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父做古董生意,也能画上几笔,在朋友圈互相吹捧着大小也是个“家”。方敛子承父业,如今在研究所工作,一家子都是富贵温柔乡里温养出来的雍容雅致,连放个屁也带着书香,偏出了个不成器的方牧。
方牧六岁上跟着他妈进了方家,改了姓,成了方家户口簿上的二子。他妈待方敛一向比待他好,并且强横地不许任何人插手对方牧的管教。也许正如他妈所料的,方牧天生跟他爹一样,是个完蛋透顶的坏胚子,才十五岁就敢拿板砖拍人脑袋,后来跟人火拼,连累方敛被人砍了一刀,他妈在门口搁了把菜刀,放下狠话,方牧要敢回来,他迈左脚就砍左脚,迈右脚就砍右脚。
方牧就真的没有再回来。
大门开着,各色的人进进出出,有人坐在门槛上抽烟,有人在里面大声呼喝什么。没有人认出方牧。方牧也不搭理人,抱着方措进了门。
进门是一小片方父精心养着的腊梅,遒劲的枝干疏朗交错,寒冷的空气中夹着梅花凛冽的花香。方敛穿过梅树从里面出来,看见方牧,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你来了。”他似乎很累,眼底有熬夜的血丝,身上还有一股烟味,领着方牧往里面走,边走边说:“昨天晚上回来的,说什么都不肯再住在医院了,早上五点左右的时候,人就不行了。”
方牧麻木地点点头,不晓得是伤心到了极点还是根本没反应过来。
方敛忧愁地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他抱着的孩子身上,那孩子长得灵秀可爱,只是瘦,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并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显得非常沉稳乖巧。
察觉到方敛的目光,方牧淡淡介绍,“这是方措。”却没有说明方措的身份。
方敛微微一愣,却没有追根究底,只是说:“里面阴气重,小孩子还是不要进去了。”
方牧这才像是回过神,点点头,将方措放下来。
他妈已经被换了衣服,头发也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直挺挺地躺着,依旧是强硬固执的姿态。他像是又看到从前,好像是初中,他被方敛从学校里领回来,走在日暮迟迟的黄昏,一边是高高的围墙,一边是水塘。方敛依旧薄薄瘦瘦的样子,走在前面,他落了一大段,沉默地跟在后面。他妈劈手夺过他的书包扔到水塘里,恨得骂:“有本事打架就不要回来!不死在外面去!读什么书?”
方敛走过来拉他,他妈没收住手,打在方敛的眼镜上,镜片划伤了方敛的下眼睑,随即渗出血来。他妈一呆,顿时泪眼婆娑,仓皇地朝屋里哭喊:“老方,拿毛巾来,快,毛巾……”
方牧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一家人团团围着方敛擦药敷伤,看着自己的书包慢慢地沉下去,像一个局外人。
丧礼上的事方牧插不上手,他转到后院抽烟,后面是个很大的院子,沿着围墙种了一排橘子树,还挖了两个小小的荷花池,两条肥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看见方牧进来,抬了抬眼皮又事不关己地囤膘。
方牧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血红的落日像咸鸭蛋黄倒映在荷花池的浅水滩上。是冬季,荷花池里的水已经快干了,没有残荷,只有一只龟,万年不动地晒太阳。方牧无聊,将它抓上来,顺手在龟背上掐灭了烟头。
一个小孩子冲过来大叫,“有没有搞错!它会死的!”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穿得很体面,一双小桃花眼特别招人,夺过龟抱在手里,撅着嘴巴朝龟背上吹气。方牧懒得同小孩争论龟的生死。那小孩摆弄了一会儿龟,见那龟缩起四肢装死,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口齿清楚地控诉方牧,“你……你把它弄死了,你没有人性,你是杀龟凶手!”
“不许你说我叔!”方敛刚好领着方措找来了,小孩儿听见这话,立刻像只被侵犯了地盘的小狼崽子,露出了凶狠的獠牙。
小桃花眼倏地止住了哭声,瞪着通红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小狼崽子。
方敛适时板下脸,“方子愚,你的礼貌呢,这是你小叔。”
这小桃花眼竟是方敛的儿子,不仅方牧吃了一惊,小孩儿显然也没料到这急转直下的发展,抽抽噎噎,呆呆愣愣地看看方牧,忽然抱着装死的龟哇哇大哭起来,“我叔没有人性!”
“……”
第八章
首次见面就弄哭自己的小侄子,还当着人家老子的面,方牧脸皮再厚,也不由有些讪讪。
孩子他爹没管嚎得惊天动地的儿子,对方牧说:“有些丧礼上的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是商量,其实并没有需要方牧插手的地方,方牧听着方敛条理分明周到细致地跟自己讲丧礼上的安排,只觉得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事。
方措被打发出去,坐在屋前台阶上,黄昏一寸寸,一寸寸地蚀掉天际,灯光忽然亮起,远处影影绰绰杂乱纷沓的脚步声、人声,小小的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哀愁。
小桃花眼嚎了半天见没人哄他,自己收了眼泪,学着方措的样子坐在台阶上,自己玩了一会儿龟,见那装死的乌龟悄悄将尖尖的脑袋伸出龟壳,兴奋地大叫。这小孩活得缺心眼儿,刚刚那点小龃龉撂爪就忘了,急急忙忙献宝似的将龟捧给方措看,“看,我的龟!我的龟又活了!”
小狼崽子记仇,一巴掌就推开了捧到自己面前的龟。
小桃花眼的热情遭到无情地打击,自己趴在地上自娱自乐地玩了一会儿,无聊了,从房间里拿出自己的游戏机,磨磨蹭蹭挨到方措旁边,将游戏机递到他面前,“你想玩儿吗?”
方措意志坚定,不理他。小桃花眼鼓起嘴巴,往外吹着气,过了会儿,自顾自玩了起来,游戏机的傻瓜音乐没心没肺得让人忘了忧愁。
像是有预感般,方措蓦然抬头,就看见与方敛分手的方牧正朝这边走来,昏昏的光线下,他整个人也是模糊不清的。方措飞快地站起来朝方牧跑去。站定了,仰起脸安静地看着。
方牧拍了拍他的脑袋,走到方措原来的位子,坐下,蒲扇似的大手掌包住小桃花眼的脑袋,往下压了压,“在玩儿什么?”
小桃花眼气得大呼小叫,“都是你啦,我都死掉了!”这死小孩眼睛鼓得像只□□,除了脸型轮廓,跟方敛没有一丁点相像的地方。
方牧丝毫没有欺负小孩的自觉,劈手夺过游戏机,自己玩起来。他第一次玩,手生,小桃花眼好为人师,在一旁毫无建树地喋喋不休。到底很快玩完,换来死小孩嘲弄的大笑,“听声音就知道你死啦!”
方措瞧着挨着头打游戏的方牧和小桃花眼,抿了抿嘴唇,小声问:“方牧,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小桃花眼见缝插针地往方措身上补刀,摇头摆脑道,“你是小孩子吗,老想回家?”
方措皱皱眉,在方牧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他自认为比小桃花眼大,又因为早期经历,比别的孩子来得早熟,面对班上的同龄人,都有一种我是见过大市面的我不跟你计较的高冷感。他不理小桃花眼,只巴巴地望着方牧。
方牧头也不抬地说:“今天不回去。”
惯于添乱的小桃花眼立刻幸灾乐祸地叫嚷起来,“哦哦哦,不回去,要哭鼻子了,哦哦哦!”
方牧一巴掌糊上小桃花眼的后脑勺,“一边儿去,哪儿都有你。”
小桃花眼义正言辞地控诉,“你打小孩,你不道德!”
方敛不在场,方牧将暴君气质发挥了个十成,冷笑一声,“道德?我脑门上挂着‘圣父’两个字吗?”他将游戏机扔回给小桃花眼,站起来,“行了,你们玩儿吧。”自己又慢慢走回了黑暗中。
方牧守了一夜,第二天他妈出殡,大雪。
天还是黑的,方牧没叫醒方措,洗了把冷水脸。和方敛并方家的两个男丁,将棺材抬上车。一切都肃穆而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有人悄悄说话,互通情况,有人分烟给开车的司机,司机点一根烟,火光在黑暗中猝然窜起,又倏忽灭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出殡的车队出发了。路况不好,一夜大雪,交通都瘫痪了。车队被堵在半路,交警穿着雨衣吃力地维持着交通。狂风夹着纷纷扬扬的雪絮吹得人面目模糊,方牧心中奇异的平静,好像某种一直以来的预感终于成真了,一种丝一样一直牵绊着他,让他又痛又不能挣开的东西断掉了,他竟感到如释重负,又有点说不出的茫然。
回来的路上,他将车停在路边,下车,点了一根烟。雪还在下,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他将大衣领子立起来,踩着积雪朝方家走去。远远地看到一个小小的人,迈着小短腿奋力地朝自己走来,是方措,赶着来迎他。小狼崽子的鼻子被冻得通红,不停吸溜着清水鼻涕,一双眼睛却黑得透亮,如同小兽般充满野性和不驯,有一种认定了就不回头的执着狠劲儿。
方牧的心微微一动,他活了二十四年,天生天养,鲜少有人关心他,自己也常常忘了自己。忽然有一只小崽子,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这种感觉,很微妙。
方牧弯腰抓起一把雪,攥成一个雪球,朝小孩儿丢去。可怜方措,一团冰凉的雪正中口鼻,砸得他鼻子一阵酸痛,眼泪登时涌上眼眶,还有些雪掉进衣领里,冷得他一阵哆嗦,狼狈可怜极了。对面他那无良的监护人发出一阵大笑。小崽子满脸悲愤,当下也攥起一团雪扔了过去。
方牧哈哈一笑,轻松躲开,上前几步手指弹在小孩儿额头,恶狠狠道,“反了你了!”下一秒,却伸手将他扛了起来,“走了,回家。”
“你要走?”方敛显得很吃惊,他看着方牧,眉头微拧,深邃的眼睛里都是忧愁,“虽然阿姨不在了,但这儿还是你的家。”
方牧懒懒地笑,不说话。他有自知之明,他妈都不在了,他跟方家也就没任何关系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踏进这里了。
方敛知道无法说服他,退而求其次,“至少吃了饭。”
方牧扯了扯嘴角,“不了。”将方措拎进车里,自己朝方敛随意地挥了挥手,坐进了驾驶座。
第九章
寒假还没过完,方牧就被告知他住的那栋千疮百孔的危楼终于没有顶住开发商的推土机,要拆了。方牧当初找这房子,无非是觉得这里尘土漫天鸟不拉屎,一栋楼也就住了小猫两三只,至于什么居住坏境空气质量,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如今要搬,也没什么不舍,只是要在短时间内找着一个称心的地方也不容易,身边多了两只会喘气的生物,要考虑的比从前多多了,首先必须离学校得近,其次最好是在低层,方便狗崽子放风。
方牧和方措离开了两天,把狗东西扔给了老五。老五这胖头鱼,口水分泌过剩,抱着那狗,唱大戏似的跟方牧叨叨,“哎哟,这倒霉东西,都快被虐成忧郁症,瞧这小眼神可怜的。老七我跟你怎么说来着,每天得定时陪它上公园遛个弯,有空给做个美容口腔保养什么的,狗跟人一样,那也是需要人道主义对待的。”
方牧干净利落地送了老五那胖头鱼一脚,这狗活得倒比人还精贵了?跟他谈人道主义,等他下辈子投胎成圣母玛利亚吧。
房子还没找着,小崽子这期间倒还生了一场病。这几天下了一场大雪,小崽子有点流鼻涕。方牧没在意,翻翻自个儿的记忆,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基本没生过病,偶尔有点伤风咳嗽,挺挺也就过去了,人微命贱,哪那么多事儿呢。
方措人小,身体难受也不晓得跟方牧讲,怕他觉得自己费钱。那天他照常起来,裹了一件羽绒服。羽绒服是方牧新给他买的,买大了点,穿上下摆都到膝盖了。方牧想的是反正小孩儿长得快,来年也可以穿。可惜方措被方牧养了大半年,好吃好喝就是不见长个儿,依旧瘦骨嶙峋耗子精一只。
方措平时很珍惜那件羽绒服,轻易不舍得穿。但那天起来他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所以将羽绒服给裹上了,然后出门买早点,一路上还特别小心注意不要把衣服弄脏了。
老见方措一个小孩儿来买早点,早点铺子的老板娘对他十分熟悉。小崽子长得好,小小年纪就十分丧心病狂地开始无意识散发荷尔蒙,上至断奶的娃娃下至绝经的大妈,无一幸免。还没走近,老板娘就笑容满面地问道,“还是豆浆油条包子老三样?”
方措沉默地点点头,将钱递上去。老板娘麻利地包好方措要的东西,接过钱,嘱咐道,“小心拿好,别洒了。”完了还赞不绝口,“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子,天天给家里人买早点。”
方措顶着老板娘慈爱的目光,一路走回家,将点心放到桌上。然后踩着一把小板凳,给水壶接满水,放到灶上,点火。这些事儿他做得驾轻就熟,并不觉得痛苦或委屈。但这天他刚将火点着,身上一个哆嗦,整个人就倒栽了下来,瞬间天旋地转。
这小崽子似乎想将前些年的份儿一口气补上,病得气势汹汹。方牧给小崽子裹了一件自己的大衣,塞进车内,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医院,挂号,看诊,打针,吃药,小崽子烧得眼角通红,鼻子发出呼噜呼噜猪一样的喘息,一直挨着方牧半睡半醒。
注射大厅里一股令人销魂的消毒水味儿,满满当当的全是人,耳边尽是小孩儿令人崩溃的哭声。方牧找到一张床,把小崽子放上去。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把椅子,倒找到一本不知什么人留下的杂志,杂志很劣质,一股子销魂的气味,纸张粗糙,内容海纳百川,偷情凶杀,奇情吊诡。
方牧闲极无聊,跟小崽子挤在一张狭小的病床上,哗啦啦地翻着书页。不经意回头看见小崽子水洗过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因为发烧,更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心念一转,扯出一个不是笑的笑来,“想听故事吗?”
方措受宠若惊,微微地点了点头,好像怕太过用力就会使男人转变心意似的。
“嗯,这个故事,题目叫《鲤鱼》,讲从前苏州有一座很有名的寺,叫恓方寺,里面出了很多得道高僧,每逢初一十五佛诞日,苏州城的夫人小姐都去上香,因此寺里香火非常旺盛。其中寺里面有个叫明空的和尚,他是一个弃儿,大冬天地被丢在山脚下,被老方丈看见了,就收养了他,做了小和尚。这明空小和尚自小就很有慈悲之心,每次吃饭都偷偷剩下一口,喂给后山水池里的鲤鱼。久而久之,这池里的鲤鱼日日深受佛法熏陶,竟有了灵性,每每听到这明空和尚的脚步声,就聚到池边等待。
一晃十数载,明空已经是个极其俊秀的青年,并且深受方丈器重,佛法高深。一日,他如同往常一般端着剩饭往鲤鱼池去,忽然听见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明空一时好奇,循声寻去,竟发现芦苇丛后掩藏着一条小舟,舟山有蓬,蓬内竟有一个不着寸缕的美貌女子。只见那女子肤白赛雪,身段玲珑窈窕,眼见着竟有人发现了自己,低呼一声,拧身躲进蓬内,不片刻,悄悄探出一张我见犹怜的脸来……”
方牧平日里最烦看书,一个故事开头,就被他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读得磕磕绊绊,读到这儿,停了下来,发出叽叽咕咕古怪的笑。
见方措疑惑的目光望过来,立时板起一张威严的脸,“此处省略五百字。”
方措眨眨眼,小声地问:“为什么?”
方牧横他一眼,“让你插嘴了吗?还能不能好好听了?”
小崽子立刻闭紧了嘴巴。方牧又干巴巴地读了一小会儿,终于不耐烦,将破杂志往小崽子脸上一扔,“行了,你自己看吧。”说着说着,又露出了跟刚才如出一辙的古怪的笑,很神棍地说:“等你参悟了这个故事,你就算真正修炼成了。”
说完,眼睛一闭,开始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