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半脑睡眠模式，是说海豚的大脑可以分左右轮流休息，当它们的左脑入睡时就会闭上右眼，而右脑则处于兴奋状态，左眼是睁开的，观察四周的敌情。然后过一段时间，休息够的左脑醒来，右脑进入睡眠，两眼的闭合状态也随之交换。

人类可不会像海豚那样睡眠。

引起程俊疑惑的正是这一点，不过他当时还没有怀疑小五是非人类的意思，毕竟这种超出科学范畴的事情他闻所未闻，谁能把一个人跟一条海豚联系起来？所以他当时真的只是好奇他的睡觉方式而已，猜测他的脑部结构究竟是个啥。

直到那天晚上小五他自己说漏了嘴，他之后才将这些可疑的东西联想起来，才开始想他会不会是海豚变的？结果还真是。

“猜中？”小五略惊慌，“你的意思是，你之前已经怀疑我了？”

程俊赶紧压下心头的狂跳，双手按住小五的肩膀，四处看看，确定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才安抚他，说：“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也就是你的生活习惯跟我养的这几条海豚太像了而已……后来你说漏了嘴，我自然而然就联想到那上面去了，只不过你没有承认，我不敢妄下定论罢了。”

小五忐忑地看着程俊，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揭穿我吧？”

程俊噗的笑起来，像对待海豚那样，摸摸小五的脑袋，宠溺道：“你早说你是海豚啊，不然我哪儿能说那样的狠话把你气跑？我可是最喜欢海豚的，我拿海豚当亲儿子一样疼呢，怎么会揭穿你？”

这话程俊没有吹，他是真的喜欢海豚，看着它们自由自在在水里游来游去他就高兴。

忽然，程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左手叉腰，右手摸着下巴，惊疑不定地瞅着小五，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会儿，问他，“你，该不会就是之前那条……”

小五终于笑了，使劲点头，“对啊，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叫小五嘛！”

我擦！

程俊差点晕过去。

“怎么了？”

“你、你让我缓一缓。”事实太有冲击力，程俊捂着额头后退了好几步。

难怪小五那天晚上死活不肯说自己的真实身份，难怪他信誓旦旦地说被抓住过，难怪他对自己那么戒备，难怪他愤恨地说“人类不是好东西”，难怪……

“小五……”程俊放开抵着额头的手，复杂地看着小五。

之前知道他仅仅只是一条海豚时，程俊对他的感觉尚可用震撼与怜爱二词来形容。海豚是善良而美丽的动物，程俊爱海豚，所以在知道真相后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可知道他是逃走的“小五”后，心中涌上的感觉是五味杂陈。

小五被送进海洋馆时，身上有多处伤痕，程俊当时看了心疼一大截。为了给他治伤、养伤，那段时间程俊几乎没怎么休息。小五是从海里捕获来的，从自由的广阔天地里坠入狭小的囚笼，他野性难训，脾气暴躁，一点也不像海豚活泼带着杂耍的脾性。

程俊能感受到小五超常的智商，起初的几天，他绝食，用身体撞击水池下面的墙壁，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程俊没办法，跳进水里抱着他，不断抚摸他的身体，轻声安慰，与他交流。过了几天后，他不绝食了，也不撞墙壁了，但还是不受驯化。只要程俊拿着引导杆一出现，他就沉到水底去了，好半天不起来。

不过，他却不抗拒程俊与他亲密，他喜欢程俊跳下水和他一起玩耍，喜欢程俊抱着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的安抚，喜欢程俊趴在他身上、攀着他的背鳍，然后他带着程俊风一般在水里驰骋……

除却小五始终不受驯化的过程，程俊与他在那一个月之间，可说有无数值得回忆的美好瞬间。

于是，忽然之间，故人相见，怀念、喜悦、愧疚、心疼、欲言又止……

各种各样的情绪纷沓而至。

程俊走近小五，涩然笑了一下，将他抱进怀里。

第11章

人的情感有时候很奇怪，在不知道小五是海豚之前，程俊虽没有刻意防着他，心里却还是保留着一丝警觉，随时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揣测他会不会在下一秒出现威胁到他和晓海的行动。知道真相后感觉立刻就改变了，再没有半点防备心理，打从心眼儿里相信他，并且因为海豚的关系，对他人类的外表也感到更加顺眼，更加喜欢。

尤其知道他就是之前被送走后又逃掉的小五时，那感觉又更上了一层楼，不仅喜欢，还充满疼爱、怜惜、同情、心酸与愧疚——

被困在海洋馆得不到自由、被人类当成赚钱工具的海豚，一直让程俊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而从海洋中被捕获来的小五，让他这种情绪更加浓重。

程俊忽然满心膨胀，产生了一种“我一定要好好爱护他”的想法。

“呃，诶？你、你们……”

就在程俊抱着小五、内心百感交集的时候，李静茹吃完午饭回来了，手里拿两个苹果，站在那里看见两个男人抱在一起，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而迷茫尴尬着。

程俊大大方方地松开小五，不过只是没继续抱着他，但手却没拿开，换了个姿势将小五单手揽住，跟李静茹介绍说：“这家伙今后要跟我们一起工作了。”

小五面无表情地盯着李静茹。

李静茹愣了一瞬后反应过来，刚才看见俩男人抱一块儿的尴尬和迷茫瞬间消失，笑了，“原来馆主叫你去是为了这件事？”

“是啊。”程俊点点头，忽然想起还有很多事情还没有问清楚，但一看李静茹在这里，便打住了，改口说：“时间快到了，我们准备准备要开始表演了。小李你先去把鱼料都准备好。”

李静茹因为小五的加入感到很开心，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去了储备室。

程俊走到门口，看着李静茹的背影消失在员工通道的转角处，才回来对小五说：“下午的工作你暂时不用参与，今天只有一场表演，我们回家后继续说。”

小五想了一下，问：“我们？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跟你回家？”

程俊顿时想起那天晚上说过的重话，心中一阵懊恼。他笑着揉揉小五的头，说：“对，我要带你回家，以后我就养着你了。”

不期然想起儿子程晓海之前说过的话，“我爸爸会养你的”，犹记得自己当时还万分不屑加鄙视程晓海来着，结果才没过多久，自己反倒心甘情愿想要养着小五了。

小五又笑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涩，“会给我鱼吃吗？”

程俊：“……会的。”

下午的表演，程俊和李静茹两个人完成得很好，李静茹人长得漂亮，穿着泳衣，阳光下浅蜜色的皮肤散发着健康的光泽，她身姿笔挺地站在两头海豚的头顶，由它们领着自己在水快速穿插。

程俊一声哨响，一双海豚一起用力，将李静茹顶上半空，接着这股力，李静茹做了一个一周半的转体，以一个漂亮的姿势跃进水池中，再起来时她坐在一头海豚的脊背上，笑着冲观众挥手。

小五就站在员工通道的后门处，挨着门框，远远地注视着水池那边，视线一直紧锁在程俊身上。

今天是最后一个上学日，过了今天，暑假开始，程晓海就彻底解放了。下班后，程俊带着小五去取车。

程俊跨上摩托车，取下头盔递给小五一个，自己一边扣帽子上的安全扣一边说：“快坐上来，把帽子戴好，我们先去接孩子。”

小五拿着帽子左看右看，仿照程俊的动作将帽子戴在头上，之后就不动了。

程俊瞅了他一眼，笑着摇头，倾身过去，帮他把戴反的帽子转了个方向，帮他扣上安全扣。看来这家伙对于现代社会的很多东西和事情都不会呢。

程俊拍拍他身后的位置，“上来。”

小五小心翼翼跨坐上去，程俊看了看他那样，干脆抓起他的双手放在自己腰上，“抱紧点，待会儿别摔了。你这样子我还真不放心带着你，感觉就像带了个啥都不懂的孩子一样。”

车子发动时发出很大一阵轰鸣，小五吓得猛地勒紧程俊，甚至把头攥到他背上，力气大得让程俊惊呼一声：“喂，你别这么用力抱着我的腰啊。”

小五的头抵在程俊背上，用力地摇着。

程俊想掰开他的手，忽然想起他是海豚的事儿来，才恍然惊觉这家伙恐怕对声音很敏感，摩托车这么大的轰鸣声对他来说一定很痛苦。

于是立即熄火。

程俊扭身抱着小五，抬起他的下巴，果然看到他皱着双眉紧闭双眼一副很难受的表情。

没办法，程俊只好锁了摩托车带小五去赶公交车。

本来程俊的下班时间就跟程晓海的下课时间是相撞的，平时要么是对门儿的嫂子接她儿子的时候帮忙一起接，要么就是留在班主任老师那里等着程俊去接。这段时间对门儿的嫂子自己联系了个工作，也忙，程晓海只能留在班主任那里。坐公交车本来就慢，赶到学校的时候老师都已经透出不耐烦的神色。

“晓海爸爸，我知道你忙，但孩子是你自己的，你不管干嘛都得先想着孩子啊。”老师是个已婚妇女，自己也带着孩子，过了下班时间不能按时回家，还得留下来替别人看孩子，结果程俊还不按时来接，她怎么会不窝火呢。

程俊自知有错，被老师数落只能尽量陪着笑脸，不断道歉，保证下次不会迟到。

老师没好气地说：“今天就放假啦，也没下次了。不过下学期你要是再迟到，我可不管了，这是小学又不是幼儿园。”

程俊点头哈腰，又是道歉，又是感谢，还连连称赞老师的辛苦和不易，表示有时间要请老师一家出来吃顿饭，这才哄得老师一个笑脸。

“呼，你们这班主任真够难伺候的。”程俊牵着程晓海走出校门，虚脱一样吐出一口气。

现在的老师可不比过去，家长们得像供祖宗一样供着他们。别的不说，现在的小学，一个班级七八十人，孩子玩性大，没什么自控力，如果位置靠后，老师看不见后面，孩子躲在后面玩了基本管不到，而且位置远了孩子也根本听不见老师讲什么。

这种情况下，要是做家长的要是会来事儿，那老师保不准还将你的孩子编在靠前的位置，即便做不了前面，那老师也会对这个学生多上点心，课堂课后会想着帮孩子指点一下。要是家长不来事儿，她才不会管你的孩子。

还有更甚的，在学校周边有房子的老师还悄悄开小灶，打着给孩子补习的幌子，让家长交钱，实际上也就是在放学后的那一两个小时内帮忙代为看一下孩子，顺便辅导家庭作业，然后提供一顿晚餐，方便那些不能按时来接孩子的家长们。

可就是这种程度的事儿，他们要求每个学生每学期缴费五千，他妈的比上一年幼儿园还贵。并且，家长把孩子以这种方式托付给老师的，老师就格外关照，没有托付的，老师基本爱管不管。

在这种大环境下，程晓海这种家庭环境并不怎么宽裕的孩子就显得十分憋屈。

程俊没有让程晓海去报名那些老师的狗屁补习班，一来不起任何作用，二来他坚信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如果程晓海自己争气，不管坐在哪个位置也一样会成绩好。不过程俊比较会做人，虽然没让孩子到老师家开小灶，但也经常会给孩子的班主任一点好处，而且嘴巴甜，会哄老师开心，所以老师平时对程晓海也还算上心。

“小五叔叔！”程晓海一出校门就看见站在路边的小五了，欢叫一声，挣脱程俊的手奔了过去。

小五看见孩子，本来清冷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嘴角轻轻弯起，展开双臂迎接铺面而来的小孩。

“叔叔你回来啦！”

“嗯！”

“叔叔你走的时候也不打招呼，这段时间我可想你了呢。”

“我也想你！”

一大一小抱在一起，那久别重逢的画面让程俊心里酸酸的，嫉妒得不行，“臭小子，你叔叔才跟你相处几天啊，就这么一副没有他不行的样子，你老爸我可是养了你六七年呢。”

小孩子哪里懂这些话，眨巴着眼睛反驳程俊，说：“小五叔叔会给我讲海底故事，会看着我睡觉，会和我玩，你有吗？你就会上班，连接我放学都会迟到。”

程俊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心里微微难受。

要说，程晓海说的也对，程俊在某些方面的确没怎么关心到孩子，可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如果他不工作，不多赚点钱，他们父子俩的生活怎么办？程晓海上学的各种花销怎么办？养活一个孩子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又不是百万富豪。

孩子年纪小，体谅不了父亲的难处，说的话难免伤人，程俊想给他讲讲道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无奈地叹了口气，摸摸小孩的脑袋，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里程俊很快做了晚饭，当然，给小五的是两条清蒸鱼。

饭后，程晓海缠着小五，一大一小窝在沙发里嘀嘀咕咕个没完，当然，嘀嘀咕咕的只有程晓海一个人，小五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的说话方式，哪儿能跟上熊孩子的进度。

程俊洗了碗筷，将厨房和餐桌擦了一遍，又拖了地，这才过来把程晓海赶回他自己的房间，拉着小五到阳台上继续上午没说话的话题。

“小五，你是怎么逃脱的？”程俊最关心的就是那件事，听李静茹说起的时候，他打从心眼儿里感到庆幸，现在小五就在他面前，他还是忍不住好奇想要知道全部经过。

小五回想了一下，说：“那个东西，跑得很快，很突然的一下，我就觉得在翻滚，很剧烈，然后破了好大的一个洞，我顺着水从洞口流到外面，发现在下大雨，好大的鱼，我闻到海水的味道，就一直往下滚，然后就掉进海里了。”

明明过程很简单，也没什么惊险的事发生，可程俊听的时候却心情紧张，直到小五说到“掉进海里”，他才松了口气。

“我还一直担心你呢，总馆那边的人可别分馆这边的好，那边的人都挺没爱心的。”

虽然海豚不能用惩罚的方式来训练，但总馆那边的练习强度可比分馆这边严苛不止两倍，海豚们的压力不是一般二般的大，他们的食物中顿顿都混入着大量的药物和稳定剂。程俊在总馆培训的那年当中，还发生过一条海豚因不堪精神压力而沉入水底窒息死亡的事故。

海豚无法自主呼吸，大家都说那条海豚在水底没能及时浮上来才死，可程俊明白，那条海豚它是自杀的。

所以他特别特别担心小五，他当时那么野性难训，那么叛逆，到了那边还能有好日子过吗？不过幸好，他逃掉了。

小五仔细地看着程俊的表情，说：“你是个好人！”

程俊失笑，揉揉小五的头。不知为何，自从知道小五的身份后，这个动作突然顺手起来，就好像他对海洋馆的海豚们经常会做的那样。

“你那天晚上跑出去之后去了哪里？你怎么认识的馆主？”

小五说，他那晚跑出去后其实没走远，只是躲起来了，他看到程俊出来找他的，但他当时很生气，就没出现。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迷路了，天也已经大亮。本来他可以循着孩子的气息找到回来的路，但刚好那会儿看见了馆主。

他是不认识馆主的，是馆主主动找他说话。

程俊知道，馆主看过那天的表演，见过小五，对他印象深刻，偶遇之下会去打招呼很正常。

馆主果然问小五愿不愿意到海洋馆工作。

小五说：“本来不想去，看见伙伴们囚禁在那种地方逃不掉……”他按着心口的位置，“这里很痛，要我去训练他们，做不到。可是，他说是跟你……搭档，我就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