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君期待着他看见画面那一刻的表情。

巨大的画布上铺满了蓝灰色的调子，看不透的云雾中似乎有一具肌肉膨胀的肉体，和一张痛苦的面容，但轮廓都很模糊，只有画面左上方的的一团红色，像泼上去的一瓶墨水般清晰可见。

和容君所有的画一样，画里没有明确的具象物，一切都介于似相非相之间。

他问他。

“你画的是什么？”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言将看向容君，深邃的眼眸让容君心中为之一动。

“希腊神话？”

“恩，他为人类偷取火种，被众神绑在高加索山。作为惩罚，每天他的心会被巨鹰啄食，第二天又长出新的心，周而复始的承受不可结束的痛苦。”

容君盯着言将的眼睛，问他

“很可怜，是吧。”

言将抬头看着那团痛苦纠结的颜色，还是很平静

“不可怜，他碰了他不该碰的东西，本应受到惩罚。”

容君低头笑笑，

“你真冷酷”

“你觉得我很冷酷？”言将问他

“很多时候是，我知道商场如战场，但工作之外你该多点人情味。”

言将回身后退到茶几上坐下，点上烟，淡然一笑。

他不否认，容君知道他从来都是不喜欢解释太多的人，对于别人的看法，他知道，却很少去辩解。

容君走过去也坐在他的身旁问

“你说他不可怜，那你就没有碰过不该碰的东西？”

言将凝视着那张模糊而扭曲的脸庞一会，缓缓说道

“我碰过。”

“是什么？”

言将没有回答，却转头反问他。

“你呢？”

容君笑了，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把脸侧靠在他的背上轻轻的说。

“你就是我这辈子最不该碰的东西。”

说完容君把脸埋进了他的背，慢慢收紧了胳膊。

言将沉默了。

他回身想拉开容君，却被容君紧紧的抱住。

他不再挣扎，背对着容君轻轻的说道

“容君，离开我去找一个爱你的人吧。”

言将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失去李蔼的爱，也失去了爱人的力量，他让和他一样渴望得到所爱之人的容君感到痛苦。

痛苦总是在传递，受伤继而去伤害他人。

李蔼没有伤害他，是他伤害了李霭，他没有办法忘记李蔼，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过去对他的强迫和伤害。

如果这座孤独的高加索山是属于他的惩罚，他不该让任何人陪。

59.

王伟坤在新年之前，组织了一次同学会，言将之前没有参加过同学会。

这一次是因为王伟坤威胁他说，你要不来，我八卦你当年的事给那些女生听！

言将的出现出乎所有人意料。

往年同学会，言将创业管理公司也算是一大热门聊点，多数同学都觉得原来连课都不上的人，现在公司做大了肯定更没时间露面。

所以当天言将一到同学会现场，顿时引起一阵惊呼。言将客气的一一和这些同学打招呼，互留电话，年少气盛时他觉得这样很傻，但现在他觉得这样不错，看多人情冷暖，同学感情算是情难能可贵了。

同学会上，王伟坤把言将拉到自己身边坐，他偷偷问他，打算结婚了没？

言将摇摇头说，还不准备。

王伟坤于是又问：现在不会想他了吧？

言将回答：每天都会想。

王伟坤以为他开玩笑，说：当老板的人，少装纯情。

言将笑了，过去没人相信他是真的爱李霭，现在居然还是没有。

同学会的话题永远离不了过去谁怎么怎么和现在谁怎么怎么，以及去年我遇见了谁，今年又遇见了谁。

有人说

“陆嘉倩去年结婚啦，新郎很帅的，疼他疼得不得不像话。”

说到这里，那人忽然捂住嘴问，言将原来是不是和她谈过？是不是不该说这个话题？

王伟坤咯咯一笑说——只管讲，他如今没心没肺。

言将在一旁没有开腔，那块原来成天粘着他的十三点牛皮糖嫁了个好人家，他听了为她高兴。

又有人说

“前年我去美国培训，在费城机场遇见李霭。他博士毕业后在美国教书，也和朋友开了公司，给华人融资投资做咨询。”

这个话题一时激起千层浪，有人开始说起他当年辞职去美国读博的事。

“不知道李老师为什么一定要辞职读，学院基本上都是带薪进修。他硬是辞职了，也没觉得他在学院干得不开心啊。”

“想去美国发展吧，他要真回来，又哪能有在美国好。”

言将低头看着酒杯，神情寂寥。

王伟坤发现了，推他一下悄悄问

“陪我出去抽烟？”言将点点头，

有人追问

“李老师变了没？结婚了吗？”

那女同学顿时脸色绯红，

“哪好意思问这个？我猜肯定结了。你们没看到，李霭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样子，根本不像过了三十的人，太不可思议了。”

言将逃命一样想逃开这个话题，最后还没躲开耳畔这颗炸弹。

都说生活在快乐中的人总会显得年轻。

李霭没有变得又老又丑，他事业有成，依然迷人，他一定很幸福。

言将忽然无限失落。

他离开那帮热闹的同学，和王伟坤站在会所的花园里喝闷酒。

王伟坤在一旁看出他的反常，也着实有点吃惊，好半天后慢慢叹一口气说。

“都这么久了，你还忘不掉。要不是你们的身份和性别，你绝对是个世人称赞的感情模范。”

言将安静了好久，一直没说话，最后或许是总算憋不住了。

他拉住王伟坤说

“我想去找他，但如果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很幸福，或者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失去了那一丁点可能性作为盼头，剩下的只能是彻底的绝望。

王伟坤看着他，干脆又往他酒杯里倒了一点酒，醉个彻底省得他胡思乱想。

一边倒一边说

“想去就去看看他吧，你不是胆子一直很大的？他说不定还是一个人。老天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言将听完重重的拍了一下王伟坤。这些话虽然只是安慰，但也让他好受了很多。

60.

早晨九点，咨询公司的罗大海准时把第一稿的咨询合作方案递到迪高科技的秘书处。

与迪高的言总第一次见面之后，罗大海仔细查了一下这家公司业绩和公司高层的资料。

这个言总的实际年纪轻得让他有点跌眼镜，和他那位比他大三岁的技术副总林俊比，这个言将似乎沉稳很多，他话语里没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宏伟愿景，他只关心眼下什么状况，以及为了更好一些目前该做的是什么。

似乎他生命中的激情已经全都被锉平了。

有点不像没到三十的人。

接待罗大海的是言将的秘书江小路。

罗大海觉得这个女秘书是个漂亮女孩，只可惜她是个秘书，还是年轻未婚老总的一号秘书。多少有点让罗大海望而却步。

“这是方案初稿，这个是上次说好给你们做年会培训的人选。”

“什么培训人选？”江小路歪头看着他。

作为第一秘书，这姑娘的表情是不是太萌了一点？完全没心机嘛——罗大海如此想到。

他于是和颜悦色的解释

“言总上次不是说要在年会当天给管理层做一次培训，委托我们找为顾问吗？这是我们的人选名单。”

江小路点点头，翻了翻讲师资料，

“留美博士？”

罗大海十分得意的一笑

“嗯，可不是人人都能请到他，也就我们有这样的资源，他很厉害的，听过他讲座的人都喜欢死他了。好评如潮哦。”

说完他冲江小路比了个数钞票的姿势，又冲她眨巴眨巴眼睛。

江小路对他的媚眼只觉得莫名其妙。

罗大海心里顿时有点乐，

嗯，这个没心眼的漂亮姑娘回头可以再联系联系。

江小路送走罗大海，等言将开完会后把文件送进了他的办公室。

“老板这是咨询公司的方案，还有你上次让咨询公司推荐一个人做管理层培训，那边把名单拿过来了，金融学留美博士，有六年咨询经验，是个教授。”

言将正和林俊对数据，一时没有注意听，只是回头对江小路说

“方案放我桌上，培训那边推荐谁就定谁，机票行程这些记得和咨询公司对接安排好。”

说完，言将又和林俊忙活去了。

江小路知道到了年终言将特别忙，如果不是言乐陪言母去海南岛度假了，这种内部培训的事本来不该来请示言将。

她于是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61.

言将在下午离开公司和合作伙伴喝了点茶，喝完后已经九点。

他还不想回家，于是又回了趟公司。

这个点，只有技术副总林俊和他手下那帮产品研发部的疯子们会在。

林俊最近越来越冲动，大有要和魏勇杠个头破血流的倾向。

言将是希望借林俊搅动一下那些保守派，但他绝对不想把林俊给搅和牺牲了。

正好这个没人的点，他去找林俊好好谈谈。

言将刚从停车场搭电梯升到一楼，电梯门就开了，迎面走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副总林俊，另一个是今年网络部刚招进来的管网络的小实习生。

林俊手里端着两杯从便利店买的关东煮，那个男孩抱着几包薯片和一瓶大可乐。

言将皱起眉头，林俊最近不知道哪根筋出问题，言将已经好几次遇到林俊和这个男孩一起干些和工作没丁点关系的事了。

言将对林俊说

“来我办公室，我们谈谈。”

林俊鸟也不鸟他

“等我吃完夜宵，半个小时上来。”

言将瞪一眼林俊，又看向他身边的那男孩。

那小实习生从进电梯看清言将后，就神色惊恐的缩在电梯的一角里。

“夜宵带去我办公室。”

林俊听他这口气，知道言将不会让步，于是把两杯关东煮递给那个小实习生说，

“放着，等我一会下来吃”

男孩点头如捣蒜，在十五楼迈着同样惊恐的步子，离开了电梯。

等那个男孩离开，电梯关上门后，言将开口问林俊

“林俊，你一个副总裁，整天和个刚招进来的实习生搅和在一起算怎么回事？你的秘书呢？”

林俊瞥他一眼“说好不会干涉我私事，我才同意留在你公司的。”

言将在心里想，这小子还真敢说！

六年前林俊来面试，一开口就对他们说——我就是来帮你们搞技术的，你们现在做的产品全是垃圾，我会让你们的公司去纳斯达克上市！

当年魏勇听完差一点没操扫帚把他赶出去。最后是言将力排众议把林俊留了下来。

“别搞得太出格，你手下那么多人，说三道四，我没法收拾。”

林俊和他走出电梯，全然无所谓

“我只是和他吃个夜宵，你当老大管这么细，累不累？”

言将被这话顶得一跟头，懒得再和这疯子说下去。

林俊是个人才，他的大脑和对产品开发的把控能力绝对一流。如果不是林俊，公司的技术实力会倒退好几年。

只是他性格太直，又有些感情上的怪癖，国内公司的氛围很难容忍他。 要不是他留他，这号怪才估计已经逃离中国大陆，要不就还在各大公司挨扫帚。

言将知道林俊忙，压力大。有时候他也怀疑林俊这个技术宅男是因为缺少夜生活，脾气憋得越来越差。

要再不帮他解决下他的私人问题，没准哪天林俊就真变态了。

到时候所有股东都会跑来找他骂 ——言将！看你硬招进来的这个疯子！还说是麻省理工毕业的！

你们相信吗？他真是麻省理工毕业的。

真的，言将觉得这事有点头疼。

言将干脆绕开那个实习生的小问题，给林俊先说正事。

“年会你要发言，江小路给你说过了吧，写好的稿子先给我看看，你别再搞出去年的状况了。”

去年言将第一次让林俊作为技术副总在年会上发言，没想到他上台总共就吐了不到200个字，比一条60秒广告长不了多少，而且句句都像在喊传销口号，搞得主持年会的魏勇无比尴尬。

“不给，你要么就不要让我上去发言。”林俊吊儿郎当。

言将吓唬他，回头吼一句：

“你正经点，不然我让那个实习生明天就卷铺盖滚蛋。”

林俊忽然不说话了，过了半天才说出几个字

“明天给你，你别赶他。”

言将一楞

“你还真敢认啊！”

林俊面不改色

“有什么好怕的，我喜欢和谁一起，关其他人屁事。”

言将听完忽然笑了，有种抖掉包袱的痛快感。

林俊的逻辑永远是——如果我没让世界秩序大乱，就别再逼叨逼叨的告诉我，什么叫做正常。

言将现在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会看中这家伙了，

他们都是不是正常人，都不按理出牌。

“你好好干，明年我想个办法，把那个实习生升个技术助理，放你办公室去。”

“不是怕我搞出什么动静，你不好收拾？”

“你不是麻省理工毕业很牛的吗，自己找平衡点，你要是兜不住搞大了，我把你两一起开掉。”

林俊哈哈哈笑了，那张驴脸总算也露出了英俊的一面。

也许，以惊世骇俗的方式开始，也能在纷杂的世事里找到一个平衡点，寻得一片属于他们的空间。

不知道为什么，言将忽然间很想去找李霭。

就像王伟坤劝他的那样，无论结果如何，去美国看看他。

现在他已经懂得不再去逼迫，并有能力寻找到那个平衡点。 如果李霭还是一个人，如果他还有机会，他可以好好的保护他，不会再让他在身份与感情的夹缝里痛苦。

62.

浑浊的酒吧空气里，容君终于把自己灌倒了

他看不清别人，也看不清自己。

他已经混迹在这个酒吧三天，自从言将在别墅里的那句话。

那晚，容君尽可能的保持优雅的离开，但在离开别墅后，他再也撑不住崩溃的哭起来。

美好的表像像沙砌的城堡一样，瞬间化为无形。

跟着言将的这两年，容君觉得自己活得无比的干净和单纯。

和言将在一起他没有为钱操心过，言将给他的资助让他在混乱的艺术界扒开了一点立足之地，他甚至提供他钱去欧洲游学。在那边开一些个展，见一些有层次的艺术家。

现在容君已可以冠上新锐艺术家之名，事业脱胎换骨，这全都是因为言将。

容君有时候甚至觉得，言将并不是为了肉体，而仅仅是出于某种原因在照顾他。

但现在，言将要离开了，容君甚至无缘见一面自己的敌人。

容君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

那是言将两天前让秘书送来的，作为这两年的最后一笔回报。

容君扫过那笔可观的数字，却最终只盯着支票上的签名。

他躺在酒吧的沙发上，用那张支票盖住自己的眼睛。

都说钱能蒙蔽双眼，现在钱就在他眼前，容君却只感觉到心碎。

身旁的人靠过他的沙发，看那张形同被展览的支票，

：“你的分手费？你赚了。”

容君闭眼说了一句：“滚”

“别这么爆！那男的肯定是另有新欢，要请你走。这分手费够可以了。”

“他没有新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