撤到了三里之外。防御的圈子陡然扩大了九倍有余,一时无法增派人手,终是被人突破了。
罗隐及时赶至,击退了那人,夺回了长剑,随即转身去看倒在地上的欧阳大师的伤势。老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并未受伤,早知自己大限将近,不过是到时候了。
罗隐虽也听过欧阳大师寿数将尽的传闻,然而三日前老人仍是精神矍铄,如今却是形容枯槁,不免让人心中黯然。
他将夺回的长剑摆在了老人身前,欧阳大师凝视着这把剑,叹道:「能看到这柄剑出世,此生已无遗憾。老夫走前心中牵念的唯有小徒,可否请少侠看顾一二,若能为他寻个安身立命之所,恩德铭感五内。」
罗隐漂泊江湖无处为家,此请托于他而言原非易事。但瞧着老人已到弥留之际,于是不曾迟疑就应诺了下来。
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面前的长剑,良久长叹道:「这把剑既是少侠夺回的,就托付给少侠了。」说完这句话,目光在剑上流连,还似有千言万语,然而气力耗尽,生命力也几乎燃尽,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罗隐看着老人,心中终是不忍,俯身轻声道:「晚辈罗隐,定将此剑带给好友叶子昀。」
老人浑浊的双眼中忽然有光彩乍现,随后记起了什么,微微摇头叹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目光落在剑上,点了点头,阖然而逝。
十月初十的品剑大会后,有几件事传遍了江湖。
一是欧阳大师辞世后,他唯一的亲传弟子被娄少庄主带回了君山,娄家为其修建铸剑庐,让其心无旁骛地潜心钻研欧阳大师的铸剑之术,或许二十年后又将有一位铸剑大师横空出世。
二是欧阳大师将平生所铸的最后一把剑交给了罗隐大侠。那日品剑大会上,罗隐与娄家兄妹一起现身,是众人亲眼所见,他人既是来到了太原,以常理论之,当世第一铸剑师的杰作交到了当代第一剑客手中,是再圆满不过的结局。
然而,不少人心中还惦记着那个「得剑者可号令武林」的传言,最后这把剑却落入了独来独往、出了名的不过问江湖纷争的游侠手中,却又是最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三〇、太行山道
娄家兄妹那天中迷药而昏厥,在十二个时辰之后才醒转了过来,那老者所施的化功散只可一时抑制住他人的功力,不是太过霸道的药物,不至对身体挞伐太过,何况解药服下得及时,醒来后未觉功力受损,只是由于昏迷的时辰过长,在榻上躺得身体有些僵,略感四肢酸软无力。
休养了数日后,他兄妹二人即动身返回君山,而罗隐将要北行,于是就在太原城中话别了。
娄珩的武功才智在武林年轻一辈中已属上乘,加上有着君山娄家少主人的名号,行走江湖谁人不多给几分面子,算起来这还是头回栽了个大跟头。换作有些出身优越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难免会大受打击,然他却仿佛浑然不受影响,言谈潇洒如旧,含笑抱拳道:
「罗兄,你此行若是途径长白山的凝碧山庄,不妨多留些时日,那家主人最是热情周到之人,平生好交朋友,与我家也是世交。待过了年节,若能与罗兄在关外重聚,或许可以邀请罗兄喝一杯舍妹的喜酒。」
他与罗隐相交数载,此次又赖罗隐之力脱困,于是话中也隐有暗示罗隐此去求取雪参若是事有不谐,可待他前往凝碧山庄时相助一二,有世交的情分与婚约在前,想来少说也可增添三分把握。
只不过他前日才在罗隐面前在问起婚配之事,隐晦地提及有意将小妹的终身托付于罗隐,转眼又提及娄琬另有婚约,任谁听了都难免觉得古怪。然娄珩素知罗隐胸怀坦荡,不受世俗人情所拘,儿女私情更是不曾有半分略萦心上。
言毕,果然见他略一点头,谢过这番盛情。娄琬在一旁听得兄长提起她的婚事,忽然一阵心慌,目光闪躲飘忽,还是相逢以来头回不敢直视那黑衣青年。待听闻他淡淡数语道贺之辞,忽的心中一阵酸楚,垂下眼去,双眸中的光芒也黯淡了。
娄珩看在眼中,也不由暗自叹息。他素来疼这个胞妹,也不愿见她神伤,但若不下猛药,彻底断了她的念头,却更是误了她的终身。
若换了平日,娄琬或会与兄长赌气争执一二,毕竟爹爹虽说有意,但她的婚约将之事并未议定。然而此刻她已全然明白罗隐对她无意,心也就淡了。待到兄长唤她上前拜别了罗大哥,她的言行神态几乎已看不出异常。只是转身之际又看了一眼马车,此刻她心中已无怨怼嫉妒,也没有定要一睹车中之人真容的执念,一眼过后,默然随着兄长离开了。
娄珩也始终不知与罗隐同行之人是谁,他此前昏迷前脑中隐约闪过的念头再想来却是荒诞不经,只当是自己的一时幻觉。他与罗隐以朋友论交,朋友之道在于尊重与赤忱,他自是不会去旁敲侧击地过问对方的私事。
罗隐亲手安葬了欧阳铁后,心中记得大师的临终托付,但他如今居无定所,且此去关外千里迢迢,遂将欧阳铁的小徒儿托付给了娄珩。
娄珩当即应承了下来。那青衣剑僮曾在品剑大会上露面,娄珩带他回君山也未避人耳目,在回去之后更是大张旗鼓地为他修建铸剑庐。一来是告知世人欧阳大师的徒儿有娄家庇护,二来待到十年二十年后,若其能成为其师那样的铸剑师,也能如欧阳大师一般受到武林的尊崇,届时也无人会在他身上惦记欧阳大师昔日的藏剑了。
十月十七,在欧阳铁墓前洒酒祭奠过后,罗隐与叶子昀拜别了这位宇内第一的铸剑大师,再次横穿太行山后取道河北,然后赶赴关外。
罗隐此趟在太原现身,与娄家少主人结伴同往品剑大会,更是获得了欧阳大师所铸的最后一把剑,在城中停驻的几日,世人对他的关注也至为热切。然而待到太原城中远道而来的群豪散去,也无人敢到他的面前来刺探宝剑的下落。一来是畏惧罗隐的剑术,二来是易水盟此次在北方的威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世人皆知罗隐与叶子昀的交情,其人虽已故去,然而易水盟是最恩怨分明、且重兄弟情谊的,若有人想动罗隐,他们必不会坐视。
也因这层关系,有人猜度欧阳大师赠剑一事是否只是假借罗隐的名义,而宝剑最终还是归属了易水盟,毕竟罗隐不过问武林门派之争,要这传说中的王者之剑何用。然而有人立时反驳说,易水盟若有意争剑,大可宣称欧阳大师将宝剑交与了他们,武林中谁人还敢质疑,以后更可借那号令武林的传言名正言顺的行事。
但凡不被名利欲望冲昏了头脑、理智尚存之人,理应明白成就霸业的是实力而非其他,而能号令群雄靠的是德望与服人之能,在危机中表现出的急人之难与力挽狂澜的能力,才能让武林中人心悦诚服。
品剑大会之后,武林盟的软弱无能更加为众人认清,而作为北武林的领袖,飞鹰堡不但在品剑大会前人心惶惶时置身事外,而且在大会上的表现也暗淡无光,争抢往生剑时竟然让一位寂寂无名的江湖散人抢了风头,让宝剑旁落。
此次太原群雄聚会之后,易水盟在北方也获得了极高的声誉与统治力,明眼人都已看出武林中的格局又将发生变化。
他们赶往太原的一路上,耽心于俗务,也无心情留意太行山的景致。如今诸事皆了,前往长白山又是前路迢迢,于是两人重新上路时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这天在途中不记时辰,入暮后才寻了一处崖下避风处歇息。
升起篝火后,罗隐仔细查看了四周,确定没有潜伏着凶猛的野兽,就在近处打了两只野味,剥去皮毛清洗干净,然后拎着走了回来。
坐在篝火堆前拨拢柴火的叶子昀抬起头来,看到他拎回的野味,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情不自禁地相视而笑,都想起了昔日的往事。
罗隐和叶子昀在江湖中人心目中,世上几乎没有能难倒他们的事,然而他们两个大男人都不善庖厨,最初相遇之时,彼此间不甚了解,露宿野外需要动手炙烤烹饪食物,他们都给予对方十分的信任,结果却是终生难忘的。
后来经过数次尝试,以叶子昀的聪明才智,已可以用练剑时的十二分的专注与耐心,将火候掌握到不至烤糊或是半熟夹生,抹上的调料分量不多也不少,但要说味道多好却不见得,更不能与他们品尝过的出自名厨之手的美味珍馐相比。
终是悟到厨艺也是靠天分的,若无天分,也要长年的勤奋努力与积累丰富的经验才行,他们忙于为俗务奔波,也非有闲情逸致在厨艺上下功夫的人。
马车虽小,美酒与调料都是齐备的,吃完自给自足的一顿后,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两人在篝火堆旁静坐着,入夜后山中的清静,却忽然被不速之客打破了。
远远听去,来的有数十人之众,或许是看到了山壁上映着的火光而寻了过来。待离得近了,罗隐瞥见了那群人的服饰,竟是飞鹰堡的人。
许是来人也看清了罗隐的相貌,领头那人忽然示意余人停下,一人大步走了过来,朗声大笑道:
「不想今日能在此与罗兄重逢,幸何如哉。」
此人正是罗隐曾在阴阳拐二人手底下救下的那位青年。那日在山中偶遇,他对罗隐极为热络,然而始终未曾说出名姓,罗隐有事在身,见他说话藏头露尾,也无意与他相交,未曾留下名姓就走了。
此番相遇,却直呼罗隐名姓,莫不是在品剑大会上打过照面?罗隐想到此处,听着他说话的语调,心中一动,莫非他就是那个出面争夺往生剑之人。他究竟是何人,飞鹰堡中人对他马首是瞻,却为何要易容改扮了参加品剑大会?
叶子昀也不曾见过此人,然而飞鹰堡中人曾见过他的人却不少,于是他早在那人走过来时,就拢紧身上的貂裘,先回到马车上去了。
那人也只瞧见了他的背影,火光映照下一身雪白的貂裘衬着如墨的乌发,然而那人身量极高,行动间的姿态也绝非女子。
十月的天气,山中入夜后风大,难免寒意甚重,但练武之人并未放在心上,那人何至于畏寒至此。若非天生病弱,就是身无武功,罗隐何以会带这样一个人同行。
他心念稍转,疑窦暗生,然而他此刻的心思都在罗隐身上,就将此事先搁下了。当下和颜悦色地面向罗隐,笑道:
「上回匆匆一别,未曾告知名姓,小弟裴琰,再次谢过罗兄的救命之恩。」
姓裴……罗隐虽不通晓江湖之事,也知飞鹰堡的主人姓裴。这样的年纪,又能号令飞鹰堡的一众高手,想来就是传说中飞鹰堡主的独子了吧。
这位裴公子在江湖中声名不显,不为武林中人所熟知。他常年在堡中独居,极少出现在人前,甚至不如飞鹰堡的双护法与一众高手威名赫赫,然而如今看来却非甘于平庸之辈。
他的部下都在十丈之外升火扎营,数十人尽皆沉默无声,无一人敢说话喧哗,对裴琰的敬畏不似是对着堡主的公子,而像是跟随在一言可决定他们生死命途的飞鹰堡主人身侧。
三一、山高水长
罗隐拨着篝火,应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当日山道上偶遇,救人是本分,他无意与飞鹰堡的少主人攀上交情。
裴琰却似对罗隐一见如故,他在一旁坐下,言辞之间毫不掩藏仰慕之情,又纵谈起江湖之事,仿佛把对方当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然而只有一人滔滔不绝,另一人始终未有回应,气氛也热络不起来。裴琰面上未露不豫之色,只是遥指着随行之人,笑问道:
「不知我这些下属的武艺,罗兄可还能看得过眼?」
纵使隔得稍远,也未曾交过手,但看得出来,裴琰带在身边之人,在飞鹰堡中也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几位在品剑大会上露过面,听说是飞鹰堡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身份颇高。裴琰直言是他的部属,旁人冷不防听见了还以为飞鹰堡换了主人。
罗隐慢慢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十月初十过后,飞鹰堡无疑成为了武林中各方势力角逐中的失意者,这位少堡主却似乎浑不在意,反倒隐隐有一种踌躇满志、即将大展宏图的快意。
飞鹰堡的主人长年卧病,左护法等一行人从江南返回北方后,隐有传言说被软禁起来闭门思过,如此堡中除了几位长老外,再无主持大局之人。而此时,一向默默无闻的少堡主却易容前来出席武林盛会,堡中的精锐高手亦对他唯命是从,若说飞鹰堡中有变,也非不可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