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目前而言，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凌江月，我等你很久了。”

夕颜殿内，亮如白昼，一尘不染，却依然是清清冷冷的，看不到一个多余的人影。

凌江月不动声色地跟在女子身后，见她轻倚着贵妃榻坐下，神情慵懒而惬意，但仔细观察，却依旧能发现对方隐约流露出的一丝违和感。

方素心高傲又倔强，她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却同样沉沦爱的矛盾中，最后不得自拔。

可是眼前这人……

凌江月暗暗心惊，尽管对方刚才的一举一动是那么的完美，一如他记忆中的方素心，但是直觉告诉他：这是个男人，男性的魂魄，占据了方素心的身体。

如果不是因为他本身经历过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凌江月是绝对不会相信换魂之说。

“凌江月，你难道就不想问我，为何要等你？”

那人单手撑着脑袋，笑盈盈地望着凌江月，幽幽地问道。

戏谑的神情，仿佛正耐心逗弄着老鼠的猫儿般。

凌江月抿着嘴，伫立在原地，问道：“你就是小巫鲑的主人？”

“啧啧，你这人，真是不配合。”

凌江月闻言，微微蹙眉，自从他拆穿了对方不是方素心后，再次对上那张脸，心里便觉得莫名地……刺眼，亦不知是否心理作祟？

“黄粱一梦的解药，你要怎样才肯交出来？”

强压下心底的异样，凌江月继续问道。

第252章

寂无声，暗香浮动。

焦虑不安的等待中，凌江月慢慢地静下心来，随之走到方素心身侧，凭窗眺望。

窗外颓败的景色，一如他现在的处境。

几乎是一吸之间，凌江月失去了所有的支柱，孑然一身，他甚至不敢去想，凌祈月和轩辕墨这会是否平安。

唯一还陪在他身边的，就只有瑟瑟发抖，几欲拔腿就跑的小云蚝。

低头的刹那，他不由得苦笑，心已经平静下来了，却依旧免不了担忧。

他终究是个普通人，做不到圣人的博爱，也做不到修罗的独爱。

“凌江月，下盘棋吧。”

半晌，方素心缓声说道，清冷的声线，带着一丝重金属的质感，意外的悦耳动听。

凌江月闻言，微微回神，果然不出他所料，此时占据了方素心身体的人，是个男人。

“……好。”

他迟疑了片刻，应道。

眨眼间，方素心已从贵妃榻上瞬移到桌边，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赫然现出一副围棋，黑白子纵横交错。

是一副残局。

黑子呈弱势，一如凌江月此时的境况。

方素心笑盈盈地执起一枚白子，明眸如水，嘴角未勾，懒声道：“这盘棋，你若赢了，我是你的，你若输了，你是我的。”

“……”

凌江月默然，眼角微微抽搐。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凌祈月和轩辕墨，这两个人，你也不用指望他们能来救你了。”

闻言，凌江月猛然一惊，果然如此……么？

望了眼怀中已然吓晕过去的小云蚝，凌江月终于死心了，这一回，真真是孤家寡人了。

几步上前，落座，一切还是那么自然。

“叮——”黑子落下。

方素心兴味十足地打量着凌江月，漆黑的眼眸，隐约闪过一丝血红。

凌江月专注地望着棋盘，这是他来到玄月王朝之后，第几次下棋了？

捏着指尖墨玉石做成的棋子，冰凉的触觉，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跟凌祈月的对弈。

那时候，凌祈月在他眼里，只是玄月王朝的国师，一个睿智又神秘的老者。

“棋子再好，终究要捏在他人手中，任由摆布，唯有做了下棋之人，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当初，他是这么回答凌祈月的。

如今，才发现——

纵然是下棋之人，面对命运，亦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叮——”白子落下。

“叮——”黑子落下的瞬间，一大片白子从棋盘上消失了。

凌江月见状，微微一怔，很快明了：这或许就是“方素心”的特殊能力吧……

正如先前莫名出现的飞雪。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方素心忽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那脸上的神情分明带着一丝怀念。

凌江月不自觉地抬头，迟疑了刹那，继而对上了方素心的目光。

四目相对，凌江月直觉得浑身一僵，仿佛被一条毒蛇盯着一般，丝毫不得动弹。

那双眼睛……

他诧异地屏住呼吸，望着方素心那双不知何时变得妖媚如血的眼睛，心底闪过一丝异样。

方素心浅浅地笑着，五官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顷刻之后，在凌江月震惊的目光中，她现出了真身……

那是一张极具视觉效果的面孔，一半完美无暇，一半丑陋无比。

男人的脸，轮廓分明，左脸肌肤如雪，五官深邃俊美，右脸面色青灰，从额头到下颌骨遍布着一条条血红的肉筋，仿佛一条条蠕动的蚯蚓，几乎要冲破那一层脆弱的表皮组织。

这样一张诡异的面孔，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那双冰冷的血眸，一双由怨和恨交织成网的眼眸，只一眼，便教人从脚底一直冷到头皮！

凌江月刹那间忘了呼吸，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张脸已经恢复成了方素心的模样。

“吓到你了？”声音依旧淡淡的，不带一丝情感。

凌江月喉间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沫，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凌江月抿着嘴角，看向对方，不语。

“我一向最讨厌解释，也最讨厌别人问我为什么，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倒是很有兴趣……”

望着方素心意味深长的笑容，再一想起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凌江月暗暗皱眉，他明白了。

无论他问什么，对方都不会直接答复他，除非他蒙对了。

简而言之，这人喜欢玩游戏，一个名为“你猜一猜”的游戏。

既然如此，那就从对方给出的线索开始吧——

凌江月执起一黑子，捏在指间，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刚才方素心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对方是故意不把话说完整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凌江月思索着落子，白子紧随其后，根本不用思考。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在我刚出生的时候？”

凌祈月虽然没有对他明说，但是后来，他花了一点点小心思从小巫鲑和小云蚝口中得知了实情。

再后来，因为和凌祈月相认了，曾经的身世之谜也就解开了。

刚一出生，就被轩辕墨强行将魂魄离体，送入异时空……

当初轩辕墨一心想要惩罚背叛了他的凌祈月，只知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对方，却谁也没料到凌江月魂魄离体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意外。

如今看来，当初的意外……

见方素心没有否认，凌江月继续道：“当年，轩辕墨恐怕也没想到，一个比他更加强大的灵术师居然就藏在人群中，等待他动手的刹那，暗中动了手脚，抽取了魂魄中的一缕情丝。”

“凌江月，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方素心满意地点点头，那神情，恰似长辈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一般，却教凌江月愣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能够瞒过轩辕墨和凌祈月耳目的灵术师，除了当年玄天派唯一的幸存者之外，还能有谁？

那张恐怖诡异的面孔，或许就是当年偷学太多禁术后遭到的反噬吧？

凌江月越往下想，意识愈加清醒，人却愈觉得冷。

刺骨的寒冷。

他甚至有种和小云蚝一样的心情，拔腿就跑的冲动！

“我曾听说，父亲和轩辕墨当年师出同门，师父叫做……云岫天人，乃是世间少有的三系灵术师，却隐世多年，至死也没有离开霰山。”

凌江月一边说道，藏于袖中的左手暗暗握紧，语气愈加沉重，道：“而你，就是云岫天人。”

云岫天人和凌祈月之间的种种，凌江月并不知晓，只是隐约地了解到父亲对那人非常的敬重，一直将对方当做最亲的亲人一般看待……

先前，凌江月也曾猜想，感情那么深厚的两个人，连生死都不怕，为何最后会变成仇敌，恨不得让对方生不如死？

在踏入夕颜殿之前，凌江月根本就不会去怀疑父亲的师父。

至少在那之前，在他心里，云岫天人早已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虽然他从来都不说，却铭记于心，心怀感激，一直惦记着，等待所有的事情落幕之后，一定要和父亲去霰山祭奠仙去的老者。

“叮——”黑子闷声落下，一如凌江月此刻的心情，压抑得几乎喘不过起来。

“叮——”白子没有丝毫犹豫，紧追而上，刹那间，又一片黑子消失不见。

“继续。”

方素心，哦不，确切地说，应该称之为云岫，云岫没有反驳，神情一如既往地从容，凌江月的痛心疾首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反应罢了。

他是云岫天人，他亦是一百二十三年前，玄天派首席大弟子玄云岫。

玄天派上下，对于修仙之道，几乎痴迷，可惜真正成功的又有多少呢？

玄云岫，从他出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这一辈子都属于玄天派，成为玄天派名声大涨的牺牲品。

“云岫，不是娘亲不要你，实在是你爹太固执了，偏偏听信你大伯的蛊惑……”

“云岫，上山之后，好好听大伯的话……”

“云岫，是娘亲对不起你……”

成为玄云岫之前，他有另外一个名字，一个几乎遗忘了的名字——夏侯云岫。

夏侯影——夏侯云岫的父亲，一个恋兄成狂的疯子，居然因为夏侯罗伊的一句话，就把年仅三岁的云岫送上了玄天派，从此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剧。

“云岫，以后好好跟着大伯，知道吗？”

“……”沉默的后果是接下去的一天都得饿肚子。

年幼的云岫，在经历一次次的教训之后，终于学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

从孤僻变得偏执，从偏执变得扭曲，最后走上了不归之路。

直至夏侯罗伊临死前那一刻，云岫终于明白了真相，那一年，他二十三岁。

“影，我终于解脱了……”

夏侯罗伊爱上了自己的亲弟弟夏侯影。

乱仑……

伦理和现实，强迫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夏侯罗伊一心扑向了玄天派，从此踏上修仙之路，偏偏因为他的心永远也无法超脱，反而事倍功半，一切徒劳无力……

夏侯影有妻有子，却对哥哥念念不忘，最终造就了云岫的悲剧。

从错误的开始，铸下最后的恶果。

当玄云岫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之后，他终于放弃了修仙，走上了另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堕魔。

第253章

就修仙之道来说，玄云岫是个天才，不然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变成了玄天派的首席大弟子。

但是——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并非每个月都像凌江月这般“幸运”。

玄云岫的体质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他无法在堕魔这条叛逆之道上寻得安慰。

偷学诸多禁术的结局，反而令他遭遇了最恐怕的反噬，他的身体彻底地被毁了……

玄天派上下，一夜之间，除了玄云岫，全部丧命。

从那一天开始，仙境般梦幻美丽的玄天山彻底成了历史。

一座阴森恐怖象征着黑暗的死亡之城，拔地而起。

旁人不知的是，当年玄天派的幸存者，其实有两人，一个便是那罪魁祸首——玄云岫。而另一个，从死城出现的那一天开始，便一直掌管上古凶兽之一的云蚝，即死城代理人——灰。

玄云岫当年侥幸活了下来，便一直隐居在霰山，化名云岫天人……

往事如风，原本早该忘却，如今却因为凌江月，玄云岫再一次回想起来，不无感慨。

弹指一挥间，一百多年过去了。这期间，他破败不堪的身体早已容纳不下他的魂魄，早该羽化登仙而去的他，却凭着一丝毅力，留恋红尘，一直寻找着新的契机。

有时候，玄云岫自己也觉得可笑，都说修仙之道，讲究清心寡欲，反观自己，除了那一身高深莫测的修为，又有哪一点符合要求呢？

还是说——

长久以来，玄天派的宗旨和理念，不过是个错误？

从云岫天人诈死，到他回到沧州夏侯府，直至如今，占据方素心的身体，玄云岫的心却愈发空荡，他需要一具完美的身体……

一具适合达成他多年夙愿的身体，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凌江月。

缘由因生。

当年玄云岫窥破天机，为了凌江月的诞生，处心积虑，费尽心思。

如今，目的终于要达成了，他反倒是平静了。

望着对面的凌江月，玄云岫笑容逐渐深邃。

仅仅凭着一丝线索，就能将当年发生的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玄云岫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眼光。

这样一个聪明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没有野心甘于平凡的男人，真是个怪胎啊……

如此奇妙的人，就这么杀了，倒是让他有些不舍。

凌江月垂着视线，不紧不慢地落字，对方的目的，他大致已经猜到了。

当初误闯死城时，灰说的那句话，想必就是在告诫他今日之事吧？

这世上，确实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凌祈月能窥破天机，预知未来。

玄云岫又岂会不能？

“你要我的身体。”

话音落地，凌江月平静地抬头，看向玄云岫。

他要他的身体，所以他的魂魄，必须离体，简而言之：凌江月必须死。

“叮——”白子落下，棋局已定。

凌江月没有看棋盘，因为结局早已注定。

静静地望着对方森冷的血眸，凌江月敛眉，问道：“我原以为，修仙之道与躯体无关。”

人类真正强大的是精神，所谓精神，便是指人的魂魄。

魂魄本无形，然而仙魔的外形却是因人的凡胎肉体而幻化成形。

简而言之，玄云岫取得凌江月的身体之后，成仙或是堕魔，不过是朝夕之事。

而凌江月，则会……魂飞魄散。

除非玄云岫善心大发，在凌江月的魂魄消散之前，找到一具跟他的灵魂契合度极高的身体。

然而，玄云岫终究不是轩辕墨，凌江月也不是娄青。

娄青的例外，更是不可能发生第二次。

刹那间，棋盘之上，黑子全部消失。

凌江月叹了口气，轻轻安抚着怀中的小云蚝，那小家伙在棋局结束的时候已经醒了过来，一如既往地发抖打颤。

“你输了。”

玄云岫淡淡地说道，笑容清浅，衬着方素心那张脸，竟糅合出一股说不尽的魅惑之韵。

“嗯。”

凌江月轻声应道，接着站起身，走向殿门。

见状，玄云岫略显诧异地挑了挑眉，不等他发问，凌江月已经给出了明确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