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楼漆黑的双眼如寒星,如明镜,如冷泉,他语气平平地道:“你的错不在于你想要什么,而在于你想要的太多。”听到连江楼的说话,纪妖师怔了一下,然后就笑,他凑近连江楼的脖子,缓缓汲取着那里的气息,叹道:“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连江楼打断纪妖师的话,接下来就再不说什么,他当然很清楚纪妖师对自己的那种强烈感情,但世间并非所有的感情都会得到回报……所以纪妖师想要的,确实太多了。
此时外面一双眼睛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师映川一动不动地看着殿内的两个人,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又平静得像是无动于衷也似,赤色眸中的冷漠渐渐隐于深沉,他缓缓退开,离开了这里,却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他很清楚自己很快就要进入虚弱阶段,就仿佛是蛇的七寸要害一般,这个阶段是他最致命的危险时刻,而这个秘密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最终,师映川来到了皇皇碧鸟的住处,因为他知道这个深爱自己的女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变化而改变,果然,当睡梦中的皇皇碧鸟被叫醒,在一开始的惊惧之后,随着师映川简单的说明,她很快就接受了发生在师映川身上的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时间皇皇碧鸟披衣下床,多点燃了几盏灯,让室内变得明亮,她手中托着一盏轻巧的铜底莲花灯,细细打量着已经脱了长袍坐在床沿的师映川,只见对方全身上下基本都是密密麻麻的雪白细鳞,唯有脸上还算是正常人能够接受的样子,但也有规律地分布着一些细鳞,皇皇碧鸟轻叹一声,蹲下来小心地用手摸上了那条在灯光下泛着森森冷光的蛇尾,摸上去之后才发现其实师映川身体表面覆盖的并不是和蛇一样的薄薄鳞片,而是更类似于角质一样的东西,似乎是皮肤发生某种诡异的变化,坚硬起来,成了这样的鳞甲模样,皇皇碧鸟柔软的玉手轻轻抚摩着看起来与人类已经大相迥异的丈夫,沉默着,最终抬起头望着对方,千言万语只聚成了一句话:“……会不会很难受?”
没有惧怕,没有厌憎,没有惊疑,只有这关切的一句‘会不会很难受’……也许,当一个女人真正毫无保留地爱上一个男人时,她的眼里心里就只有这个男人了,是她的天,她的地,为了自己心爱之人,她甚至可以牺牲一切,这,就是女人。
师映川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皇皇碧鸟光滑娇嫩的脸颊,道:“还好,只是转变的时候会疼些,其他的倒也没什么。”皇皇碧鸟轻轻吻了一下那被鳞甲覆盖的狰狞手背,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去给你煮些粥。”师映川淡淡道:“不必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我睡不得,这发作间隔虽然差不多,但具体时间却没有定性,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就是晚上,好在时间长短还是固定的,我算一算时间,今日正好天亮的时候我就会恢复原貌了,现在就算睡下,马上也会醒来。”皇皇碧鸟听了,正欲再说什么,师映川却突然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瞬间传了全身,他闷哼一声,当即就难以自主地抽搐起来,不过通过这段时间的反复经历,他已经熟悉了这样的痛苦,反应不会再像刚开始时那样强烈,一时间只见师映川脸色惨白如雪,嘴唇铁青,摔倒在地,痛苦地嘶声不止,他急促地喘息着,瞳孔迅速涣散,眉眼扭曲,显得极其痛苦,那张世间任何画师都难以完全绘出其神韵的容颜亦是狰狞得可怕,皇皇碧鸟见他如此,顿时心痛不已,但又知道自己帮不了任何忙,只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师映川不停地颤抖痉挛,痛苦地蜷缩作一团,一声声破碎的哑嘶从喉间迸出来,然而没过片刻,她就再也忍耐不住,抢上前将师映川紧紧抱进怀里,根本不在乎对方在剧痛之下是否会失手伤害到自己,她紧抱着心爱的男子,小声安慰道:“映川,你忍一忍,我在这里,我在的……”
外面已是夜幕渐淡,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漫长,也许只是一小会儿,终于,在天光乍破之际,师映川颤抖的身躯渐渐安静下来,他有些艰难地喘着气,稍微清醒了些,只是指尖还在无法抑制地微微发颤,肩膀也还瑟缩着,而这时皇皇碧鸟已是汗流浃背,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紧张,见师映川恢复过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师映川披头散发,从皇皇碧鸟怀里慢慢坐起,他看了一眼自己雪白的双腿,脸色已平静下来,道:“没事了,碧鸟,你去给我拿件衣裳罢。”皇皇碧鸟看着已经恢复原貌的师映川,总算放下心来,但她转念一想,不免就微微蹙眉:“映川,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么?”师映川听她这么问,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站起身来,摇头哂道:“这件事瞒不了人,毕竟发作太过频繁,每隔几日就是一次,我总不能时常不露面。”他说着,微闭了眼:“其实也没什么,这就是我追求永生的代价,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需要代价的,很公平。”
皇皇碧鸟轻咬下唇,片刻,才幽幽道:“我不想让别人认为你是怪物……”师映川嗤嗤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平生被人诋毁得莫非还少么,魔头,屠夫,妖魔,这样的言论,我岂会在乎。”他眼中精光微微,带了点冷意,嘴角亦稍许勾起,但尚未形成明显弧度便已消失,似乎是连冷笑都懒得为之:“这种事若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自然被人视作妖物,下场堪忧,但发生在我身上,却只会让人越发敬畏……碧鸟,这就是上位者与普通人的不同。”
事实上就像师映川所说的那样,频繁的发作使得他根本无法隐藏这个秘密,于是索性也就听之任之了,因此很快师映川身上所发生的异常变化就被人所知,固然许多人因此私下视他为妖物,但更多的却是畏惧,只因这个男人身上发生过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再加上师映川暗中命人有意引导舆论,并且将从纪妖师那里得来的纪氏秘闻散布出去,如此一来,却是渐渐就有了师映川觉醒人祖血脉,乃是天命所归之人的传言,而此时的师映川已经拿到关于整个新城的设计图,开始着手修建,大兴土木。
……
青元教。
春日里,百花陆陆续续地都已开放,这是个春光撩人的季节,妖娆而鲜亮,青元教总部,教主惯常所居的地方位于中央,周围广厦连绵,格局广阔,富丽奢华之余,更是恢弘壮丽。
师倾涯走进屋内时,只觉得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松香味道,十分好闻,数架博古格整齐排放,上面摆放着翡翠珠玉,奇珍古玩,看上去琳琅满目,一张光可鉴人的巨大黑色书案置于靠窗处,除了笔墨纸砚之外,上面还堆放着一些公文案卷等物,摆放得并不整齐,略显一丝凌乱,端砚旁边还斜搁着一支切去了一半的墨条,看那样子,显然是这里的主人在办公中途便忽然离开,去做别的事情去了。
师倾涯转过一扇八骏落地大屏风,掀开珠帘走进内室,正对着轩门的方榻上,一个道髻男子身下铺着杏色的织锦褥子,此刻正坐在那里拈棋沉吟,深思棋路,面前一方棋枰上面黑白交织,胜负未明,男子一双长及入鬓的浓黑剑眉微锁,一袭淡淡白袍,素衣如雪,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雍容平静的气息,他相貌极其英俊,但一眼看上去却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容貌,因为他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气质,让人忽略了其他事情,那神情,那姿态,那飞扬如剑的浓眉,无一不透出逼人的阳刚之气,但他看起来也不再是青年时期的锋芒毕露,而是变得圆润且坚硬。而在男子对面,则是坐着一个看起来最多十一二岁的妖异少年,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眼睛盯在棋盘上,似在揣摩棋局,束腰大袖,神态冷傲,长发漆黑流淌而下,露在宽松长袍外的身体布满雪白鳞甲,昙花般清绝灵秀的面孔亦有些许白鳞均匀分布,玉容凝霜,使得狰狞中又具有难以抵挡的妖魅之美,袍摆下露出的却不是双腿,而是蜷曲蛇尾,盘于身下,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榻沿,发出‘哒哒’的轻响,如此一副半人半蛇之躯,将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丑怪结合在一起,造成的视觉冲击力强烈之极,师倾涯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但仍觉得令人胸口发闷,他强行屏弃杂乱的念头,行礼道:“……父亲。”
那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少年头也不抬,只道:“你坐下,先等一会儿。”师倾涯应了一声,找了张椅子坐了,这室内朝阳方向是三扇落地大窗,窗格上镶嵌着淡碧色的琉璃,阳光透进来,就被滤得带上了几分沉静,师映川和连江楼下着棋,间或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大概一顿饭的工夫之后,两人分出胜负,师映川一抖袖,拂乱了棋局,伸出布满白鳞的手将黑白二色棋子一颗颗拣进玉盒里,连江楼则开始给师倾涯授课,原本师映川是不让其他人探望连江楼的,不过时间长了,再加上师倾涯一直恳求,师映川便终于允许幼子可以按时来见连江楼,由连江楼传授武艺,指点修行,就像从前在大光明峰时一样,连江楼如今虽然修为被禁锢,但若只是指导师倾涯练功的话,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连江楼在给师倾涯授课,师映川便去了外面继续处理公务,虽然师映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修行上,所以会适当放权,但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一些重要之事还是不少,一时师映川坐下来,屏弃杂念,开始继续磨墨,接着便迅速有序地批阅着剩下的公文。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放下笔,将已经全部处理完毕的公文稍稍整理了一下,起身进到内室,里面两人还在一个讲一个听,师映川在连江楼身边坐下,摆出一副随性的姿势,双手交叉着放在腹前,有些漫不经心之态,但即便如此,却仍是高高在上的雍容气度,一双光彩内敛的赤眸如同寂静的血海,深沉得不可测度,他并没有打断连江楼的授课,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末了,等到连江楼将今日的进度讲完,师映川才开口对师倾涯道:“本座上回答应过你,此次会传授一套功夫与你,你想学什么,这便说罢。”
师映川出身大光明峰,但师倾涯既然有连江楼教导,自然也就不需要师映川教他断法宗的功夫,因此师映川说的其实就是宁天谕的一身本事,眼下师倾涯听他说起,便道:“父亲当年自创绝技十二式,取名‘桃花劫’,精妙无穷,孩儿想学。”师映川眸光微动,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轻淡如初,哂道:“你大兄曾经也想学这功夫,可惜他当时年少,领会不得这门功夫的精髓,本座便不曾教他,如今你这孩子却也要学,可你小小年纪,从未有过情爱经历,又如何能够体会本座创出这‘桃花十二劫’那一夜的心情?待你日后为情所困,那时或许才有资格学这门功夫,至于眼下,你却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明白的。”
师倾涯听了,略觉失望,师映川尾尖轻点着地面,鲜红色的眼眸如同一泓清澈血泉,波澜不惊,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弥漫着危险,偏偏一举一动都高贵雍容,说道:“此法目前不能传授与你,不过本座今日可以传你一门‘青莲剑歌’,你要用心学来。”
师映川说出这句话时,看了身旁连江楼一眼,目光平平静静,甚至还带了些笑意,但这笑意却是唇角微扬间的一抹近似于嘲讽的浅笑,就听他继续道:“……这可是泰元帝当年与第二代莲座赵青主共同所创,涯儿,你可要用心领悟。”
原本气色冷淡的连江楼忽然眼皮几不可觉地一跳,随即恢复如常,而师倾涯顿时微微一凛,下意识应着,师映川轻哂,当下便细细将这门功夫传给了师倾涯,师倾涯生性聪慧,悟性很高,又有师映川这样的人物指点,很快就将这套剑诀牢牢记住,师映川见他伶俐,心中也是欢喜,自然温言勉励了几句,末了,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本座知道你如今与太子交好,怎么,莫非你已属意于他么。”师倾涯想了想,道:“长河这人不错,我有些喜欢。”
听到师倾涯答得这样干脆,师映川不觉微微挑眉,眼中蕴含的光华仿佛可以吸纳人的灵魂,有着一种诡异的美,就见他淡抿着天生就比别人饱满红润的嘴唇,笑道:“你喜欢他?”师倾涯点一点头:“是,平日与他来往,倒也投机。”
师映川似笑非笑:“那你觉得,他也喜欢你?”师倾涯不假思索地道:“喜欢?他自然喜欢我,他希望做我的平君,或者说,希望与父亲您的儿子成亲,既然如此,就算是他原本不喜欢,也会让自己喜欢,更何况我天资,容貌,性情等等,都是上乘,任何一个人要让自己喜欢上我,都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他说他喜欢我,这话应该不假,但也仅此而已,他可以喜欢我,但也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与我出身一样的人。”
师倾涯的回答令人意外,但似乎又是情理之中,师映川看着面前面色淡然的少年,不由得微微勾唇,就此笑了起来,道:“果然,比起你大兄,你更像本座一些。好了,你去罢。”
师倾涯起身行礼,这才退了出去,待少年走后,师映川却转首看向一直不语不动的连江楼,将手伸进对方袍底,道:“你还真能忍呢。”说着,将其推倒在榻上,一双幽深的红眸闪烁着古怪的笑色,双手却在忙碌着,只不过在连江楼宽大的长袍掩盖下,看不到他到底在做什么,很快,师映川轻咬一口对方雕刻般高挺笔直的鼻子,同时手也终于从男人的袍内收回,只是他手里却已多了一支白玉所雕琢而成的玉势,打造得惟妙惟肖,湿淋淋的表面上还沾着几痕血丝,师映川笑道:“难为你能忍这么久,居然还坐得住。”他随手将温热的玉势丢到一边,倾身缠入连江楼怀中,嫩红的软舌探出来,满带撩逗之意地舔着对方的唇,不时地轻力啃咬,如同最温柔的爱人,他对连江楼又爱又恨,爱不因恨而消,恨也不因爱而灭,这是真性情。
连江楼面对这柔和的引诱,微微启唇,让这个美丽的侵略者长驱直入,并且随着师映川越发放肆的撩拨而逐渐呼吸微重,连江楼一世修行,道心之稳固岂是普通人能够想象,只要他不动念,再妖冶美丽的皮囊也不过是他眼中的尘土,与草木无异,然而世上偏偏却还有一个师映川,这个妖魔一样的人,想象着这个人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亲吻抚摸这具身体的每一寸,恣意占有这个人,进入那温暖的体内,那是最令人失神的享受,曾经的经验让他很清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绝妙滋味,这样一转念,心中就觉得微躁,这种变化被师映川敏锐地捕捉到,不由得浅浅一笑,嗤道:“连郎,你这是在……意氵壬我么?”
说着,推开连江楼,师映川淡淡扬眉,他肤色白得几如透明,可以看清肌体中的淡青色血脉,双眼看着别处,其中却有妖异的波光流转,道:“小时候在白虹山有先生教我读书习字,每隔一段时间你就会检查我功课,那时候我明明都是会的,却总喜欢故意向你问这问那,有一次不知怎的就问到了男女之情,大概是年少淘气罢,故意想要问倒你,便要你以解字之法来说与我听,你当时便写下‘情’‘清’‘静’三字,三字偏旁分别是水、心、争,你告诉我,世间情爱,只要做到心如止水,便是不争了,就是彻底放下……如今,你做到了么?”
他哈哈一笑,面部轮廓变得十分柔和,可惜啊,情这种东西,永远也不是绝对的,其中势必会掺杂了各种因素,所谓的完全纯净无瑕的感情,大概也只能出现在梦中罢?当下再不理会,起身向外而去,片刻,手里捧着一只扁平的大方长盒,蜿蜒返回,师映川将盒子放在棋盘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淡黄薄绢,他展开薄绢,或者说图纸,对连江楼道:“你看,这是新城的构建图,你觉得怎样?”连江楼一看,原本平寂无波的眼神顿时微微收凝,师映川见状,红嫩的唇角就绽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红眸深处的淡然不知怎的,却让人有些心头发寒,他笑道:“是不是有些眼熟,觉得似曾相识?不错,这就是从前我们的那座皇城……对了,还有这个。”一面说,一面又将另一张同样的薄绢展示给连江楼看:“至于这个么,你应该更眼熟,是那座我们曾经生活过的皇宫……连郎,你觉得我们究竟是按照从前的样子还原这座城市,还是应该重新打造一座崭新的城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