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看清楚那箱中之物的一刻,宁天谕却是如遭雷击!千年时光如流水,那曾经的一切就此穿透了时光的长河,直达此刻,刹那间宁天谕脑海中一片空白,那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令他无法说一个字,动哪怕一根手指,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那具被冻在冰中的尸体上,无意识地咬紧了牙,微微发颤,脸色苍白无比,就好象被勾去了心神,就连师映川亦是目瞪口呆,只见那尸体戴着白玉莲花冠,穿青色大袖华袍,只是尸体却奇怪地以袖遮面,令人不能看到容貌,但瞧那打扮,那莲花冠的造型,那衣服上精致的万莲遮日图,正是在断法宗唯有大宗正才能有的装扮,而这具尸体又出现在这里,除了第二代宗正赵青主之外,还能有谁?!
“哈……好,好,你也死了,死得好……”过了不知多久,死寂才被打破,宁天谕翕动着嘴唇哈地一笑,指着赵青主的尸身说道,只是那嗓音却是哑的,也是尖的,仿佛被一只手拉出了怪异可怕的调子,他明明是想放声大笑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根本笑不出来,喉咙里就像被塞进了东西,紧紧噎住,他颤着手狠狠指着赵青主,像是疯魇了一般,脸颊的肌肉都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但目光从头到尾都被某种力量死死钉在了尸体上面,拔都拔不起来,宁天谕一咬牙,似乎借此加重语气,也令出口的话语出奇地稳定:“不错,很不错,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好受了很多……”他这如癫如狂的模样,却是令师映川心中有些波动,恰在此时,却听得宁天谕一声长笑,那笑声却又很快就支离破碎,再不成音,也就是在这一刻,宁天谕的脸颊湿润了,是泪水,师映川感觉到他在流泪,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是不是搞错了,这个人怎么会流泪?可是再一想,就也明白了几分,宁天谕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至少在面对赵青主的时候的确如此,‘赵青主’这三个字可以轻易地影响他,也只有‘赵青主’这三个字,能够轻易刺痛他的心,这便是情爱的力量,哪怕它带来的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尸体静静不动,宁天谕睁大眼睛,看着封在冰中的尸身,当年经历过的无数画面如同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闪过,他突然放声狂笑,在笑的同时,也呛出了泪水:“以袖掩面……你这是自知无颜见我?是你负我!”这一句话仿佛耗去了他太多力气,听起来像是气若游丝般的低喘,恍惚间宁天谕弯下了腰,右手慢慢慢慢地触到了冰面上,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淡然如水的容颜,看到了那嘴角微噙的一抹笑意,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又是怎样的绝望,统统……刻骨铭心!
突然,宁天谕眼神一厉,右手在冰上猛地一拍!顿时冰面出现无数裂纹,下一刻,冰块全部碎成了渣子,彻底露出封在里面的人,宁天谕的手突然间颤抖得无法控制,他强行忍住,极慢极慢地伸手,当他没有见到赵青主的时候,他可以恨得心头出血,而当此刻千年之后再次相会,他却为什么心痛难耐?又应该怎样去面对这个男人呢?哪怕只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宁天谕心乱如麻,这时他已经碰到了尸体的衣袖,他抓住那完好如新的织物,缓缓移开了挡在脸上的胳膊,露出真容,那是一个极俊美的男子,模样看起来似乎不到三十岁,眉若刀裁,鼻挺而唇薄,神色平静,两鬓微微泛白,那容貌,不是赵青主又是谁?这早已刻在灵魂深处的容颜,即使隔了千年万年,隔了十世百世,也不会模糊半点……终于,再次相见。
这番心神动荡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宁天谕发现铁箱里还有一封信,他将其取出,拿出信纸,纸上是连江楼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行字:“此二者取于某竹屋旧址,地下四十尺处有一墓室,置一池,池中有玄凝液,二尸皆置身其中,封冻千年,今番物归原主,前尘旧事,一朝而断。”——
很久之前,宫中有一片动人景致,竹木森翠,一池莲花开放,有竹屋一间坐落于此,那是泰元帝宁天谕与情人赵青主两人的爱巢,多少甜蜜缠绵的记忆,就发生在这里,后来泰元帝既死,赵青主将其尸身保存,在竹屋之下建造一间墓室,将泰元帝冰封在其中,后来多少年过去,当赵青主到了寿元将尽之际,便独身一人进入墓室,跨进装有玄凝液的池中,与情人宁天谕一起冰封于此,这一对冤家到了后来,竟是一同长眠在这里,当年两人曾经发下‘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到了最后竟然终于还是实现,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千百年过去了,连江楼于梦中见到这一幕,便前往那处墓室,取出两具尸身,送还给宁天谕。
赵青主的遗体静静躺在箱中,除了脸色过于苍白之外,看起来和活人差不多,好象只是在熟睡而已,宁天谕的手指轻轻抚上了男子的长发,触及于手,与当年没有什么区别,出奇地柔顺光滑,宁天谕表情狰狞中却透着温柔,纵使恨意比海深,可总有那么一缕刻骨镂肠的思念仍然在岁月的凋残中持续不灭,哪怕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沉睡,再找不回昔日的半点温暖,有些东西却还是无法遗忘,他低低笑着,轻语道:“这不是终结,绝不是……莲生啊,你我之间的恩怨,现在才刚刚开始……”宁天谕语气柔和,如同情人喃喃:“我绝不会放过你,绝不。”
千前之前的尸体,按理说一旦重见天日,很快就要腐朽,但铁箱内装有被宁天谕震碎的玄凝冰,赵青主置身其中,仍然与被封在里面的时候一样,并没有变化,宁天谕眯起了眼睛,贪婪地看着这副令自己魂牵梦萦的面容,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弯下腰,抚摩着赵青主的脸,那肌肤虽凉,却还富有弹性,与生前并无二致,是清凉光洁的触感,宁天谕一寸一寸地慢慢摸着,忽然,他跨进了铁箱内,缓缓压在了赵青主身上,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爱人与仇人的脸颊上,他抱住对方,抱住这个自己最爱也最恨的男人,他的莲生,再也不想放开。
这一幕令师映川默然无言,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蔓延,然而就在这时,宁天谕的唇角突然微微翘起,挂起一抹嗜血的微笑,心底最深处的暴戾与疯狂再也不肯被压制,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他猛然发力,撕开了男人身上的华服,在闷吼声中死死将对方锁在怀中,师映川见此情景,猛地一震,刹那间已有了一个令人不可置信的猜测,他失声道:“你不会是……不,你疯了!他明明已经死了!”
宁天谕大笑:“那又怎么样?他就是死,也摆脱不了我!”说话间,赵青主的衣物已被撕碎,露出修长匀称的身体,宁天谕眼见这阔别已久的动人男体,瞬间胸腔内就像是被灌满了正在沸腾着的岩浆,整个人都快要失去了理智,他抓住男子两条白皙的大腿抬起,将其盘在自己腰间,紧接着狠狠吻上对方毫无温度的唇,唇齿发出模糊的低语,轻柔得就像是在哄着熟睡的爱人:“莲生,莲生啊,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恨毒的语气中,却又见款款深情,无数种情绪揉捏在一起,令人快要发疯,这句话穿越了时光的长河,仿佛在说给千年之前的那个人听,而在下一刻,森白的牙齿间却又是溢出低低的冷笑:“所以……我才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啊!”
低回的笑声在殿内打转,淹没了一切,师映川急声阻止:“你疯了,你这个疯子……”宁天谕哪里肯理会,笑声中,铁箱开始持续不断地震动,一个活人与一个死人在箱内做着最古老的纠缠,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低低地叹息,宁天谕从箱内缓缓站了起来,他看着双腿不自然分开的赵青主,脸上便浮现出餍足的笑容,这时却听师映川冷冷道:“你真让我恶心。”宁天谕毫不在意地低笑:“还有更恶心的……”他说着,拿起赵青主的右手,轻轻亲吻,下一刻,突然间猛地一口咬了下去,只听‘喀’地一声,那手指被他生生咬断,这还不算完,宁天谕竟是慢慢咀嚼起来,师映川见此情景,已经知道了他到底想做什么,一时间一股寒气凭空自心底生出,冷得令人隐隐恐惧起来。
这一天‘师映川’再没有走出大殿,而由于他刻意施展手段,将声音隔绝的缘故,因此里面没有传出半点动静,谁也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也无人敢于打扰他,而季平琰那里,自有人将其妥善安置。
夜晚降临,然后黑夜过去,黎明将近,等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的时候,就见昏暗的大殿内,宁天谕如同鬼魅一般站着,嘴角沾着些许血迹,而铁箱里赵青主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宗师肉身何等强悍,宁天谕刻意催发了胃部功能,让消化力暂时强大得令人难以想象,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他竟是将赵青主这个成年人生生吃掉,连骨头都没有剩下,将自己最恨也最爱的人,永远葬身于自己体内!
宁天谕脸上早已恢复了平静,他走到地上的冰块前,看着自己被封在冰内的肉身,这里面是一位五气朝元大宗师,按理说应该是非常珍贵的,然而由于当年受伤太重,身体破损得厉害,导致这具身体事实上已经根本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宁天谕索性一掌将冰层击碎,然后将尸体放到一旁的地面上,如此一来,失去了玄凝冰的保护,尸体迅速干瘪下去,转眼间就化为飞灰,抹去了一代帝王在这个世上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痕迹。
直到这时,宁天谕才感觉到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深深空虚,以及铺天盖地的疲惫之意,他眼里原本疯狂的火焰已经熄灭,变得幽寂,他闭上眼,淡淡道:“……好了,归你了。”下一刻,猩红的双眼再次睁开,只不过控制身体的已是换了一个人。
师映川环视四周,地上的碎冰已经被宁天谕都装进了铁箱里,殿中除了多出这只箱子之外,再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目睹了宁天谕生生将情人一口一口吃掉的整个血腥过程之后,师映川此刻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地恶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又有什么办法?当下只得去沐浴更衣,梳洗一番,等到一身清爽之后,天也已经亮了,师映川命人将殿内的铁箱处理掉,又问起季平琰与师倾涯,等到得知这兄弟二人同睡一室,便道:“去看看他们醒了没有,若是醒了,便来见我,随我一起用早膳。”
此时一处房间内,季平琰已经醒了,正在打坐,在他身旁,小小的师倾涯盖着被子睡得正香,这时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帐外,低声道:“……剑子可醒了么?”
第二百八十二章:收
季平琰听见声音,双眼微微睁开,问道:“……什么事?”帐外那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恭恭敬敬地道:“奴才奉了国师之命,来看剑子与小公子可曾醒了,若是已经起身,便随奴才前往正厅,陪国师用膳。”季平琰听了,便道:“那你去叫人进来罢,服侍我与二弟先梳洗一番,再去见父亲大人。”那太监忙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很快,一群宫娥带着盥洗之物进来,季平琰叫醒了师倾涯,兄弟两个便起床梳洗换衣,等到一切停当,这才由太监引着前往正厅。
到了那里,就见师映川已经坐在上首,神情之间一派平和,瞧不出什么异样,季平琰见了,这才放下心来,便拉着师倾涯的小手上前,双双给师映川见了礼,一时间季平琰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昨日父亲离开之后,再不曾露面,孩儿心中忐忑,不知是何缘故……”师映川面上自然不露什么,只温和道:“你不要多想,此事与你无关,也与你送来的东西无关,为父只是临时有些事情……总之,你不必放在心上。”这时师倾涯已经笑嘻嘻地扑到师映川面前,抱着父亲的腿撒娇,师映川将他抱起,笑着问道:“听说昨晚你和你哥哥一起睡的?”师倾涯回身指着季平琰,声音清脆地笑道:“哥哥……喜欢……”季平琰亦笑,道:“昨日有人给孩儿安排了住处,不过孩儿才见了二弟,喜欢极了,倒不愿意分开,索性便在二弟那里住了一晚,我们兄弟两个也该这样多亲近。”师映川自然也喜欢两个儿子和睦友爱,闻言便笑道:“这是正理,你们二人乃是嫡亲兄弟,自应多多亲近才是,平琰,你既是兄长,就要多爱护弟弟。”
季平琰忙垂手应了,师映川见大儿子举止沉稳,心中也不觉颇欣慰,便道:“坐罢,我们一家人先吃饭。”当下就命人摆饭,这顿早餐很是丰盛,季平琰起身布菜,给父亲碗里夹了些菜肴,至于师倾涯,他现在年纪尚小,专门有几样供他吃的食物摆在面前,哪知师映川一见碗里的肉,顿时想起昨日宁天谕将赵青主尽数生吃的那血腥狰狞的一幕,若是吃的是旁人,师映川不会有什么感觉,可那偏偏是赵青主,宁天谕的心爱之人,师映川眼睁睁看着宁天谕吃掉曾经的爱侣,怎能无动于衷,当下只觉得一阵反胃恶心,几欲呕吐,但既然是儿子亲手布菜,他自是不愿让长子失望,便勉强将碗里的肉吃了,随之停了筷子,只慢慢啜着一碗清汤,不多时,父子三人吃毕,师映川接过宫人递来的香茶漱了口,对季平琰道:“你这次来摇光城,打算逗留多久?”季平琰答道:“师祖并未规定回程之期,想来孩儿倒是可以在这里稍住几日。”
师映川点了点头:“这倒不错,你可以和涯儿多相处一些时日,兄弟之间也亲密些。”说话间,晏勾辰打发人送来不少贵重礼物,都是给季平琰的,季平琰也就顺便说道:“陛下昨日设宴,为孩儿接风,席间无非是陛下与孩儿兄弟两人以及皇子晏长河,孩儿与陛下……倒也相谈甚欢。”他说起晏勾辰之际,多多少少有点不自然,毕竟天下皆知周帝乃是自己父亲的情人,季平琰作为儿子,谈起来自然略觉尴尬,师映川也知道这一点,便将话题从晏勾辰身上引开,说起别的事来:“……到了现在,劫心在白虹山也已经住了这么久了,你和他之间相处得可还好?”季平琰听父亲说起自己的未婚夫,脸上不由得就露出了一抹笑容,说道:“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平时在一起练功读书,闲暇之余喝喝茶,聊聊天,都还好,他并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师映川闻言,微微颔首,就有些欣慰的样子,点头说道:“这样就好,你们现在慢慢地磨合好了,将来成亲之后的日子才能和和美美。”季平琰再怎么老成沉稳,毕竟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少年,不免面嫩,听到师映川的话,当下就有些微窘,含糊应道:“……是,孩儿省得。”
季平琰一向年少老成,直到此刻才真的像是一个孩子的样子,看着生得与自己十分相似的亲生骨肉,师映川原本因为食尸之事而恶劣的心情暂时被扔到了一边,不禁莞尔一笑,道:“你现在也渐渐大了,有些事我也该提点你,你与劫心相处得宜自是好事,不过年轻人有时冲动也是难免,一定要注意不可提前破身,否则你这一生成就必然有限,这是关乎你前程的大事,你要时刻谨记在心。”季平琰玉面绯红,只低头应着,师倾涯听不懂父亲和兄长之间的这番对话,抱着季平琰的腿嚷道:“哥哥,涯儿……玩!”季平琰抱起弟弟,笑吟吟地道:“好,哥哥陪涯儿玩。”师映川见他两兄弟很是亲热,也觉得欢喜,右手便向着季平琰随意一指,淡笑说道:“近来听说软玉坊造了一艘胭脂龙舟楼,上面都是第一等的美人,待会儿你便与我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