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放心小五。

小五在海里自由惯了，个性很淡然，率性恣意，经常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程俊在的时候他还能有所克制，可如果他不在，他就不知收敛了，有时候甚至会在水下露出原型。加上他始终对人类保持着几分警觉与不信任，让他跟石尧搭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小五说：“我不跟别人搭档。”

看，果然不愿意。

程俊很无奈，揉揉小五的脑袋，好言相劝，“这是工作，你不是说要好好适应人类的生活环境跟我一起养孩子吗？现在算是考验你的时候咯。”

再往上的职位程俊可能不会去做，那无法照顾到小五，但领班他是可以抓住的。这个职位只是不会参与表演，但平时也是活动在训练场上，不会整天坐在办公室而完全脱离动物训练这一块，他还是能够照看到小五还有海豚，而且工资也比驯养师要多一千。

小五不高兴地说：“我只想和你搭档。”

“我知道，可我现在的工作不是驯养，况且我那天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没意见的吗？你现在又闹脾气。”

“……”那天他只是不在状态，因为听说了人鱼湾即将开发成为旅游景区的事情而走神，程俊跟他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听明白。

程俊发现小五又开始走神，“小五？”

小五抬起头看他，“我知道了，可是，那块石头能力太差。”

那块石头是小五对石尧的爱称，程俊是这么理解的。

“没事，我只是不用参与到训练和表演中去，领班的工作就是督导驯养师的训练和动物的状况，不是坐在办公室吹凉风，我还是可以一边培训石尧一边照顾你的。”

小五幽怨地瞪着程俊，淡淡地说：“那好吧。”

程俊跟前任领班林颖做了交接，换来对方一个不甘心的白眼。

领班的工资比后勤主任要高一些，原本做后勤还可以捞油水，但自从出了前任经理和财务室刘会计勾结盗取公款的事后，海洋馆在财务这一快加重了监督力度，几个跟钱有接触的职位就不再如之前那么香了，林颖从高薪职位上被撤下来多少都会恼火的。

石尧纠结地说：“虽然俊哥当之无愧，可是林领班好像也有点可怜。”

小五冷峻地瞪他一眼，“那个母人不怀好意！”

石尧一惊，惶恐地问道：“母、母人？啥意思？”

程俊哈哈一笑，猛拍石尧的肩膀，“小子你还蛮怜香惜玉的嘛！要不要我介绍你认识一下林颖？”

石尧立刻惊惶地摆手：“不不不，不需要，姐弟恋我不反对，可母子恋也太惊悚了。”

程俊：“哈哈……”

林颖你得保养了啊，明明只有三十二岁，但人家小伙子却暗喻你的外表能做他妈妈了。

石尧说林颖可怜，程俊可不这么认为。

一年半前，领班这个职位可是计划给程俊的，不过当时是内部消息，并没有公开，徐芳菲悄悄告诉他本人，说是开职工大会的时候就公布，可真到了员工大会那天，经理公布的领班人选却是新来的林颖。

程俊连日来飘飘上升的五彩泡泡嘭地一声集体破灭。

事后徐芳菲既后悔又愤怒，后悔不该多嘴提前告诉程俊内部消息，那样的话程俊就不会被打击到了。愤怒经理利用职权中途撬了一杠，把自己的人塞进来。

程俊小小的失望了一下便恢复了元气，还反过来安慰徐芳菲，拉她去喝酒，笑话她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结果被喝醉的徐芳菲大骂不知好歹，差点当场被扒衣服。

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这个位置又转回到程俊头上。

没了经理做靠山，林颖在海洋馆再也不能趾高气昂，任谁见她都要附送一枚白眼，若不是馆主看她的确跟经理贪污的事儿没有半点关系，老早就踢了她了，现在让她去做后勤也算仁义。

对这事儿，海洋馆员工的看法是——

“职”归原主。

程俊谢谢大家的好意，内心却不太当真，这些人里当初有多少背后骂他跟小五搞同性恋的，他一清二楚，如今都好像站在正义的战线上为他说话，实际还是看他坐上了领班这个位置，而不得不买他的面子、讨好他而已。

徐芳菲终于找到借口要程俊请客，兴高采烈，程俊也知道这次是真推不掉，于是预约了海洋馆里几个关系很好的哥们、姐妹儿，在下周一的晚上到酒吧消遣。

徐芳菲以木兰出征的气势一拍桌子，“好，距离你请客还有六天，这六天我就好好修生养息，养精蓄锐，到时候一定喝你个屁滚尿流！”

程俊：“……”

程俊还不太习惯职位的改变，早上到了海洋馆，打卡之后习惯性的朝海豚馆走，结果被石尧奇怪地打量，提醒他应该到行政楼办公室去。程俊哦一声，拍拍小五的肩膀，说一声“我交接完就马上回来”，迅速跑开。

果然不到两个小时程俊就回来了。

今天的训练上程俊就没再亲自下水，而是指导石尧如何训练海豚，如何与海豚一起训练。小五还是跟之前一样事不关己，在水里游来游去，反正有程俊在教石尧。可到了十点半开场表演时，小五就变得异常主动，在表演中不难看出他引导石尧的举动。

程俊欣慰地笑了笑，感叹小五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可爱的海豚！

下午安排了双豚骑士表演，这就必须得程俊自己亲自上阵。

程俊说：“反正要亲自上阵，干脆下午的表演就都由我来吧。”

不过却没想到下午会发生意外，在双豚骑士表演之后，程俊和小五搭档表演“海豚托举”的动作时，程俊被海豚用力不当甩到了靠近岸边的水域，额头在水池边重重地磕了一下。好在程俊应变及时，借着被甩下水的意外，干脆潜到水底，攀上另一条海豚冲出水面，强忍着被撞击后带来的晕眩感完成了整场表演。

和动物一起表演会受伤在所难免，这次程俊没被海豚抛上岸摔残就够幸运了。但其实，这次的意外应该可以避免的，如果小五在表演当中没有走神的话。

石尧在医院里跑前跑后，交钱，拿了盖章的单子医生才给拍片，拍片后又找主治医师确认伤情，之后又拿着处方到护士站找护士扎针……总之小五什么也没干，跑腿儿的事情全让石尧承包了。

小五不懂这些。

程俊上岸后才发现额头破了，伤口不大却也见了红，而且肿得高高的，不用缝针但要打几天的消炎针。护士给他安排了一张病床躺着输液，小五就坐在他旁边一直盯着他，神色里满是愧疚。

“你干嘛一副很对不起我的样子？”额头的伤刚刚清洗包扎，消炎的针还没扎上，程俊躺在床上看着小五，露出一个疲倦的笑来。

小五说：“是我害你受伤的。”

程俊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小五，“你这几天在想什么呢。”

小五没拒绝，但皱了一下眉头，“没想什么，大概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冷的关系吧。”

程俊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说：“冬天对海豚没什么影响吧。”

小五就不说话了，低垂着眉眼一副打算蒙混过去的状态。这时石尧和护士一起走了进来，程俊松开手。护士给程俊扎针吊点滴，石尧将一叠缴费单放在床头柜上。

石尧说：“俊哥你有包吗？这些单据别丢了，到时候要交到财务室申请报销。”

程俊被针扎得龇牙，“没有！”

石尧说：“那我就先帮你收起来吧，免得放这儿弄丢了。”

石尧说着就要将单据放进自己随身的包包里，但小五挡住他的手，将单据拿到自己手里，淡淡地说：“我帮他收着。”

石尧愣了一下，神色中微微流露出不信任。

护士扎好针走了，程俊把扎针的手缩进被子里，对石尧说：“石尧，你把单据给小五收着吧。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

石尧松了手，小五将单据叠好塞进外套的内置袋里，并慎重地拉上拉链。

时间不早了，石尧离开医院，剩下程俊和小五相对无言。程俊看了小五一眼，让他帮他把手机拿出来。程俊打了电话给对门的秦氏夫妇，让他们接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顺便带上程晓海，他打完这三四瓶药液可能要到晚上八点多，时间来不及。对方答应了，程俊也就放下心来。

程俊很疲倦，或许是撞到头的关系，也或许是药水输入进身体的关系，总之很想睡觉，可小五明显不在状态的情绪又让他合不上眼。

小五低低的说：“对不起，不能帮你的忙。”

程俊想了想才意识到小五说的是交费办手续的事情，不禁一笑：“没什么，我会教你的，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就能帮上忙了。”

小五迟疑了两秒，最后摇了摇头，低垂下眸子没说话。

程俊不知道小五摇头的意思是意味着不想学办手续还是不希望再进医院，只觉得他这个动作透着些古怪，“怎么了？”

小五抬起头，嘴角向上弯着，“没什么，回家你教我。”

吊完四瓶药水果然到了晚上七点四十，临近冬季白昼缩短，七点四十天已经全黑了，走出医院，入眼一片炫目的霓虹。可能是刚刚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的关系，走到外面一吹夜风，程俊居然觉出几分冷来，不由得拢了拢衣领。

晚上没有公交车，程俊拉着小五打的回家，邻居秦大哥见程俊额头上贴了一大块纱布，忙问他怎么回事，得知他在表演时受伤，立刻拉着他和小五去他家让他媳妇做饭给他们吃。程俊受伤后就立刻到医院包扎打针了，到现在也的确啥都没吃，被秦大哥强势地邀请也就没多做推辞。

秦大哥两口子人非常热情，从程晓海小时候起就帮了程俊不少忙，六年来两家的关系好得没话说。

秦大哥一家带着程晓海刚吃晚饭没多久，电饭锅里的饭还是热乎乎的，程俊和小五进门后，秦嫂麻利地炒了两荤一素，还打了个鸡蛋汤，热络地招呼他俩上饭桌。

秦嫂的手艺是很不错的，简单的菜市很有家的味道，程俊就着两荤一素吃了两碗饭，小五却象征性地吃了两口白米饭，喝了一点鸡蛋汤，就再也不吃了。

小五离不开鱼。

谢过秦大哥一家，程俊领着孩子回家。

程晓海洗澡的空档，程俊帮小五做了两条茄汁全鱼，额头的伤并不严重，但闷闷的痛感并不舒服，让他精神疲倦

程俊把筷子递给小五，“快吃吧，知道你没吃饱。”

小五拿着筷子，眼神幽幽望着程俊，说：“你让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程俊讶异地眨眨眼，“什么奇怪的感觉？”

小五歪着头，很认真地盯着程俊看，看了足足两分钟，才摸着胸口的位置，说：“你让我的这里，感觉……嗯，像是躺在海水里的感觉。”闭上眼，似乎在回想他浸泡在水中的感受，“温柔的，宽广的……”睁开眼，重新凝视程俊，“还有像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我很喜欢！”

第31章

像是躺在海水里，温柔的，宽广的……还有像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

这绝对是说程俊很温柔和包容，让小五感到温暖吧。

如果不是小五那懵懂迷茫的表情，程俊几乎要认为这是表白。可事实上他不敢这么狂妄的自作多情，毕竟小五的思维方式有异于人类，往往他一句话看似跟你是一个意思，但说开了才发现他另有想法，尽管此时程俊的内心小小激动了一把，面上也不动声色。

程俊说：“那还不是因为我对你好，要是我对你不好，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小五想了想，说：“大概吧，我以前，没有这种感觉。”

程俊忍不住在心里扭腰摆动的欢呼，这绝对还是对我有爱啊！

程俊头疼得厉害，伤口四周烫烫的，给小五做鱼的时候就云里雾里的犯晕，这会儿实在撑不下去了，便先行一步洗了个澡，去卧室睡下。

小五吃完鱼，学程俊的样子把盘子和筷子洗干净。

程晓海从房间里探出脑袋，发现客厅里只有沙发旁边留着一盏台灯，厨房里有细细的水声，但站在水槽前洗碗的人却不是他老爸。

“小五叔叔，我爸爸呢？”

小五关上水龙头，扭头见程晓海穿着一身兔子棉睡衣站在厨房门外，面瘫脸上瞬间展开笑容，“他应该睡觉了吧。”擦干手上的水，走出门外，“你怎么还睡？”

程晓海忧郁地说：“我担心爸爸，他的头肿得好厉害，是怎么受的伤？”

小五愣了愣，“你在担心他吗？”

“嗯，爸爸从来不受伤的。”朝主卧室张望，“他已经睡觉觉了吗？小五叔叔有没有照顾他洗澡？”

小五摇摇头，“没有。”

程晓海显然很惊讶，“为什么小五叔叔不照顾爸爸洗澡？”

小五反问：“我为什么要照顾他洗澡？”

程晓海突然板起脸来，大声说：“因为我爸爸受伤了啊，我们老师说过，外伤在痊愈之前最好不要沾水，我爸爸受伤了，小五叔叔你应该帮他洗澡，不能让他的伤口沾水。”

小五很意外，被孩子近似指责的语气弄得有些无措，“我，不知道。”

程晓海撅着嘴巴，“小五叔叔你真差劲，只会享受我爸爸的照顾，爸爸受那么重的伤都还要回家给你做鱼，你却不知道感激……”

小五茫然的神色让程晓海闭上了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得很过分，因为爸爸说过，要尊重小五叔叔，要像对待爸爸一样对待他，现在他说了让小五叔叔不高兴的话，不知道爸爸知道以后会不会生气。

小五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小孩，心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闪过，隐约觉得程晓海的意思仿佛与程俊平时跟他讲的人与人之间的“礼尚往来”差不多，你对我好，我也应该对你好，这样人与人之间才和谐。如果只一味享受别人带来的好处，而不回报别人，是会被人嫌恶和抛弃的。

程晓海的话，显然是说小五只知道享受程俊对他的好，而他却没有回报过程俊。小五不禁扪心自问，是这样吗？原来他一直对程俊不好。

程晓海见小五不说话，便气鼓鼓地朝程俊的卧室走去，扭开门锁走了进去。

过了一分钟，程晓海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小心翼翼关上门。

一转身，小五满脸愧疚地站在门外看着他。

程晓海眼圈红红的，“小五叔叔，爸爸会不会失忆？”

小五一愣，“呃？”

程晓海带着哭腔说：“我刚才去看爸爸了，他突然说，你是谁啊，他肯定是失忆了。”

“失忆，是什么意思？”

程晓海有些恼火，“小五叔叔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失忆就是忘记以前的人和事，爸爸撞到头，说不定会忘记我。”圆溜溜的眼睛已经湿润了，“他刚才突然问我是谁……唔……他肯定不记得我是他儿子了，说不定会把我送到孤儿院……唔……”

小屁孩儿你想太多了！

孩子伤心的情绪感染了小五，让他也沉默起来，开始担心万一程俊真的忘记了以前的事该怎么办。想了一会儿后，小五抱起程晓海，说：“没关系的，如果你爸爸真的失忆，我就带你回海里去。”

“……”程晓海眨巴着水蒙蒙的大眼睛，好奇地瞪着小五，显然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