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包子 9)——四下里
四下里  发于:2015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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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映川不置可否,把那张合婚庚帖用一只描金匣子锁了,交给侍女收好,接着便起身伸平了双臂,任众女替他穿衣,这喜服很是繁琐,好在人多手快,不一会儿也就穿好了,又有一个老成的嬷嬷拿着玉梳慢慢替师映川梳头,这自然不会挽什么新娘髻,只等到将头发梳通了,便在脑后结成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长发上扣着赤金箍,顺下一长串的七彩宝石纠缠着黑发一路编下来,闪耀着灼灼光华,最后再用红色丝带缚住,简简单单地盘起来就罢了,一时间师映川眯起眼看向镜子,镜里的人虽是因消瘦而失了从前的男子英毅轮廓,但也不再是伤势未愈那段时期内的黯淡憔悴模样,此刻容光熠熠,明艳不可方物,几世孽缘,今生一朝结为连理,无尽漩涡一般的命运将人卷入,师映川看着镜中人,嘴角忽然泛出一抹叫人猜不透的笑色,却是尽显睥睨,这个中缘由,深沉心思,他不说,也就无人猜透——恩怨情仇,也就从今日开始。

外面忽然有人匆匆进来,季平琰一身喜庆华贵打扮,快步走过来,见师映川坐在镜前,一身大红喜服,姿态淡然,不由得微微一怔,既而垂了手,有些神情复杂地道:“父亲,千叔叔和大伯来了……至于我爹,到现在还在闭死关。”师映川眼波不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只取了一枚戒指戴在手上,又审视了片刻,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师祖那边怎么说?”之前师映川自从被带回大日宫,养伤期间包括后来痊愈,除季平琰之外,连江楼不许任何人见他,宝相龙树等人不是没有来过,但最终谁也没能见到师映川一面,统统都被挡了回去,因此师映川才会有此一问,不过这时季平琰却说着:“师祖说,见或不见,全凭父亲自己的意思。”

“哦,是这样……”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师映川眉头一挑,淡淡笑着:“看来他们应该是从各自的长辈那里知道了要与你师祖成亲的是我……只不过纵然他们赶来了,又能如何?”说着,只是淡笑,季平琰仔细打量他神情,不免小心翼翼地道:“父亲这是不肯见么?”又不免声音低了些:“既然如此,孩儿这就……”师映川打断了少年的话:“你给我带句话过去,你就说我如今废人之身,到头来也是要埋骨于此,心灰意冷之余,再不想见人,也不必谁来挂念我,只让我自生自灭就好。”顿一顿,又补充道:“你等一下。”说着,起身去取了一只匣子来,季平琰觉得眼熟,想起这匣子正是前些天父亲吩咐自己在白虹宫中的一个暗格里取来的,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这时师映川已将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三张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红色帖子,季平琰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三张合婚庚帖,顿时心中一震,已隐隐猜到了什么,就见师映川把三张精美的帖子拿在手里,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当年与他们几人成亲,合婚庚帖就放在我手上,置于白虹宫的书房暗格当中,后来我离开宗门,这东西来不及带走,就留在了那里。”

师映川的手指轻抚着三张精美的大红色合婚庚帖,他眼中如同蒙着一层冷雾,掩住了此刻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突然间雪白的手抬起,将指头放进口中,牙齿用力一咬,右手拇指顿时溢出了鲜血,师映川翻开帖子,将染血的拇指挨个儿摁在了上面,血红的指印准确无误地覆在了‘师映川’三个字上,却没有碰旁边的名字,向来男女夫妇,男子若想结束两人之间的婚姻,只需一封休书丢给妻子就是,至于男子之间,自然不存在谁写休书的问题,而师映川现在的这种行为,正是以最传统的手法,来表示彼此之间姻缘已断!

旁边季平琰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不禁失声道:“父亲……”师映川不理会,但笑而已,转眼间就做好了这一切,然后将三张合婚庚帖合起,递给了季平琰,又拿来一块莹润凝白的玉璧,那玉被雕成含苞待放的莲花模样,底部刻着一个小巧的‘川’字,师映川将玉璧放进季平琰手里,平静道:“把这个一并交给十九郎,再告诉他‘断情草’三个字,他自会明白……你跟他们说,我意已决,日后彼此婚娶,各不相干。”

季平琰连呼吸几乎也要屏住,他很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性,眼见这个样子,就知道师映川这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再更改了,一时间千言万语,竟是无话可出,呆立了片刻,才郑重收了帖子和玉璧,转身出去了,师映川闭了闭眼,缓缓坐下。

不多时,外面忽然一阵嘈杂声,但这仅仅只持续了几次呼吸的工夫,就仿佛泡沫般无声地消散了,师映川知道这必是有人想要强行闯进来见他,而且很可能是宝相龙树,但既然有连江楼在,又有谁能够闯进这里见他一面?当然不可能,师映川微微垂目,面色平静如秋水。

有人端来了点心,给师映川先垫垫肚子,师映川吃了两块,擦了手,又喝了一盏蜜水,侍女们围上来给他再一次整理衣饰,这时外面已有人恭敬道:“爷,时辰差不多了……”师映川‘嗯’了一声,端然坐着,一个老成的嬷嬷忙捧来了盖头,那是一幅精心绣着如意牡丹花样的华丽锦盖,喜气吉祥极了,四角坠着细细的琉璃水滴坠子,长长地优美垂下,末端是小巧的红宝石,嬷嬷小心地将其盖在师映川的头上,遮住了那一张平静绝美的容颜,师映川于是站了起来,他笑了笑,并未拒绝旁人的扶持,毕竟现在他只能看到盖头下面方寸大小的一块地方,若是没人在旁边指引扶持,那是没法走路的,一时他看着脚下,慢慢向前走去,周围有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只知脚下是厚重的红地毯,隐约感觉到无数彩灯将夜晚照得犹如白昼一般,听说就连水中也漂着许多精巧的莲灯,他机械般地走着,心里什么也没想,就好象只是一场梦。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间只听鼓乐齐鸣,这才令师映川猛地回过神来,此时他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不知道到处都是玉绘金饰,流光溢彩,但旁人却能借着灯光把他看个清楚,这场婚礼并没有广邀宾客,眼下在场的无非是断法宗内部人员,而且人数并不多,毕竟师映川早就说了,他不想见人,因此各方大都只是送了贺礼过来,众人好奇而望,眼珠错也不错地遥遥看着一身华贵喜服的高挑身影,他们当然瞧不见盖头下新人的模样,但看那人行走之间的风仪,很有些翩然之态,虽然个子似乎过于高了些,甚至与新郎连江楼也差不多高矮的样子,连江楼在男子之中就已经是身量非常高的了,这新人竟然可以与他相差无几,在女子之间可谓十分罕见,然而那修长瘦伶的样子,却又让人觉得身姿纤侬合度,并没有过分高大之感,倒也能当得起一句‘娉婷婉约’了,也不知那殷红盖头下,会是怎样的一副美丽妆容?

大日宫到处都是花香,就连一棵多年未开花的老树也在前日花开满枝,仿佛是为这良辰而怒放,一身喜服的连江楼站在阶上,无论他身上的喜服多么红艳,周围的一切多么奢靡喜庆,都未曾让他的气质改变半分,依然还是那种绝世的雄浑威仪,他望着被人搀扶而来的那个人,面色平静,波澜不惊,这时有风吹过,华美盖头那四角坠着的琉璃水滴坠子被吹得长长摇摆起来,暗香浮动,那人慢慢地朝这边走过来,周围花开如海,在连江楼看不到的地方,那人的唇角在大红盖头下微微勾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似冷似热,似喜还悲,忽然间却向前遥遥伸出手来,夜色中,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大红色织金线的袖子,袖中露出的是一只雪白修长的手,灯光下毫无瑕疵,那长如新剥玉葱似的手指上没有留着长长的指甲,也没有涂半点蔻丹,指甲修剪得圆润如贝,只觉温润动人,无比地美丽,无名指上则戴着一只小小的血玉戒指,衬着那玉手,直似雪地里溅上了一朵小小的血花,一时间已有人低低惊叹起来,纵然人们无法一窥盖头下新人的真容,但只看这样一只美丽之极的手,这位宗正夫人,就必是个绝色美人无疑!

师映川一身红衣,站在绵软厚重的红毯上,安静如水,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朝他走过来,近了,又近了,明明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有这种能力,可是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知道那个人正走向自己,走过四季春秋,走过一天一地的繁华,恍若隔世,师映川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只不过比起现在,风雪交加,刚出生的他看见那个人踏水而来,将他带走,而现在,如许喧嚣迷离的夜晚,自己穿着喜服,站在这里,依旧等着那个人来带他走,这似乎是多年来一直渴盼的事情,现在终于成真了,一时间师映川眼里耳里心里再没有别的,就连那些负面情绪也暂时抛掉,心底只是控制不住地沸腾着,他站在那里,仿佛等了一生,等了千年,又好象只是片刻罢了,突然间,他从盖头下看到视线内出现了一双黑色步云靴,紧接着,他伸出去的手被人握住了,缓缓握紧,一瞬间师映川突然就有一种强烈的错觉,就仿佛这个场景、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他感受着那只手传来的温度,所有的一切,那些恨也好,爱也罢,至少在此刻,全都烟消云散,统统都散去,师映川一言不发地让那只手将自己的手握紧,仿佛他跋涉了千年,跋涉了几次轮回,就是为了等待对方将自己的手这样紧紧牵住,一时间他微微恍惚起来,另一只掩在宽大红袖中的手臂也下意识地向前伸出,他被盖头遮住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人体贴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到他手边,让他抓住,师映川毫不犹豫地抓紧,冥冥中一种莫名的力量操纵着他,令他低不可闻地轻轻道:“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你。”他看不到那人瞬间温柔的唇角,也看不到那双黑眸中微微的涟漪。

——今生今世,可否相爱?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师映川几乎全然不知,他不知道有几道意义不明的复杂目光从头到尾一直在看着他,季平琰,梵劫心,白缘,左优昙……那么些他熟悉的人,他们亲眼看着这一场人生大戏的上演,心情各异,师映川也不知道此刻在大光明峰的山脚下,宝相龙树与千醉雪手中紧攥着各自的合婚庚帖,面无表情,更不知道万剑山中,季玄婴面朝石壁打坐,却怎么也不能完全心静,他不知道的太多,包括此刻在断法宗的山门外,宝相宝花正颓然跪地,失声痛哭……师映川只知道自己如同深陷一个雾气弥漫的梦境,头微微地疼,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勉强保持一丝清醒,机械地完成婚礼的步骤,仿佛醉酒般任凭那漩涡一般的命运将自己卷入,恍惚中,唯有连江楼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如此清晰,带动了他的一生。

夜渐凉,红烛高照,一切都还没有安静下来,酒席也还没有散,师映川坐在阔大的新床上,直到这时,先前的不适才逐渐消去,整个人恢复了正常。

盖头早已被他取下,放到一边,众侍女在旁伺候,等师映川吃了几块点心又喝过茶之后,便服侍着他脱去了沉重繁琐的喜服,沐浴更衣,然后重新坐回床上。

室内弥漫着一股醉人的香气,一室芬芳,朦胧中透着点点妩媚,师映川嗅出这是自己喜欢的仙罗香,他微微翘了翘唇角,极有耐心地坐着,甚至叫人找了一本书来给他打发时间,不过书还没等翻过两页,正主就已经进来了,连江楼一身红衣,红得耀眼,师映川一抬头,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时间就似乎突然静止在了这里。

第二百八十八章:同床异梦

时间似乎静止了,儿臂粗的大红喜烛照着同样红彤彤的喜帐,帐上垂着珠玉璎珞,尽显奢华,床前一尊半人高的瑞兽鎏金鼎正吐着袅袅的芬芳,师映川坐在床上,喜服已经除去,也洗过了澡,贴身的衣物外只系着一件薄薄的大红软袍,上面绘着一朵朵极小的金色莲花,满头黑发解开,闲闲披散着,大红衣袖下探出雪白的手来,拿着一卷泛黄的书,连江楼在灯光下看到这一幕,心情不由得就有些微微的异样,他自然知道师映川的皮相是极美的,当年便是他亲手为对方划下了那一抹象征着绝色无双的怯颜痕迹,只是他自己似乎从不曾真正注意到这一点罢了,而现在,连江楼忽然发现,原来师映川的样子,比他印象中的更为鲜妍明润。

师映川长而密的油黑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出两片浅浅的玫瑰色阴影,将本就幽暗深沉的一双眼睛隐藏得越发不见底,青年很随意地将手里的书放下,看着不远处一身大红喜服的挺拔男子,连江楼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就有人奉上一只红漆木盘,上面放着两杯酒,师映川看了连江楼一眼,心中某个样子躁动不安的地方就渐渐有些平静下来,他动作很自然地拿起了其中一只金杯,唇角牵出了一缕无声的笑意,一面目光往连江楼身上一罩,连江楼不言声,只取了另一只杯子,然后伸向师映川,师映川黝黑的眼睛看他,一眨也不眨,只同样伸出手臂,两人就此双臂交缠,四目相对,既而互相凑近,就准备饮了这合卺酒,在低头饮酒的一刻,彼此靠得那样近,气息相交,连双方之间肌肤表面的热度也都清晰可觉,在这一刻,师映川模模糊糊地想着,就算这杯子里面装的是毒药,自己大概也舍不得不喝,因为正与他交杯的是连江楼,这个人,本身就是一杯最剧烈的毒……师映川猛然间一笑,掩袖饮尽杯中酒,不管怎么说,自今日起,他终究落到了他的手里,日子还长着,未来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啊……

杯中的酒已尽,侍女们收拾一下,便有一半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剩下几人就请连江楼去后面沐浴更衣,殿中的烛火也被一一熄去,室内一下子昏暗下来,只有两支殷红的花烛还在燃烧,把大床周围的一块地方照得还算明亮,师映川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醉了,但仅仅是一杯酒而已,如何会醉?可这种微热又心乱的感觉明明很像喝醉似的,他眯起眼,看着满床满帐的鲜红喜庆之色,到处都遍绣鸳鸯,忽然就失声一笑,自顾自地脱了外面那件薄薄的大红软袍,躺进床里面,拉过熏得香喷喷的鸳鸯绣被盖上,侧身而卧,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咚的杂音响起,师映川睁眼一看,却是侍女们簇拥着已经沐浴过的连江楼回来了,连江楼穿着雪白的亵衣,披着一件袍子,没有系上,敞着怀,显得胸膛宽阔而结实,一头擦得半干的黑发散落在胸前和身后,连江楼走过来,立在床前,伸手掀开了红罗喜帐,灯光下,从师映川的角度看去,只见对方英俊的面孔被光线映得半明半暗,既陌生,又那样熟悉,而这时连江楼看着师映川,也不知是不是室内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大红的缘故,他看到的师映川仿佛整个人笼罩在淡淡的朦胧红雾里,雪白的薄软内衣并不能掩住所有的肌肤,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以及一段手臂包括修长的脖子,晶莹得就像是大光明峰莲海中的白嫩莲藕,光滑到了极致,青年黑色水藻般的长发铺在枕头上,眼神忪淡,微菱的唇瓣红润且柔软,一张令世间一切艳色都被压得黯淡的脸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样子,双眼微亮,如同黑色的琉璃,散发着慵懒之色,又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柔美湖水,引诱着人跳下去,连江楼不语,只抬手脱了身上那件松松披着的袍子,放到一边,便有侍女躬身后退,一路放下金钩,一层又一层的纱帷就翩然垂落,长夜深重,仿佛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留下无尽的良辰静静盛放。

轻软奢华的帷帐安静垂地,殿中再没有其他人,一时间安静得近乎死寂,甚至能够将烛焰轻微爆裂的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红罗喜帐中,师映川的黑发如堆叠的云,肌肤似雪,整个人都透着芬芳暧昧的气息,连江楼上了床,在师映川旁边躺下,一面掀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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