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旭激灵了一下,在父亲犀利的目光下,几乎无所遁形。罗局长缓和地道:“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不管再怎么开放,有些东西也是容不下的。除非,你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庇护两个人。”
说也奇怪,罗旭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吴桐。然而罗局长接下来道:“如果你不够强,最终受伤害的,会是谁?儿子,有些东西爸爸不必说透,迷途知返,这样做对你们都好。”
罗旭静静抬眼,“爸爸,就算飞蛾扑火,万丈深渊,我也跳下去了。这事跟他一点关系没有,是我实习的时候看上了他,几乎把命搭上,才追上了他。”
“你……你这孩子,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了你们两个人的!会头破血流的,知道吗!”罗局骤然面对这个噩耗,一时无法接受,咆哮了出来。“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为什么不接受,偏偏看上一个……一个……”
张茹听见不对,推门进来,见丈夫满脸通红显然动了真怒,急忙上前劝道:“跟孩子好好说话,小旭还年轻,做错点什么事,也不值得发这么大脾气。”
“你懂什么!这样下去,你岂不是要绝后!”罗局看着儿子急了。
罗旭冷哼了一声,“爸爸,这是你逼我的。取向问题不是由我说了算,基因决定的。”
“放狗屁基因,我罗家没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父子对峙,罗旭大病初愈,脸色苍白,梗着脖子提高了嗓门:“我有什么错?你不就怕我妨碍了你高升吗?!”
罗局抓起茶杯就向他砸了过去。年轻人狼狈地躲开,结果还没直起腰,劈面挨了个大耳光,打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坐在了地上。而做父亲的还不解气,举起手还要打下去……
一个纤细的身影猛地拦在罗旭面前,伴随一声暴喝:“不许打我儿子!”这一下把父子俩都镇住了,张茹象护雏的母老虎,双手张开,噙着泪水看着他,“谁说小旭没妈,我就是他妈,谁也不许碰我儿子!”
罗局仿佛一下苍老了很多,惶然退开,看着妻子跪下去第一次抱住了儿子。而罗旭靠在她温暖的怀抱中,筋疲力尽地喊了声:“妈……”
“没事了,小旭。妈妈在这里。”张茹低声啜泣,怜惜地摸着他脸上的伤。
晚上杨禛下班,罗旭那屋黑着灯,似乎已经睡了。医生微微有点诧异,今天回来比平时早,才十点多,他习惯性地走到罗旭床头,静静聆听他的呼吸。
年轻人动了一下,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给你看看?”杨禛不明所以,摸着他的头发温和地道。
罗旭在黑暗中仰起脸,目光雪亮,专注而认真:“杨禛,回答我,你真心喜欢的人,是我吗?”
第29章
杨禛几乎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实质化的痛苦,心里咯噔一下,飞快地答道:“傻小子,你说什么呢?不喜欢你,让你天天在我家腻味着?”
“可是,你也可能是同情,或者道义上成全我……”
年轻医生在黑暗中轻轻笑了起来,“我没那么伟大。再说你这家伙还是挺可爱的,对自己有点信心好不好。”
罗旭听着他清朗的笑声,心里却是绞痛,咬牙道:“如果有一天,我说我不喜欢你了……”
杨禛微微一僵,摸着他的头发道:“你不喜欢我,就放手,我还过回原来的生活。治病救人、上班下班……”他的声音里,渐渐渗进了可怕的萧索,罗旭甚至不敢细想下去。
杨禛的手滑落在他肩上,他还有些单薄,像个孩子,还没准备好迎接世俗的风雨。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低下头,捧住他的脸吻了下去。罗旭如同溺水之人,热烈地回应着,用力把他抱紧,再抱紧……
进入盛夏,天气闷热,病人骤然增多,又赶上新来一批实习大夫,吴大主任忙得不可开交,和杨禛碰面还是在手术室里。
下一台腹腔手术是杨禛主刀,他在水池边刷手,一身轻松愉快。吴桐看他的样子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我说,小罗的检查报告我看了,愈合没问题。他老住你那儿多不方便,要不我出面跟他谈谈?”
杨禛小刷子刷得飞快,有点不耐烦:“你那么忙,这点事还操心?”
“你没觉得……这小孩有什么问题?”吴桐的语气微微认真。
“这个么……”杨大夫把刷子往水池里一扔,转身避开他的视线,“主任,我们这样挺好的,您就别管了,成吗?!”
他的语气分明透着嫌弃,吴桐愣了楞:“怎么跟我说话呢这是?”
杨禛心里叹气,套上蓝色手术衣,磨蹭到他跟前:“我说什么了?你快帮我穿上,我那屋病人都上麻醉了,耽误功夫你又骂人!”
“骂不死你!”吴桐明知这小子假惺惺哄他,却忍不住心软,一边帮他系手术服的带子,一边嘱咐:“你给我当心点啊!那病人体弱,下手利索些,别拖久了。”
“知道了,我上台了。”杨禛的回答干脆,带好口罩,又恢复了干练的外科医生本色。吴桐松开手,欣慰地道:“去吧!”
杨禛眼角微漾,无论怎样,能有这个人一直站在身后,实在太幸运了。
一晃到了周三,杨禛中午上班,刚换好白衣离开值班室,就见一个金边眼镜的男人在走廊里等他。“请问是杨医生么?您好,我是罗焕局长的秘书王宇新。”看到医生有些迟疑,他露出微笑,“咱们借一步说话?”
杨禛跟着他来到急诊楼外的空地,“您有事吗?抱歉,我马上要交班,还有十分钟。”
王秘书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我是来告诉您一声,罗局今天准备把小旭接回去疗养了。这是给您的一点心意,感谢您和二院各位的关照。”
“你说什么?”杨禛难以置信地抬眼瞪着他,王宇新在凌厉的视线下,笑容不由勉强,“那个……罗局的夫人病了,小旭回去也是应该的。”
“他自己怎么不跟我说?”杨禛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半天没人接,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这不专门过来跟您解释吗,小旭估计是不好意思当面和您说。罗局改天请您和吴主任吃饭感谢。”
“吃饭就不必了,红包我也不会收。我就想和罗旭见一面问清楚,我家不是旅馆,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总要给个理由吧?!”
王宇新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隐痛,仿佛被扎了一下。他对吴桐印象很深,面前的大夫无疑也很出色,他忍不住想多告诉他一点。
“杨医生,实话跟你说……”他斟酌着字句,“上周日小旭回家,罗局要安排他出国读书,他死都不肯。原因,想必你比我清楚。他和罗局吵架,张姨,就是罗局的夫人,为了护着小旭犯了心绞痛,住进了医院里。如果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杨禛垂眼握紧双手,沉默片刻,苦涩地一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这样,我还能说什么?毕竟他救过我。祝罗旭学业有成,罗夫人早日康复。”说完转身往急诊走去,原本笔挺的身形,变得说不出的消沉。
不就是过回原来的日子,怕什么?可那种空荡荡的感觉,顷刻间席卷了他。
十几米外的林荫道上,一辆红旗轿车缓缓启动。反光玻璃后,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黯然注视着杨禛的背影……对不住,是我太不成熟,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你。
急诊一如既往繁忙,吴桐这几天不在,去了外地开会。杨禛索性住在了值班室里,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夜里也不回家,到急诊综合病房去守着。熟悉他的医生和护士都觉得有点不对,但杨医生治病救人一如既往的利落,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只是他的话比平时少,前一阵子洋溢的神采也消失了。
是夜,杨禛在急诊从早七点一直忙到半夜,累得几乎说不出话。这时来了一个发烧腹泻的小孩,他打起精神,悉心诊断。小孩有些脱水,需要留观点滴。不料遇上护士刚调来急诊,第一针下去偏了,只好扎第二针,孩子还小,哇一声大哭起来,孩子父亲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杨医生闻声过来,只见护士第二针手一抖,立刻冒出了血。没等医生开口,怒不可遏的年轻父亲把儿子往亲戚手里一塞,跳起来吼道:“你会不会扎针啊!”
那小护士吓得直愣神,杨禛急忙插到两人中间,“这位家长,您消消气。我马上安排护士长过来。”没等他说完,脸颊上蓦地重重挨了一拳,打得他头晕眼花,摔倒在地上。
“装什么孙子!”那人大骂,似乎还不解气,一脚踹在他胸腹间。杨禛闷哼一声,疼得缩紧身子,爬不起来了。
在医院躺了一夜,最初的疼痛过去,他不顾同事的劝阻,慢慢拖着步子往家走去。破晓的凉意让他清醒了些,他手里攥着手机,每上一步台阶都要喘气。开门的一刹那,温柔的橙色灯光倾泻,杨禛努力抬起头,眼睛瞬时明亮起来。
“你、你回来了?”医生对客厅里的年轻人柔和地说。
小青年站在玻璃书柜前,一身运动打扮,上下看着他愣愣地道:“夜里收到你的短信,我就来了。正好有点东西没收拾完,一块拿回去。”
几天不见,罗旭明显瘦了些,两只眼更大更黑,似乎不知怎么面对他:“你这会才下班?快进屋歇着吧。”
杨禛抿了下嘴唇,幸好灯光不够亮,脸上的伤看不清。他挨挨碰碰坐到沙发上,伸手就把台灯给关了。
两个人笼罩在黎明前的阴影里。罗旭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那个……你有话要跟我说?”
医生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拿过一个垫子抵住腹部,尽量平静地道:“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就这么突然走了,连短信也没有,我以为,咱们不是……有感情的么?”
一片幽暗中,罗旭看着他,仿佛中枪般佝偻了肩膀,“对不起,杨老师。如果只是我父亲阻拦,我可以离家出走,但是我妈……”
“你妈不是去世了吗?”杨禛忍不住讥诮地打断了他。
“我是说后妈。她对我太好,我才知道……她一直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她为我的事病倒住院了,我不能……辜负她。”
“所以你就可以辜负我是么?你把我们之间看得太轻太容易了吧。”杨禛抹了下额头的冷汗,该死,胃一抽一抽,疼得更厉害了。
罗旭声音提高了一点,“但是我知道,其实你心里的人不是我,你只是包容迁就我而已。杨禛,到这份上,别再自欺欺人了!”
一句话差点把医生噎死,他深吸口气,等心里的冰凉沉淀下去,咬牙道:“如果你这么想,那你可以走了!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来了!”
罗旭提起脚下的袋子,走到门边,没有回头,“其实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今天中午一点的飞机,我就要去新加坡留学了。”罗局以雷霆万钧的手段,短时间安排好了一切。
沙发上的杨禛看着他的背影,胃里绞痛,冷汗从额头上滑了下来,心底一个声音不住哀求:“别走,我疼得厉害!”可是,自尊心让他咬紧了牙关。
罗旭最后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对不起,杨禛,我爱你,一直都是。”他的声音变了调,等了几秒钟,见医生在沙发上不动,终于把心一横,推门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就这样把受伤的杨禛一个人抛在了黑暗里。
第30章
晨光微翕,杨禛在客厅里僵坐着,呆呆看着那扇门打开又关上,“砰”地一声,整个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恍惚片刻,他忽然扑过去把门牢牢插死,然后脱力地跌坐在地板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临近中午时,手机不停震动,才让他有了一丝反应,来电是吴桐。
“我靠,你怎么不接电话,响了这么半天!”吴主任着急地在电话那头嚷嚷,四周很嘈杂,车水马龙,似乎正在马路边。
杨禛能够想象师兄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禁扯了下嘴角:“你在哪儿?”
“什么?听不清,见鬼,我刚下飞机,叫了出租来接。半小时就能到医院,不管发生什么,你千万等我。”吴桐的声音很焦急,“杨禛,他们刚告诉我昨晚的事。听我说,你在家别动,我一会就到!”
“我没事。”这一声气若游丝,竟没有半分生气。吴桐攥着电话楞了半秒,蓦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往前走了两步:“喂,在家老实呆着,什么也别想,我这就回来!”
杨禛还没开口,忽然电话里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声,远远有人惊叫。他浑身一震,抓住电话喊道:“吴桐!怎么了?回答我!”
回答他的,是一阵断线的嘟嘟声。
杨禛一下子慌了,从来没这么怕过,他一遍遍拨着吴桐的手机,每次都是那句不祥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这世上,他已失去得太多、太多了。他飞快地站起来想冲出去,然而没等摸到桌上的车钥匙,一阵剧烈的胃痛猛然撕裂了他……
“前往新加坡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SQ803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抓紧时间登机。”机场候机厅挤满了兴奋的旅游团,没人留意到队尾背着双肩包、神色迷茫的青年。
罗旭手里攥着护照,茫然往前移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多么想回到那个人身边,告诉他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锦绣前程!
“你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只有一个多月,难受一下很快就会过去。这样对你对他都好。”罗局在妻子的病房外,看着一脸内疚的儿子,“不要牺牲他的前途,小旭,像他那样的大夫,将事业视为生命,总有一天会后悔跟你一起的。”
“更何况,你确定他真心喜欢的人,就是你?”这句话杀伤力太大,罗旭一下子呆住了。罗局把手放在儿子肩头,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人一直单身,总是有原因的。”
年轻人慢慢跟着队伍往前,很快轮到他了,地勤小姐微笑着伸出手:“您的登机牌请出示一下。”罗旭有气无力地打开背包,一边想:走就走吧,本来就是自己纠缠不休,也许放手之后,他才能幸福。
与此同时,医生宿舍,跪倒在地的杨禛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疼晕过去。地板很凉,就在他挣扎着爬向门边时,一口猩红的鲜血毫无预兆涌了上来。
急性消化道出血,他不止一次拯救过这样的病人,但现在……却没人来救他自己。
他染血的手指哆嗦着触到了手机,无意中将写好的短信发了出去。又一口血几乎是喷射状洒在胸前,年轻医生疼得缩成一团,视线渐渐模糊:如果这样,来接我走吧,实在太累、也太疼了。
正午的阳光洒满客厅,挂钟指针刚过12点,地上一个手机不停振动着,却始终没人接听……
“这是最后一次登机广播,飞往新加坡的航班……”小青年在书包里摸了半天,刚把登机牌掏出来,手机忽然振了一下。他心里一跳,是杨禛的短信,只有四个字:“罗旭,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