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包子 9)——四下里
四下里  发于:2015年0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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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师映川再次彻底清醒了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在一间富丽而空阔的寝殿当中,床前懒懒地垂着半透明的湖蓝色织暗花西番莲纱帐,那西番莲以银丝线勾勒,线上穿着极细碎的小小水晶珠子,华丽中亦不失清致,决没有半分庸俗的富贵暴发味道,一尊一尺来高的仙鹤迎寿鎏金铜香炉放在床前一张小几上,透过帐子能看见炉内有缠绵的白烟袅袅溢出,缭绕周围,眼下大概是快要入夏的天气了罢,和煦的风中已是带了暖暖的气息,因此窗子大多是开着的,师映川一眼望出去,只见外头满目都是浓荫匝地,金色的艳阳下,秾丽的鲜花一蓬一蓬地妖娆盛开着,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师映川有些轻微地恍惚:这一切,怎的如此熟悉?

这念头一出,心里就有些模糊,师映川下意识地想要动一动身子,但他刚刚略一移动身形,伸手欲掀帐子,就听见有清脆悦耳的铃声响起,原来帐角坠着一串紫金铃,稍有碰撞,就被触动,这铃声在寂寂恍若深潭静水一般的殿中响起,越发显得悠亮清晰,师映川顿了一下,没有理会,目光却落到自己身上,只见一幅薄薄锦被盖在胸口以下,孔雀纹锦的料子,是自己平日里喜欢的,就连上面六合同春的图案也是自己常用的,他微微一怔,正想努力支起身子,这时已有轻快的脚步声向这里而来,一个长裙素衫的侍女走到床前,纤纤素手挑开纱帐,含笑道:“剑……公子醒了。”师映川乍然见了这侍女,听她一时错口几乎叫出了当年的称呼,突然间心情之复杂难以描绘万一,这侍女在他还年幼之时就在连江楼身边当差,如今纵然清丽容颜上添了些许岁月痕迹,但他又如何会不认得……原来,自己现在已经置身于大日宫了。

年纪已经不轻的女子熟练地钩起纱帐,然后伸手替师映川掖一掖被子,眉眼之间有着并不作违的关切之色,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神情之间有些复杂,最终只轻声道:“公子可是觉得哪里不适?厨下一直备着粥菜,公子刚刚醒来,必是腹中空虚,不如奴婢先服侍公子略用些吃食?”师映川微微有些失神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道:“……也好。”说着,就想坐起身来,侍女连忙扶住他,师映川如今消瘦很多,哪里还有以前的高大结实,因此这侍女扶他坐起来,也并不如何吃力,当下又拿了个软垫放到他身后倚着,师映川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的雪白内衣,心中默默梳理着思绪,不一会儿,几个清秀侍女进来,带了几样既滋补身体又容易消化的食物,伺候师映川用过,不多时,又有人抬了浴桶往里面兑好热水,一群女子小心扶着师映川入水,为他洗发擦背,待沐浴更衣之后,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师映川拒绝了众女搀他上榻休息,只扶着一个侍女的手,一步一歇地走到不远处一架落地大穿衣镜前,师映川凝神看过去,只见镜子里映出来的那个苍白憔悴的人唇色淡淡,长发披垂,脸庞瘦了一圈,致使完全没有了从前那还算颇具男子之气的清毅轮廓,再加上孱弱的神色,颀长却已不见结实健美之态的瘦削身体,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身量高得有点过头的女子,难怪之前那年轻男人会错认,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纵横放诞的魔帝?

一时间师映川看着镜中人,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悲是愤,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唇角却扯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冷意,不由得心道:“……这一次是我败了,怪不了旁人,不过日子还这样长久,以后究竟如何,那却是……尚未可知啊!”心中这样想着,随手推开了侍女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地缓慢走到窗前,只走了这么一段路,就已经腿软气喘,有些支持不住,顺势跌坐在距离窗前不远处放置着的一张镶嵌彩石影木的花梨躺椅上,微微喘息着,窗外透进明媚的日光,投下温柔的淡影在他脸上,却显得那脸孔苍白得几乎透明,头发遮出的阴影如同挡住了月光的乌云,让人看着只觉得说不出地怜惜,彼时殿内绡幕半垂半卷,寂然无声,只有轻风不时在殿间游走,侍女们在旁也不敢出声打扰,师映川定定看着窗外妍丽如霞光一般的花海,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珠帘发出轻微声响,有人走了进来,男子身材高大,剪裁合身的衣袍将其形貌衬托得越发英伟,众侍女见男子出现,忙深深地弯下腰去,她们在这里伺候的时间久了,早已深知男子的秉性,便就此纷纷退下,一时间满殿里只剩了师映川与男子两个人,却是静谧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不知名的鸟儿叫上一声。

师映川当然不是没有看见对方,只不过他看起来似乎是打算不理不睬罢了,看着窗外发呆,片刻,才扭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连江楼,定定看了一瞬,随即蓦然一笑,连江楼见他如此,不免微微一顿,从前师映川自然是笑过的,自小到大,在连江楼面前不知笑过多少次,有狡黠的笑,讪讪的笑,开心的笑,苦笑……有笑得难看的,也有笑得极美的,但无论是哪一种,却都从未像此刻这般,笑得令人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旖旎风情扑面而至,青年歪在躺椅上,此时穿了一身玄色底子的衣裳,以金线细细绣出滚玉球麒麟,周边饰以烟霞与云纹,这衣裳其实不算太过华丽,但现在师映川憔悴苍白,没有从前那般飞扬神采,穿起来就显得不甚相合,然而这衣裳松松穿着,腰间扣上玉带,满头半湿未干的青丝尽数垂落胸前身后,两手拢在袖里,只露着面部与脖子,肌肤好似雪玉一般,尤其眼下虚弱着,微菱的双唇少有血色,长眉轻颦,乍一看去,分明是一位弱质不胜的绝色佳人,令人恨不得将其搂入怀中,轻怜蜜爱,恣意温存,却又担心佳人孱弱得禁不起疾风骤雨,受不起摧折,这是师映川自幼至今,从未有过的一面……连江楼眉峰微聚,一时间师映川却轻抬眼睫,淡淡道:“又回到这里了,可真是让人怀念啊……可惜现在的心情与当初相比,却是再不一样了。”连江楼不言不语,走过去微微俯身,就准备将师映川从躺椅上抱起:“……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最好还是在床上休养。”

一只雪白的手突然无声地抓住了连江楼的手臂,师映川定定瞧着男子,眼如幽火:“莲座,你这样对我,真的会让我误会呢……”青年嘴角绽开了罂粟般妖异的笑容,仿佛每一丝吐息都带着能够轻易诱惑人心的毒:“这样的温柔款款,这样的无微不至,实在太容易让人胡思乱想了……你说是吗?还是说,莲座你对我,终于动了本不该有的……凡心?哈,真是有趣啊!”

师映川从容不迫地说着,他眼中依稀有点点寒光在纠缠飞舞,如缠藤,如枷锁,他聪慧,冷静,狡猾,知道怎样对自己有利,他具备一切最迷人的特质,没有几个人能够抗拒,此时抓住连江楼的手臂,眼波氤氲,似笑非笑地道:“你跟我之间,从很早之前就纠缠在一起,注定撕扯不开,前时你让平琰将那箱子带给我,说什么了断,可你真能了断得干干净净么?不可能,一具尸体任其腐朽消散,另一具被吃掉,你我之间是永远也不可能断得干净的……那一世既然有了交接,所以这一世注定了老天爷让我又遇见你,莲座,你问问自己,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你对我师映川,真的就没有动过心么?不要自欺欺人,真的从来都没有过么?”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仍然虚弱的师映川不免有些气喘,但他抓住连江楼胳膊的手却半点也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他笑得如同一朵最妖美也最危险的花,吐气如兰,将自己的脸缓缓凑近对方,道:“……如果真的没有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我早就解除了师徒名分,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现在不过是你的阶下囚,你身为宗正,何需如此亲力亲为地照看我?”他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连江楼,低低笑着更凑近了些,丝毫也不拖泥带水地道:“你喜欢我,否认也没用,我不管你是不是赵青主,记起了从前多少事,我只知道跟我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只不过,你从来都不肯承认,我说的可有不对?”

话音未落,师映川突然一动!他的手揽住了连江楼的脖子,与此同时,嘴唇紧紧贴住了连江楼的唇!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就此静止了,只剩下师映川压抑不住的虚弱气喘,他狠狠吸吮着男人的薄唇,却怎么也撬不开对方的齿关,无法深入,而连江楼在一开始的微愕之后,立刻就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迎合师映川,也没有将其推开,只是面色无波地任由青年啃咬肆虐自己的嘴唇,就如同一截木头也似,而师映川如此厮磨了一时,却没有半点建树,自然也无甚趣味,此时他嘴里已经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儿,原来是已将连江楼的唇弄破了,渗出血来,师映川眼如幽潭,松开了对方,紧接着他伸出猩红的舌尖,轻轻舔舐着男人的唇,将上面的血迹全部舔去,如同一个嗜血的美丽妖魔,对此,连江楼半点明显的反应也没有露出,他只是等师映川舔净了自己唇上的鲜血之后,才面无表情地道:“……闹够了?”

这种语气,这种表现,字里行间都带着连江楼所特有的腔调与色彩,对师映川来说并不新奇,就好象是大人面对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在他小的时候,每当他撒泼耍赖之际,连江楼就是这么对他的!一时间师映川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他虽然知道连江楼并非故意如此,而是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但这仍然令他止不住地怒火高涨!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简直就是羞怒交杂!这使得青年的脸色终于再无掩饰地阴沉了下来,师映川并不松开手,依旧两只胳膊努力地搂住连江楼的脖子不放,对着男人阴冷地笑了起来,道:“……你总是把我当作好哄的小孩子么?若在从前,你这样和我说话,我只会觉得喜悦,因为这让我觉得你对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至少感情还是没有消失的,可是在如今、在你参与到设计围捕我的这场阴谋中之后,你再这样待我,只让我觉得可笑,觉得愤怒,甚至觉得恶心……唔!”

师映川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此刻他两片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竟是突然被人以唇堵住!连江楼薄唇微温,压在师映川的唇上,在师映川双眼因愕然而睁大的同时,连江楼又离开了他的唇,这一来一往之间,两人嘴唇接触的时间不过转瞬而已,连浅尝辄止都谈不上,仿佛是连江楼只不过要借此令青年闭嘴罢了,但下一刻,男人却微微蹙眉,伸手按上师映川额间殷红的那一抹在当年被自己亲手划下的怯颜,只道:“……何必再多说废话,你既然一直对我有那等念头,这便施行就是。”话音未落,已将师映川拦腰抱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师映川不禁大愕,转眼连江楼就已走到床前,将他放在床上,师映川的腰背感觉到下方褥子的绵软,不由得瞬时回过神来,但他丝毫也不惊慌,只嗤笑着道:“我承认,这次的事态发展可真的是有点出乎意料了……怎么,莫非莲座这是要准备重温旧梦不成?上次也是在大日宫,只不过当时你我刚刚有个开头就出现意外情况,没有真正成事,看来现在你是打算继续用我来破了你这保持了四十多年的元阳之身?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连江楼面色淡漠地看着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解开了对方的腰带,开始脱衣,他眼里没有任何动欲之色,此刻明明是在脱去天下第一美人的衣裳,明明应该是香艳无比的场景,但他的态度却似乎是在打开一个普普通通的包裹一般,不激动,且一丝不苟,而面对此情此景,师映川却不能像连江楼一样平静,他一把抓住连江楼的手,微微冷笑道:“……这算什么,堂堂宗师,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他伤势未愈,体弱虚乏,眼下只是用力抓住连江楼的手,就微微喘息起来,连江楼没有挣脱,也没有再继续解青年的衣裳,只是看着对方的脸,说道:“……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师映川因消瘦而显得微陷的眼窝里如同燃着幽幽鬼火,冷嗤:“我是想把你按在身下肆意侵犯爱抚,无所不为,而不是想被你像这样对待!”

这番话并不中听,甚至相当刺耳,但连江楼就如同一个置身事外之人那样,面色毫无改变地听着对方所说,直到师映川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微微俯下了身子,与师映川对视,从容不迫地道:“……你说的是事实,但如今的你,显然已做不到这一点。”师映川闻言,突然就咧嘴笑了起来,微微切齿道:“没错,这真是一个极好极好的理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连江楼的脸,抬手去摸,慢慢地摸那光洁细腻的肌肤,此时此刻,这两人所呈现出来的姿势,那种微妙得说不出来的动作,微妙的感觉,这一切令他们看上去就好象一对亲密的情人一般,正在私下喃语,师映川笑容不变,微瞑的星眸却是露出了一丝隐约的迷离之色,这使得他越发多了一份澄净而又散发着诱惑的美感,他低声笑着,看着面前这张冷静的英俊脸容,修长的手指轻抚连江楼的面孔,虽然是在笑,但事实上反倒是笑意全无,只柔声叹说道:“你说得很对,如今的我,根本做不了什么……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虚弱无比的阶下囚,早不是什么大宗师,在这里,你的意志可以得到彻底的贯彻,你的一个念头,就可以让我生,也可以让我死,不是么?而我居然还敢对你抱有觊觎之心,真是不知死活呢!”

如金的日光透过窗子洒入殿中,被光洁的地面反射出几许清凉的意味,这时床前香炉内燃着的香料还没有烧尽,氤氲的淡烟仍然兀自从无数镂空的小孔中溢出,朦胧缭绕,令连江楼的面孔仿佛至于雾中,并不分明,他看着虽有笑容却眼神疏冷的师映川,心中想到的却是当年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无赖惫懒的模样,而现在不过是匆匆数载时光,然而很多事情,却已经完全不同了……忽然间又想到当初在七星海上的那一场大战,那个狂纵不可一世的血眸青年,何等霸道肆意,然而最终,一切的记忆都淡去,只留下此刻眼前脸色苍白虚弱的人……思及至此,连江楼不由得罕有地微微恍然失神,即使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一瞬,但终究有些不同,一时间男子眉峰微皱,对师映川道:“你的想法有些偏激,这没有必要,你如今既是在断法宗,此生便受我庇护,除了不能任意行动且修为禁锢之外,其余一切都与你当年在这里并无二致,无人可以将你为难,更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到你半分,这是我作为一宗之主,对你作出的承诺。”

“这算是补偿么……”师映川笑了笑问道,眼中分明一片清透,而他的思维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他的手托住连江楼的下巴,淡淡道:“承诺么?我不得不一生都留在大光明峰,没有自由,没有力量,而你承诺会让我衣食无忧,保我平安……那我问你,我,算你什么人?”

师映川语气柔和,毫无咄咄逼人之势,但这个问题却比他的态度要凌厉得多,着实令人难以回答,而他也不等连江楼回复,自己就接着自问自答地道:“徒弟当然早就不是了,血亲?当然更不是,那么朋友?倒也谈不上……”他双瞳中似有无尽光彩悠然散开,乍看上去,仿佛两眼如琉璃一般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望着连江楼轻笑着,道:“那么,难道是情人爱人不成?”他话刚说完,连江楼就突然道:“……你怎么想,都可以。”又将师映川已经半解的衣裳重新整理好:“既是你对此并无兴趣,那便作罢。”师映川冷眼瞧着,也不说话,任连江楼替他盖上薄被:“你如今一切以休养为重,不要随意走动。”说罢,将帐子放下,这便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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