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俊：“……”

引导杆是触发海豚跳跃的信号，程俊用杆子在水面上点了点，发出指令，其中两条海豚一起跃出水面，在半空划出半圆的弧度，落尽水中。完成三个动作后，李静茹立刻送上新鲜的鱼，以示奖励。

程俊今天要让海豚们集体表演顶球，就是让它们在鼻子上顶着球，像水上芭蕾舞者一样，抛球的瞬间交替位置再接住球。这个难度很大，首先要从单个训练开始，让它们每一条海豚都能学会且做到顶球、抛球、接球的动作，然后再集体训练。

这个节目程俊和李静茹训练了快有两周了，目前已经能让海豚们做到集体顶球移动位置，但是抛球后互换位置再接球还没有练习到。最后这一环节，是最难的。

前面的过程已经很熟练，只有最后这一环屡次失败。

程俊累得满头大汗，海豚们也开始不爱动了。

李静茹问程俊：“俊哥，怎么办？先休息一下吧。”

程俊长长地舒了口气，抬手揩了把汗，说：“是该让小家伙们休息一下了，不能逼得太紧。”

俩人正说着，海洋馆经历在领班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经理是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这里工作的年头不少，平时总是西装革履，经常上健身房将身形保养得很不错。头发用发胶梳得一丝不苟，带着细边眼镜，神情淡漠而严肃，浑身都透着精锐之气。

程俊不怎么喜欢他，上次为了小五的事情他跟他吵过一架，本来只要他答应，小五是不会被强行送走的，但程俊找他交涉后，他转身就告诉给了海洋馆的大当家，而且估计他还添油加醋说了什么，要不然，馆主也不会非送走小五不可。

小五被送走的那天，程俊摸着小五的脑袋依依不舍，而小五看着他的眼神也非常有深意，隐约流露着意外、愕然与无措。它显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送到哪里，正在为自己未卜的命运感到畏惧。

看着小五那样的眼神，程俊愤愤地要去找经理，结果被其他同事拦了下来。众人纷纷劝说他，不过是一条海豚而已，又不是要送它去死，他一个员工势单力薄，没钱没权，不至于闹成这样。

程俊被劝服了，大家说的对，只是送走小五，又不是让它死，他没必要这样不依不饶的。

可是心里那股子酸涩味始终挥之不去。

此时训练休息的当口，经理又来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程俊和李静茹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对那人的鄙夷。

两人很快走到水池边上。

“程俊，你们上次报上去的那个节目进度怎么样了？”领班是个女的，叫林颖，三十二岁，是个以绝对姿态服从领导安排的人。

程俊接过李静茹递过来的光泉水，仰脖儿喝几大口，说：“还不错。”

“还不错是怎样？训练到哪个环节了？这么模凌两可的说法算怎么回事儿。”

程俊这才正眼看过来，“已经到最后阶段的几个动作了，大约下周就能跟观众见面。”

经理立马皱眉了，沉声道：“还要再等一周？你的效率未免也慢了，海狮那边每周都有新花样，你三周都不能出一个新节目，怎么你的能力越来越退后了？”

程俊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了几秒，最后笑了，“经理，你也知道海豚跟其他动物不一样，不会给它一鞭子之后再喂颗糖就听话了，它们一个不高兴沉到水底，死活不理睬我，我就是再能耐也拿它们没办法啊。”

经理冷淡地瞥一眼程俊，视线投到水面，那几条海豚正潜在水底飞快地游着，从清澈的水面能看到灰色的掠影。

“三天内搞定节目，不然你就辞职走人吧。”

程俊顿时怔了，就连李静茹也不知所措起来。

程俊沉住气，“经理，你开玩笑的吧。”

“我跟你开过玩笑吗？”

靠，这混蛋肯定是因为上次的事情记恨上程俊了，当时为了小五，程俊一着急也顾场面就冲他发了火，当时还有好多海洋馆的员工在场，他妈的一定是觉得那次程俊让他丢了脸，所以故意找茬针对他呢。

程俊双手叉腰，垂首深吸两口气，咬着后槽牙点头道：“好，我保证三天内让新节目跟观众见面。”

经理的脸色并没有因为程俊这句话而缓和多少，他推了一下镜框，点头，“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说完，转身。

“你是谁啊？”小五不知何时站在经理背后，待经理转过身来时，被他近距离的瞪视吓了一跳。

小五面无表情，死死盯着经理，走近两步，伸长脖子，几乎与经理脸贴着脸了。

程俊和李静茹都被这小子的举止弄懵了，不知道他要干嘛。

小五长得俊美，进距离下看着他的眼睛，会有一种受蛊的错觉。经理在过了最初的惊吓后，脸上转而出现一抹迷茫，近似迷恋般。

只听小五低低地说：“跳下去！”

噗通一声，经理转身跳进了水里。

程俊、李静茹、领班：“（⊙o⊙）啊！

第7章

程俊有一瞬的呆滞，他肯定自己听见小五说过”跳下去：这三个字，紧接着，经理便毫不犹豫转身跳进了水池。而在那之前，程俊从经理的表情里看见了惊恐与抵抗，但他的身体依然没有半点犹豫。

“啊——”经理落水的那一刻，领班尖叫起来。

“救、救命！”经理在水里可劲儿扑腾，双手乱抓，两腿瞎蹬，被呛了好几口池水，狼狈不已。

对了，此人不会游泳。

“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快下去救经理上来啊！”领班也不会游泳，只能在水池边上冲程俊和李静茹歇斯底里地叫喊。

反应过来的程俊复杂地看了一眼小五，准备下水救人。可当他弯腰准备脱雨靴的时候，小五上前一步将他拦住。

“他不会死！”

“这池子有六米深，不会游泳的人是会被淹死的。”

程俊焦急地解释，固执地脱了雨靴。经理那人的确可恶，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不可饶恕的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落水而他见死不救，那也太没人性了。

小五没再说话，而是面向水池，在程俊跳进去之前，抬起一只手，从口中发出一声奇怪的哨声。

程俊无法理解那个手势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那一道哨声是如何从人类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但就在小五做出这个动作、发出这道声音后，水池里的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条海豚忽然用头部顶起经理的身体，在他的尖叫声中，将他抛上距离水面一米多高的半空，然后迅速沉入水底，任由经理在空中手舞足蹈恐怖大叫着重新跌入水中。紧接着，第二条海豚冒出水面，重复第一条海豚的相同的动作，将经理抛向高空，待他落进水里，第三条出现了，重复之前的动作……

如此反复，五条海豚就像之前练习换位抛球时一样。

“啊！那些海豚疯了吗？”领班尖叫，冲过来揪住程俊的领口，叫骂：“你是死人吗？快叫你的海豚停下来！经理要是受伤你就等着被开除吧！”

这一下，程俊不敢再怠慢，马上执起胸前的哨子吹了几声，之后跳进水池里，奋力朝经理游过去。

小五转过头看了一眼领班，蓝色的眸子闪了闪。他转回头去，视线落在已经游到经理身边托起他下巴的程俊身上，一个华丽的跳跃，钻进水池潜入水底，以快得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游到程俊身边，帮他一起将经理带上岸。

经理被海豚们轮番抛投，加上呛水呼吸不畅，早就晕了过去，眼镜不知道哪儿去了，浑身上下湿淋淋，比落汤鸡还狼狈。

领班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叫了两个男性员工将昏厥的经理抬到外面。折腾完之后她折身回来，指着程俊好一通唾骂，不仅指责他工作不称职不尽力，还诬陷他暗中教唆经他训练过的海豚恶整经理，以报一周前强行送走海豚小五的仇。言辞难听，嗓门洪亮，引得其他员工纷纷驻足围观。

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可这话到了程俊这里可行不通，什么男人女人，在道理面前谁都一样。领班骂得难听，又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他又不是卖身给海洋馆，还不准人说个道理维护自己的人权了？

程俊脊背挺直、不卑不亢，一身正气凌然，“林颖，你眼睛是瞎了还怎的？经理他自己莫名其妙跳下水关我屁事啊。我可是隔着他一米多远的距离。五条海豚练习换位抛球、接球的动作两周下来我都没能驾驭自如，还他妈唆使它们替我报仇？真亏您在海洋馆工作这么多年。”程俊指着池子里的海豚，讥笑道：“您来教唆一下海豚我看看！”

一番话噎得领班哑口无言。

李静茹却是一个劲的拉着程俊，挤眉弄眼焦急地低声劝他别动气。

程俊知道李静茹是为他好，现在的情况对他是不利的，因为小五的事情，馆主对他的驯化能力也有了一点质疑，加上分馆这边一向是经理说了算，现在他得罪了经理，就算不关他什么事，但经理要借着这件事开除他也可谓是轻而易举。

李静茹可舍不得程俊被开除。

领班在口头上没有占到便宜，一边叫嚣着要让程俊没好下场一边离开了海豚馆。

程俊的心情被破坏殆尽，一脚踹翻了装着鱼的几只桶子。

李静茹吓了一跳，除了上次海豚小五被送走时程俊跟经理据理力争过，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盛怒的程俊，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程俊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扭头盯着小五。

小五完全没有被程俊吓住，反而走向他，对他说：“放心，你不会被开除。”

程俊笑了笑，双手叉腰，“你怎么知道？”

小五歪歪脑袋，一颗水珠从额前的头发上滴落，顺着他的脸滑下来，“我，帮你完成训练，下午表演。”

程俊神色未变，李静茹却是迷茫了一下后眼神清明起来，激动地抓着小五，有点语无伦次，“你真的能帮助我们完成训练么？那个，你不是骗人的吧，你会训练海豚？”

小五对于李静茹抓着他的手的举动蹙起了眉头，厌恶地将手抽回来，“会让，它们听话的。”

得到小五的承诺，李静茹已经完全沉浸在“程俊不用被开除”的喜悦中了，丝毫没介意小五挣脱她的手的行为。

“没错、没错。”李静茹转向程俊，兴高采烈地说：“俊哥，要是我们手里的节目在今天下午就能跟观众见面的话，经理就找不到借口开除你了。只要你有业绩，馆主他是不会放过人才的。”尤其是能帮他赚钱的人才，比起个人恩怨，海洋馆馆主更在乎的是钱，谁能帮他赚钱他就相信谁。

小五感激李静茹的补充说明，这才脸色缓和起来，冲她点头浅浅笑了一下。

程俊深沉地看了小五好一会儿，才点头说行。

经理被程俊的海豚戏弄了的事瞬间就传遍整个海洋馆，幸灾乐祸的有，看笑话的有，落井下石的也有。员工的年度奖金都是跟平时的工作量与业绩挂钩的，程俊从不迟到旷工，海豚馆也是众多动物表演区域中最受客人欢迎的分区，他每年年末拿的钱自然要比其他驯养师要高，会遭人眼红丝毫不奇怪。巴望着这次事件能将程俊赶走的大有人在，背后不知添了多少油加了多少醋呢。

好在程俊为人处世不拘小节，馆内跟他关系好的同事还是占了绝大多数，发生这样的事情，基本上大家还是为他担心的。

程俊给小五找了一身员工工作服换上，带他和孩子到馆内食堂吃午饭。程俊帮一大一小打了分量很足的两份饭，之后使了个眼色，将李静茹叫了出来。

“俊哥，有什么事吗？”

程俊抱着双臂，问道：“小李，刚刚经理跳进水里的时候，你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李静茹一怔：“说起来，的确是挺奇怪的哈，经理自己跳进水池里……”

程俊蹙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经理莫名其妙自己跳进水里……这么说吧，你当时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比如，有没有人说了什么话？”

李静茹一头雾水，“没有啊，我没听见谁说话啊。”

“真没有？”

李静茹坚定地摇头，“没有。”

程俊抬起左手摸着下巴，深思起来。

原来领班针对他也不全是故意的成分在作祟，她，跟李静茹一样，没有听见小五那一刻说的“跳下去”三个字。

所以，领班在指责程俊的整个过程里，完全没有提到小五。

这事儿有点奇怪，当时四五个人在场，为什么唯独他听见了小五说了那句话呢？

“俊哥，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呃，没有，我想，经理他可能撞鬼了。”

李静茹一抖，双手抱起来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皱着脸说：“拜托啊，这大白天的别说这种灵异的事。”

程俊耸耸肩，“要不然他干嘛自己跳进水里？他又不是傻逼。”

回到食堂，赫然发现饭桌上只有程晓海一个人。

“晓海，小五呢？”程俊快步跑过去，抓着孩子询问。

那臭小子给他一股很诡异的感觉，虽然产生了很多怀疑，但他可是说过要帮他完成手头这个节目，保证他不会被开除的呀。这关系到前程的档口，这家伙可别给他玩失踪。

程晓海嘴里塞了许多菜，腮帮子鼓鼓的，瞪着他爸，指指食堂门外，含糊地说：“他说这里的饭菜他不爱吃，他就走了。”

程俊愣了愣，继而笑了。

他知道要去哪儿找那小子了。

程俊悄悄推开储备间的门，果然看见小五站在养鱼的水池边，只见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后蹲下来，精准无误地抓住一尾活鱼。

那鱼在小五手中奋力摆动鱼尾，水珠撒了小五满脸，他用另一只手擦擦脸，对着鱼自言自语地说：“他说，不能生吃！”

程俊皱皱眉，一开始没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转念想起早餐的时候他警告他不能在吃生鱼的话，恍然大悟。那么说，这个小子很用心在记着他说过的话。

这时，小五叹了口气，将快要窒息而死的鱼放回了鱼池，那恋恋不舍的神情就想一个小孩子在商场看见喜欢的玩具，却又碍于爸爸的威严而不得不忍痛放回去。

有什么在心口轻飘飘挠了一下，让程俊感到软软的，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经常会在程晓海一个人默默对着想吃却又不常买得起的零食流口水时产生这种心情。

“小五。”

小五扭头看见程俊站在门口，站了起来。

程俊冲他招招手，“过来，我帮你做鱼。”

小五笑起来，兴冲冲地跑过去。

海洋馆员工被程俊主动要求到食堂厨房做鱼的举动惊掉了下巴，那个叫小五男青年老老实实坐在餐桌上，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不任何人说话，一直等到程俊将整整五斤重一条茄汁全鱼端到他面前，他才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一口牙，闪瞎众人的眼睛。

实在太帅、太耀眼！

“好吃不？”程俊坐在小五身边，带着一身还没散去的油烟味，像摸小狗一样摸摸他的头。

做熟的鱼肉新鲜幼嫩，融合了酸甜的茄汁，非常开胃。小五吃得满嘴红色，冲程俊猛点头。

程晓海坐在桌子对面，哀怨地盯着他爸，说：“老爸，你从来没给我做过这种鱼。我也要吃。”

其实程晓海早就吃饱了，他这样是典型的眼红。

程俊白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训他：“你肚子里还有空地儿么？你自己摸摸你那个西瓜一样的肚子吧。”想想自己的语气好像不怎么好，他还是舍不得伤孩子的心，于是补充道：“爸爸下午回家再给你做行不行？这会儿你实在吃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