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措不觉得自己可怜,他似乎天生对别人的看法漠不关心。开学两个多月了,他没结交一个朋友,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只一门心思地吸取知识,令他的班主任又是担忧又是忍不住的欣喜。
走到公寓楼下,又看到同楼的小胖子,小胖子放学了也不回家,书包扔在一边,趴在一块大石块上对着试卷上惨不忍睹的分数涂涂改改,看见方措,飞快地用小胖爪子遮住了分数,目光警惕而有余悸。
方措完全无视地走上了楼,意料之中的,方牧不在家,粽子欢快地在他脚边乱转,企图扑上来。方措在饭桌旁的凳子上坐好,打开书包,掏出两张试卷,试卷顶端鲜红的一百分耀眼而漂亮。方措看了一会儿又仔仔细细地将试卷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然后掏出本子开始做作业,听见楼下熟悉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他迅速地跳下凳子,跑到阳台上踮着脚往下看——果不其然,是方牧回来了。
他从车上下来,甩上车门,大步地朝楼里走来。他走路的姿势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脊背是永远挺直的,神情是心无旁骛的冷漠,步子很大,没有犹疑,行走间好像带着漠北的朔风。
方措一溜烟地跑回屋里,替方牧打开门,没一会儿就见方牧的身影在楼梯间出现。
对于方措在门口迎接自己这回事儿,方牧表示纯粹吃饱了撑的。方牧进了屋,先是将脚上的鞋子踢得东一只西一只,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方措将方牧的鞋子收好,放到门口,又巴巴地走了过去,挨在沙发边上不吭气儿。
“干什么?”方牧斜睨了他一眼,有点奇怪,“作业做完了?”
方措点点头,想到自己要说的事儿,脸有点微微泛红,像是紧张又像是难为情,哼哧了半天才小声地开口,“我考试考了一百分。”
方牧狐疑地看了小孩一眼,“真的?”
“真的。”小孩儿转身跑到饭桌边,从书包里拿出两张试卷给方牧看了。
方牧瞥了一眼,笑了,“哟,这是邀赏来了。”不及小孩儿恼羞成怒,方牧使劲地揉了把他的脑袋,“行,今天是个好日子,咱去吃大餐庆祝庆祝!”
第五章
一直到坐在酒店豪华包厢里,方措还有点不真实感,呆呆的。方牧相当土豪地点了一桌子菜,并且叫了一圈他同一猪栏的朋友。
老五腆着丰润的肚子,一摇三晃地进来的时候,方牧正交叠着双腿坐在主位上倾云吐雾地抽烟,那姿态,那神情,相当衣冠禽兽。老五惊奇地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笑道,“哟,今天什么日子啊?”
衣冠禽兽转向方措,扬扬眉毛,戏谑地问他:“今天什么日子呀?”
方措扭头躲开方牧恶劣地喷向他的烟,他脸皮子薄,被方牧这么问,吭哧了半天,才小声地回答:“我考试考了一百分。”
老五一听,乐得眉开眼笑,使劲儿地揉了下小孩儿的脑袋,夸道,“哟,宝贝儿真棒!等明儿叔叔给你买礼物。”
方牧的嘴角微微往上牵了牵,手上依旧夹着烟,姿态懒散而矜傲,目光往在场的人溜了一圈儿,懒懒地开口,“听到没有,我侄子考试考了一百分。”
当场就有人笑,花衬衫外穿着黑西装,一副社会大哥的模样,出手就是五百,夸道,“不错,小家伙有出息。来,叔叔一点点见面礼!”
方措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钱,不敢拿。那人笑,看向方牧,啧啧称奇,“方老二,你这孩子不一般啊,没见过这么实诚的。”
方牧人五人六地翘着脚,斜睨了小孩儿一眼,淡淡吩咐,“去,谢谢叔叔。”
老五这胖头鱼跟着起哄,“宝贝儿,没事儿,拿着,我跟你说,你方牧叔叔就是个穷逼,以后你娶媳妇儿的钱得自己攒,懂吗?”
这么一趟,方措竟发了笔小财,首次体会了把作为一个小孩儿的福利。怀揣“巨款”,方牧心情惴惴,一下饭桌,他就将厚厚一沓子钱递给方牧。方牧看着他郑重的样子,想笑,也就笑了,瞧了一眼,说:“行了,给你的,自己收着吧。”
方措有点儿失望,老五说方牧是个大穷逼,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措觉得自己吃方牧的穿方牧的,每日不事生产靠方牧养,这钱当然应该上缴,而且,他心里还隐隐有一种他也养家了的欣慰感和自豪感。
可惜方牧体会不了他的心思,也看不上那点儿小钱。
出了酒店门,才往露天停车场一站,就发现出事儿了,好好的车停在那儿,被人碰瓷了——左边整个反光镜被撞歪了。方牧正赶上肇事司机从一辆凯迪拉克上下来,急急地检视自己的车,看见被刮花的车身,心疼地连连咒骂,一脚踢向方牧车的轮胎,又一巴掌打在已经歪掉的反光镜上。
方牧的嘴角冷冷一扯,双臂抱胸,脸上挂起虚浮的笑,开口,“嘿,哥们儿。”
凯迪拉克的车主是个非常年轻的青年,看见方牧,眉头狠狠地皱起来,嫌恶地瞧瞧方牧身上廉价衣服,再瞥了眼破破烂烂只剩苟延残喘的越野,语气不善地问道,“你的车?”
也不等方牧回答,他转头弯腰进了自己的车,拿了个钱包出来,抽出一沓轻蔑地拍到方牧胸口,嘴上骂骂咧咧道,“真他妈够倒霉的,以后停车给我小心点!”
方牧垂眼瞥了眼钞票,目测有小一千,脸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伸手摸了摸反光镜,忽而一个用力,只听喀拉一声,竟徒手将反光镜掰下来了。
小青年的脸色一变,叫嚷道,“你想干嘛,想讹钱啊,我告诉你,今儿就是我把你的车子给砸烂了,你也别想从我手里拿到一分钱!”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正在这时,小青年的同伴也到了,清一色的年轻人,眉宇之间全是盛气凌人,慢慢地朝方牧围过来。
方牧低头,拍拍僵着身子随时准备像一匹小狼崽子冲出去撕咬的方措,温声道,“去,去找你胖子叔叔。”
吃完饭,方牧和方措是第一个走的,老五他们还在后头呢,要论人数,还真是说不上谁占优势。小狼崽子不笨,方牧这么一说,就知道要去搬救兵,撒丫子就往酒店跑。
老五他们才下电梯,正讨论着接下来的节目,就看见方措跟颗炮弹似的冲过来,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把一帮大人给惊着了。老五接住一身煞气的小狼崽子,惊疑不定地问:“宝贝儿,这是怎么了?”
方措见着老五,松了一口气,但神经依旧紧绷着,“他们把方牧给围住了,他们好多人!”他没哭,但眼底几乎要冒出红光来,看得人心头一紧。
老五也有点担心,立刻领着人过去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赶到停车场一看,好嘛,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鼻青脸肿的小青年,两个花容失色的女孩儿战战兢兢地挨着站在一边,方牧那牲口没少胳膊少腿,手上还拎着个鼻青脸肿的小年轻,扭过胳膊,嘭一声把人一张小脸按到了凯迪拉克的挡风玻璃上,膝盖还狠顶着人的后腰。
停车场昏昧的灯光下,方牧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令人窒息的平静。老五心头一跳,急急地开口,“老七!”
方牧将人揪起来扔在地上,抬头瞥他们一眼,低头点烟。这么一看,刚刚那头择人而噬的兽仿佛只是错觉。小狼崽子冲过去一把抱住方牧的腰,死死地抱住。方牧不由自主地皱眉,颇为嫌恶地将他拎起来丢到一边,没事儿人似的拍拍手说:“好了,回家睡觉。”
一路上,方措不时地偷偷打量方牧,还是那个方牧,吊儿郎当喜怒无常,对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混蛋依旧,可方措又隐隐觉得,在那样的表象下,还有另一个方牧。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喜欢方牧了,但他不知道方牧会不会喜欢他。
第六章
比起方牧这个不负责任的监护人,老五显然比他更像样。这胖头鱼媳妇儿还在他丈母娘那住着,就先操起了慈父的心,惦记着要给方措的考试奖励,挑了个星期六提着一盒变形金刚的套装上门了。
方牧那牲口不在,方措给开的门。老五熟门熟路地进了屋,摆着领导的款儿先给视察一遍,瞧着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屋子,老五的鼻子一酸,感动得差点没给掉下泪来,欣慰地想,总算是有点儿“家”的样子了,再看向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方措,目光就有点复杂。
老五不知道方牧打哪儿弄来的这么大的崽子,他插科打诨真真假假问过几次,方牧不肯说,他那脾气又臭又硬,老五也没奈何。老五其实是不同意方牧养方措的,养孩子哪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啊?可现在想想,也许这孩子真跟方牧有缘分呢,至少他让方牧不再像个无根的浮萍似的,无着无落的。
方措秉持着基本的待客之道,给老五倒了一杯白开水。把从未在方牧这儿受过这待遇的老五感动得不行,看方措的目光就跟看自己儿子似的,“宝贝儿,别忙活了,过来看看,这礼物你喜欢吗?”
方措的目光落到变形金刚上。老五知道这崽子很有原则,没方牧发话,轻易不拿别人的东西,干脆将东西塞到他怀里,念经似的给他洗脑,“拿着拿着,你胖子叔叔跟别人是一样的吗?胖子叔叔给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拿,不信你去问你叔。跟你说,你胖子叔叔跟你叔是这个——”他竖起一个大拇指,神气活现地说,“铁打的兄弟,过命的交情!
见小孩儿好奇纯白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老五被压抑的表演欲膨胀到了极点,眉飞色舞道,“你年纪小,不知道,当年你胖子叔叔和你叔那是号称喋血双雄,书包里藏一根铁棍儿,放了学就在焚化厂的小树林里边跟人火并,你叔打架最猛,单枪匹马就敢挑十几人。有个怂货,吃了亏不敢找你叔,叫了家长告到学校里。他老子坐了两年牢,刚放出来,提把菜刀冲到校长室,扬言要宰了你叔。当时你叔举起一条凳子腿,就往自己脑门上砸,那血,哗啦啦的跟喷泉似的,可吓人了,老师全吓蒙了。你叔面不改色用手一抹,眼睛都没眨一下,盯着那傻逼的劳改犯,说,‘你丫有种就弄死我,弄不死我我他妈总有一天弄死你’……”
遥想从前,老五跟原地满血复活似的,一不小心,就把方牧当年作为一个中二病重度患者的光荣历史全给抖落了,回过神,看见小崽子全神贯注的神情,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跳动着兴奋和紧张的火焰,一拍脑袋——完了,坏菜了,好好的一孩子,可别被带上了歪路,孩子他叔能把他当柴劈了,赶紧欲盖弥彰地咳了几声,亡羊补牢,“当然,打架是不好的,好孩子都不应该打架。那个,你还是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出人头地,当科学家,当宇航员,挣好多钱孝敬你叔。”
可惜,老五的那些充满诱惑力的血腥字眼已经化作一道道流光飞入方措的脑海中,织成光怪陆离引人遐想的江湖梦。
病床上的女人安静地睡着,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像一具尸体。因为生病,两颊深深凹陷,两道法令纹深得如同刀刻上去一般,即便是睡着,也能够依稀窥破女人严苛的性格。一头烫染过的卷发因为长期没有打理而失去了光泽,如同稻草一样堆在白色的枕头上,发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灰白色。她已经老了。
方牧蓦然意识到这一点。他站在病房外面,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着,心情说不上是难过还是什么,他想他是天生凉薄。
医院的味道总是不那么令人舒服,方牧转身离开了病房。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护士搀着一个小老太太慢慢地走着,老太太拉风箱似的喘息听起来像是死神的召唤。方牧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浑身上下地找烟。一个提着保温瓶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朝方牧来时的方向走去。
方牧终于找到了烟,看见电梯门刚好开了,赶紧走进去。那提保温杯的男人忽然转过身来,有些迟疑地叫道,“方牧?”
方牧抬起头,看到一张清清窄窄的好看的脸,电梯门缓缓合上。
方牧愣愣地盯着光亮的电梯壁自己的人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方敛。
电梯很快到达一楼,方牧迈步走出,一直走到住院大楼外面,终于迫不及待地将烟叼到嘴上,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冲天吐出连续的烟圈。后面有人急急地叫方牧,方牧转过身,看见方敛,手上还提着保温瓶,大约怕是错过,他是走楼梯下来,气喘吁吁的样子,但风度依旧,疾步走至方牧面前,问道,“方牧,你回来了?”
方牧夹着烟,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隔着薄薄的烟雾打量经年未见的方敛——还是那个方敛,瘦瘦薄薄的,经常抿紧了嘴唇,令人联想到坚毅内敛什么的,眉头总会习惯性地微拧着,很少笑的,但偶尔一笑,真是纯洁得要命,跟方牧绝不是一路货色。
当然,从遗传基因学上来讲,他跟方敛没有任何关系,不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方敛目光忧郁,问:“回来了怎么不回家呢?”
方牧露出一个痞痞的笑,他长得好,这么一笑,几乎有种妩媚锋利的感觉,却也让人无从下手。方敛晓得撬不开方牧的嘴巴,只好换了话题,“你过来看阿姨?”
方牧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将烟灰弹得老远。
方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心皱出一个川字,忧郁沉重得如有实质,“那你知道阿姨的情况了?”
方牧扭着头望向别处,嗯了一声。方敛叹了口气,不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着,很久,方敛开口,“方牧,其实阿姨很想你的。”
第七章
方措敏锐地察觉到方牧心情不好,他想不出原因,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谨慎地不去碍方牧的眼,在迫不得已两人必须待在同一空间的时候,也放轻呼吸,尽量将自己伪装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方措期末考结束,连报告单也来不及拿,方措就被狗似的拎进车内。方牧一句解释也没有,一脚轰下油门。
初冬的阳光薄得透明,草木一片枯黄,天际有孤鸟掠过。方牧将车子靠边停好,把方措拎下车,一声不吭地前走。路况很差,到处坑坑洼洼,方措迈着小短腿费力地跟着,不一会儿,就被落下了一大程,他抬头看前面的方牧,他走得很快,每一步都坚实地落到地上,步子跟步子之间的距离都好像丈量过,根本没有注意到落在后头的方措。
方措抿紧嘴巴,没有开口求助,低头努力追赶,小小的身子里似乎藏着一种类似意志什么的东西。赶了一段路,方措抬头望去,方牧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站在一棵樟树下,侧着身子,低头点烟,透过袅袅的烟圈,方牧转过头来看他,他在等他。
这个认知让方措的身体里又燃起了力量,他几乎是小跑起来。
方牧见方措赶了上来,转头继续赶路,只是刚迈开步子,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拉住了,低头一看,果然是小崽子。
小崽子有点紧张,抓着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捻动。方牧看了一会儿,将烟叼在嘴里,轻轻松松地拎起没几两肉的小崽子,抱在手上,迈开步子重新赶路。
略略有些呛人的烟味冲进方措的鼻腔,方措温顺地趴在男人的肩上,一动不敢动,怕打碎这样亲近的美梦,方牧手臂坚实的力量让他感到温暖安心,然而同时,方牧不同寻常的沉默也令隐隐的不安笼在小孩幼小的心灵中。
方牧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是真的大宅,这占地面积如今在哪里看来都能算得上富豪阶级,不是流行的欧式别墅,而是正宗的两进四合院,“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往前推个六七十年,方家在远近也算得上乡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