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下——过时不候
过时不候  发于:2015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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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这一语响过,赵慎已霍然立起,断声道:“备甲。”待这一步跨出,脚下却突然一滞,猛然回头,却是无言。陆攸之已然正身而坐,虽乍然闻得生变,神色却是镇定异常。见赵慎回望间似踟躇有话说,只沉声道:“城防紧要,你莫管我,快去。”

他目送赵慎掀帘出去,只听外间甲胄急速摩状声响,赵慎问道:“哪里有险?”周乾道:“西南两面,不知敌军驱驰了什么物什。”再其后,便是赵慎轻短一声:“走。”片刻后,周遭又已是只闻风声。

陆攸之双手犹撑在膝头。半晌默然抬起左手,只见虎口上有一点淡淡指痕,方知这不是大梦一场。

方才赵慎牢牢握着他手掌,一径只唤“源长”,他垂眸看去,只见那人双眼尽在紧阖的眼睑下转动,心知这是正在梦魇。却突听赵慎唇齿翕动,含混道:“你莫走……”

陆攸之闻声一颤。他缓缓移过手臂,端正看向赵慎的面容。他已与他靠得如此相近,连那一双的浓眉亦根根可见。只曾几何时,那眉峰的峥嵘犹在,可眉头间却已有了这样显见的褶纹。他恍惚间觉得,赵慎的容貌似与他们初见时不全然相同了,原来年岁阅历增长,形貌当真会变。只这一生中形容更变,人心可也是这般?

他们方才似毫无波澜的谈讲过这一朝相别,陆攸之扪心却知,自己如是平静,不过是为了掩住心中惶然。他日日淡然处世,旁人只觉仿佛无事可以乱动他心。只是他自己明白,他心中仍是有畏,有怯。不过是他心知畏怯无用,虽身为微薄,却亦不愿相累他人;他纵不知裴禹究竟是要如何,只横下心来不肯任他摆布磋磨。

他见赵慎眠得似极不踏实,额上渗出细密薄汗,微光下映得那面孔如铁水浇铸。而昏暗之中,那人平日间的冷峻果决都在暗影中隐去,连棱角亦似乎变得柔和,倒更似石雕造像,在千百遍的摩挲下现出的温润光洁。旭日东升时,这石雕便将复苏成每日中不苟言笑的青年将军,而他陆攸之,却是只能活在隐秘夜色之中。斗转星移,日夜更迭,冥冥中他们注定要错过而再不相见。

赵慎在睡梦之中怎会知道,他这俊朗面容,如何被一凿凿刻进另一人心中,且那刻凿愈是阵痛,便愈是深刻。陆攸之缓缓倾身,此刻他唯有如此,也许今后亦再无机会。他轻柔吻过赵慎额角、眉眼,只觉那肌肤滚烫。这清凉双唇的抚触间,那人的眉头似也微微舒展。陆攸之不敢贪恋,怕赵慎突然醒来,然而最终,他仍是俯颈,吻过那人双唇。

他满腔难舍的眷恋,却情知再如何纠葛都不过是饮鸩止渴。情势闪过寒光的锋刃,已然抵在喉头,他此时必须有所决断。夜来风过处,云朵疏散露出如钩新月,直向西天转过。月落日升,死生轮转,始之于洪荒,从不会曾因这苍穹之下的烽烟血汗、离绪别愁而有丝毫改变。

夜风仍是呼啸,帐外军兵步伐响动,帐内陆攸之静默一人。赵慎一刻前的体温似尚在他身上,而此刻,他怀中已是空空。

此刻,城南守将李猛已匆匆下城。城下守卫城门的将官见了,忙上来道:“我们了望着此向上,那巨车退了半里去。”

李猛道:“我在城上见了。你在这里好生守门,我出城去长沟处看着。”

那将官急道:“那巨车实在难以拦阻,将军……”

话还未完,已被李猛喝止道:“如今城下只靠长沟缓冲,此间若再失守,你我在此间看着的,一个不剩,都当祭军法!”

这话说出,是已无人再啰嗦。待李猛赶到长沟前,只见不远处偌大黑影正迎面缓缓而来。夜色中亦看不真切,只见那乌黑如一堵墙般,也不知靠什么驱驰,咯吱吱压过地面的声响似是要把面前阻拦的躯体骨骼亦一寸寸碾碎。夜风带起尘土,直迫得人喘不过气。

长沟内守卫的军官道:“方才……方才这东西从长沟上过去……只把一块地面都推平了,人都埋,被埋在车轮下面……”

李猛怒道:“你就只知吓傻了看着?”

那军官道:“周遭都是铁质,连车轮上都包着铁皮……车厢上还有射口……近不得前去……”

李猛见他已是惊骇得连话都说不顺溜,也甚为惊诧。又见那巨车已又到近处,此时方看清,那巨车近乎屋舍高矮,只车轮辐条便如人臂粗长。再到近时,犹见辐条见裹夹的染血衣料,必是方才将拦阻士兵的身躯皆卷了去。

李猛此时已明白为何那军官失态至此。这巨车似是披着重甲的怪兽,似是一瞬便可将此间众人一口噬下。他这一个发愣,那巨车已驶到长沟前。一人来高的车轮碾过处,长沟前的工事转眼便被损毁,泥土被推入长沟,那堑壑亦被填平。有士兵将长戟别入车轮辐条间,却听咔嚓的脆响,那戟杆竟被折断,巨车却只略略一顿,便仿若无阻,再次向前。

再有士兵欲靠近,那车内向外射出箭矢。守军正无措间,那巨车却突然兀自停住,后退开去直有半里多地。

李猛只瞠目呆立,看着那庞然大物缓缓退开,一时竟难回神。这样的战阵实在为他平生仅见,满头脑中只阵阵惊愕:这样势不可挡的战具,当如何应付?

一旁军官颤抖着道:“它为何,它为何又这样退开?”

李猛开口时,竟觉自己几乎亦要伦无论次,只紧紧握了肋下剑柄,方平下惊乱道:“它这是为了毁长沟,”顿了一时,悚然惊道,“待这长沟尽毁,他直取城下时……”不禁失声叫道,“你们,你们竭力拖着它,我立刻去见赵将军!”

他赶到城西门时,见赵慎正欲出城。李猛忙拦了他道:“将军不必去了,那,那巨车……我,我已近处看得清了……”他匆忙本来,正喘得厉害,加之方才的震惊未散,话仍有些颠倒,不过总是说的清楚了。赵慎听了,亦感棘手,道:“先叫他们在沟外多置蒺藜、碎石,使路面颠簸,暂且阻挡。”

卫士道:“阵前已如是做了,那巨车行进似略放缓,可仍是来回进退,并不能阻住。”

突然城上有人疾奔下来报:“又见数辆巨车,向这厢来了!”

一时气氛愈为紧张,有人道:“若能损了这巨车的车轮,它便也停下了。”

又有人道:“可遣人用长杆撬它轮底,或是一下便掀翻了。”

赵慎道:“那些长枪长戟便也只是那样长短。这巨车的分量,需得多少人的力道才掀的动。”

李猛道:“可眼下这终是一法,可以一试。”

赵慎断然道:“胡闹!这是明知不可为,况且那样近处,不就是把人白填去车下送死?”

李猛道:“将军,此时长沟工事已经损毁好些,若是任它往来……”

赵慎道:“他的打算我省得。”沉吟一时道,“你且莫慌,回城头去。”转头道,“叫弓箭手都上城。”

他看出这巨车来势不善,暗地里已是做了战于城下的应对准备。只是这长沟挖掘时是靠着多少人惨烈支撑才成的,若此时弃守,又实在心有不甘。

正在苦思对策,忽然有个校尉高声道:“用火烧罢!”

众人皆循声去看,只听那校尉急急道:“我是想,这车纵是铁皮的,被火烧过总也变形,若是车轮歪斜了,再要往前便难走得了。”

这一语毕,众人纷纷以手加额,道:“有理,有理!”

不防亦有人道:“可,此时是西风,即便点火,也是往城下烧啊。”

这一句出来,方才片刻雀跃一时又泄下气去。众人正恼恨时,却突听赵慎道:“叫元贵来!”

却说巨车上了望的西燕军士兵忽然见城门开启,再看时,只见出来一支马队,忙大声报道:“城里的骑兵出来了!”

车内指挥的军官闻言,“嗤”的冷笑出来,道:“城里莫不是真以为他那骑兵无所不能?这再是马快弓强也是血肉之躯,难不成要上来与我们对撞?若真这样不开眼,就叫他们吃点厉害!”

这巨车四轮,是靠车内每侧八人以人力推轮抽带动;四面各有射口,每射口旁各有两人;再往上前后是两向司了望的。那军官道:“各位稳住,一时后不论他要如何,我们只行我们的。”又向那了望的士卒喊:“你们两个在上面看着,对周遭其他车辆的动静也多留心。”

众人齐声应“是”,上头的士兵又喊:“骑兵过来了!”

军官方才面上镇静,实则亦是惴惴。这巨车一道,城内人没见过,他们也是头一遭驱驰。敌军要有什么应对招式,他心中也没底数。不由高声叫道:“弓弩准备!”

他在车底虽面前也有个洞口可及外间,但视野却狭小。探身到洞口旁,只见迎面而来骑兵越长沟而过,转眼似到面前,忽而却又分散,再要看已是不及。他心中疑惑,瞬间只闻两旁弓弩手发箭声,再却听了望的士卒语带惊疑道:“他们怎的俱冲到我们身后去了?”

这正是元贵带着一队人马出城,一路跨过长沟,避过车内的冷箭,已是驰到巨车后面。车内犹自连连放箭,元贵高声道:“就位!”

几十骑骑兵迅疾散聚,每处各有七八人,跟在几辆巨车之后。也不靠的甚近,正是可堪堪避过车内弓箭的射程。

又听元贵长声道:“燃火!”

这七八人间,一人从马肚下抽出柴火,掏出火石铿然点着。其余几人纷纷掣出弓箭靠前,只听元贵再喝道:“放箭!”

众人俱指向那巨车后轮齐发火箭。火光落在车后轮,西风一过,火苗便追着那车轮一般熊熊舔过。

元贵道:“这一点火势车里一泡尿就给灭了,再加劲!”

众人齐声应和,一时道道火光直向车轮下而去。

了望的在车内叫:“似有车辆被烧损了车轮动不了了!”车内众人也没料想是这情形,那火苗向上窜,这铁皮又最传热,车内众人一时俱有些慌。车内有人失声道:“这怎么好?”

那军官尚沉得住气,喝道:“什么怎么好?不好便死!都只做你们的,谁也不许乱!”又道,“使弓弩把他们射开!”

向后发箭的士卒喊:“这弓箭射不到敌军!”

若说洛城骑兵,马术与弓箭是为两绝。这骑术自不用说,而弓弩的强劲多一半是因着赵慎偏爱的缘故。通常情况,步兵用长弓,骑兵用弯弓;骑军的弓箭射程,本是不及步军的。从前襄城有位制弓的好手,赵慎特地延请这匠人迁来洛城,专为骑兵造弓弩。因此洛城骑兵所用,俱是硬弓长箭,射程较之寻常可远得近半。此时车内弓箭够不着骑兵,只能任着其放箭。

那军官骂道:“夯货,那我们便向后退啊!”

他这也是发蒙:巨车后退,那洛城骑兵也退后便罢了,难道还立在那等着被射杀么?可那推轮轴的士兵也吓呆了,只知道听令齐动。一时车轮转向,车子便向后碾去。

那车内的军官此令,着实是歪打正着。原来那箭头上戳起的引火物什也不甚大,况且这样风大,更是燃的快,火势虽盛,却不长久。车轮如此碾过火苗,竟把火焰都压得灭了,余下零星一点,片刻亦在风中灰飞烟灭。只见那已是烧得发红的铁轮,竟又转动起来向前去了。

这一辆做了榜样,两旁的巨车也都转向。元贵见状,心中惶急,连声道:“再放箭啊!”

却只听众人:“将军,已无箭可放了……”

其时晨光乍现,远天一片苍茫,城外这一列黑影再度向前,如从薄雾中破出一般。阵前并无呼喝喊杀,缓缓而来的巨车在这古怪的肃杀中愈显出狰狞。城下长沟方才已被断成数截,各处里士兵之间,号令已不能相闻。风声呼啸,盘旋撞击在身后的城墙上,城头旌旗猎猎作响。

长沟内众人已将这一段尽数看见,沟内将兵的校尉喉头一阵翻滚,双手已紧紧抠进土中。见那一列巨车愈行愈近,缓缓道:“前些日施放火球时存在沟内的桐油还有么?”

一旁有人道:“还剩些许。”

那校尉咬牙道:“淋在阵前。”又道:“一时火焰燃起,我们便趁着轮底铁皮受热发软容易变形时,用力砸打……”

他这话未完,众人俱已明白。他们方才见了骑兵的招数虽是功亏一篑,却也小有奏效。而今这样的战法,必是能不教巨车再横行。只是如此一来,长沟中的人却是不及逃出得了。可若想阻得这巨车不至行去城下,他们唯有舍身于此。

校尉道:“你们若不愿……”

已有人道:“我家小全在城中,我宁愿身死,也不愿城破。”

众人俱道:“我等皆不畏死。”

巨车轰然前行,了望的士卒道:“怪哉,长沟内的人怎全立着不动?”

军官哼声道:“这可真倒是螳臂当车。”

话音未落,忽听前方有人高声歌道:“战城南,冲黄尘,丹旌电烻鼓雷震。”这歌声不知起自那一段战壕,战车中诸人闻声正诧异时,却听四下里皆有应者声起:“勍敌猛,戎马殷,横阵亘野若屯云。”旷野之上,风声萧萧,裹挟这歌声平地而起,却如凝于半空而不消散一般;起初,只是一个起头,继而却似星点火光燎原。那歌声愈聚愈为雄壮,直到如河流奔腾、山岳震响:“仗大顺,应三灵,义之所感士忘生。”

车内军官已变了脸色,高声喝道:“快,加力冲将过去!”车内“吱嘎”响动,车轮猛一前冲,已是愈行愈快。那歌声亦似昂然迎起拒敌一般,声气直震荡车皮嗡然回响:“长剑击,繁弱鸣,飞镝炫晃乱奔星。”

其时数辆巨车已都拥到长沟之前,歌声如泼洒向火焰的烈酒,光热气浪灼烫在寒凉的清晨天地间——“虎骑跃,华眊旋,朱火延起腾飞烟。”

长沟前一蓬蓬炫目的烈焰应声腾然而起,合着尘土浓烟,无数砰然声响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在这轰鸣巨响中,恍若仍有战歌昂扬,“骁雄斩,高旗搴,长角浮叫响清天。”

待到硝烟散尽,几辆巨车已四轮歪斜、摇摇欲坠,其中一辆更是栽歪进长沟。待这一声巨响过后,阵前复又归于沉寂。地面仍有未熄的火焰,灼得歪倒巨车外的铁皮红热。旭日已从东升起,透过高大城墙和缕缕硝烟映照在阵前。血火交织,金红朝阳之下,这三者间已俱分不出差别。

第39章:回风动地起

此刻城南外一座高坡上,一时登上十余人,正是尉迟远与裴禹一行。其时西南两向上将兵的将官已在候着。日头已由东向升起,西燕军兵遵令赶到阵前打扫战场。一众人有的拖曳战车残骸,后队忙着将堑壕与长沟掘通,步军也顺势进驻其内,将战场前线推进到城下,唯恐迟了而被城内占去先机。

有卫士上来报:“已按将军和监军的吩咐清扫战场,目下未见敌军动作。”

裴禹微微点头,尉迟远挥手道:“知道了,去吧。”

其时阵前一线上一片狼藉,火焰已渐渐熄了,黑烟与皮肉焦臭气味却仍不散。幸存的东燕士兵也多负伤,走得动的方才被城内接应,而重伤不能动弹的,却是还不及搬运,便被西燕军兵占了长沟。卫士又来报:“请将军示下,俘兵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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