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下——过时不候
过时不候  发于:2015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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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良无盘石固

那一日后,城下现出数日难得的平静。西燕军那夜中虽偷袭时遭火球攻击,营内又失火,大局却不曾乱。因此朝中后来也有人质疑,为何不曾一鼓作气摧毁长沟工事,致使其后又添了无穷麻烦。尉迟远将这事推在裴禹身上,说监军因士兵伤亡过大而决意另寻他法;其实,当时西燕军攻城半月,阵亡者便逾两千人,重伤而不能上阵的又有近两千;这样十几日便损折近两成的惨重损失之下,尉迟远已不愿派兵强攻。况且四面围城,兵力本就分散,又有减员,再调配起来也确是费思量。如此,西燕军的猛烈攻势终于缓和。

其实,攻城军有难处,守城军岂非难处更多。只是这一段休战令洛城兵将都有了段喘息机会,得以补休工事,重新加设路障。然而地堡在壕沟进逼下终究不得不弃守,城下防御已退到长沟一线。

西燕军中已接运到后方补给的军粮。五月时关陇收割小麦,尉迟否极恨不得不吃不喝全征来送到前方。只是一国经略,又怎能真如此。之前数年间,地方多行旱涝之灾,仓储并不充盈。而西燕面西北蛮夷,各地凡有兵备处,粮储亦不能短缺。前方用兵,后方必得安稳的道理是不需说的。因此,虽逢丰年,几下里算完,可调给出征大军的军粮亦不够吃用多久。而这些军粮,出函谷关向东,一路颠簸运载,终于在仲夏时节运到军中,恰恰接续上军中无几的余粮。

城外虽得补给,却不能高枕无忧;而城内粮草接续的困顿,更是已迫上眉梢。

中原旱田多产菽麦,人们平日所食的也多是豆饼面饼;而种植稻谷则需地域温暖湿润水源充足,因水田并不易得,北朝各地都视稻米贵重于麦子。洛城一带有洛水灌溉,从两汉起,所产的香稻便是名声远播。传说前朝成都王被安北将军王浚打败后,挟持惠帝逃亡;行至洛城,宫人以粇米奉于惠帝,“次获嘉,市麄米饭,盛以瓦盆,帝啖两盂。”西燕军围困洛城前,城外围水田中这一年的稻米正插秧种上,时至八月,也到了收割的季节。

城内前番欲烧敌军粮囤而不成,此时粮草愈发成了眼前棘手的难题。当年赵衍随太祖征战,是亲眼见着洛城如何因为粮断困绝而陷落,因此驻守洛城后,在城内建了数座谷仓,长年检视,不得亏空。洛城中平日往来商贩行市交易,少用钱币而多以米粟计价,城内商贾云集,因而民间储粮亦足。赵慎原本并不以粮草为虑,只是如今眼看着西燕军丝毫无撤军动向,这一战是注定要继续相持下去,不由也感忧心。

粮草这一段,最易动摇军心而生事。纵有种种隐忧,也不能放在帐前明说。赵慎在人前只做无事,却在夜深时方来找谢让商议。

赵慎到时,谢让犹在看阅文书,案上满当摆放着纸卷。见赵慎进来,忙将文书推到一边,道:“将军请坐。”

赵慎一旁坐下,烛影晃动下只觉谢让脸色不好,不由道:“长史怎么这样灰黄面色?”

谢让听了,也微一愣,道:“或是在灯下晃得似是有些黄?”

赵慎道:“可眼白怎么也有些发黄?请医官看看罢。”

谢让道:“这几日略熬夜,只是眼白倒该发红,怎会发黄?将军看差了。我也不觉有什么不适,虽似瘦些,可每年暑热时都是如此,也无大碍。”

赵慎看了眼满案的文书,不由道:“主簿将要紧的办了,其余的吩咐下去便了,这样事必躬亲,实在太辛苦。”

谢让道:“将军尚且要身先士卒,我也不敢怠慢。况且战时无小事,作战上的事将军要筹谋,其余的我自当打理清楚。从老将军那时起便是如此,我分内之事而已。”顿一顿复又笑道,“倒是将军别嫌我管的琐碎。”

一时又道:“将军来是为着粮草的事?”也不待赵慎说话,接着道,“将军是忧虑敌军得了补给?”

赵慎道:“如今要转危为安,看来只能等着城外无粮为继时自己撤军。可如今他们有了粮草,便更不肯轻易走了。他用计攻城,我总应对着便是,我只是怕会重蹈历代洛城粮尽城破的覆辙。”

谢让微微笑道:“将军也莫以为这些粮草便够他们支撑多久。”见赵慎皱眉,取过纸张,润了笔道,“关中产麦,纵使丰年,一年的产量也有定数。西燕立国,这几年间都城扩充人口激增,所需的粮食供应较之几年前是为大增。这新粮下来,民间自给要一块,西京的守备消耗要一块,那柔然不时进犯,西面各驻防的军队也要一块;这几项我替他七八算下来,还有这一路运送中的损耗,如今尉迟远能拿到手的,说出天去,也不过这两三月可用。”

他一厢在纸上写算,一厢娓娓道来;末了又道,“到两三月后,便是深秋入冬,他的粮耗得差不多时,后方难道舍出冬春的储粮给他?况且那时被服便又是问题,饥寒交迫之下,他还不撤军?”

赵慎思量片刻,不由直了上身道:“城内的余粮也尚可撑到那时,再略加筹划,总够比城外坚持得久些;此刻便去请仓曹来。”

谢让起身取出一本册页,道:“也不需叫他了,将军且看这个。”说着将册页摊开,只见其上密密麻麻的钟王小楷,是记着每旬哪里粮草为入,何处为出。一页页翻去,页脚上都是结算后的数目。

谢让道:“城内粮草被服、兵刃甲仗的出入我都记在这里,将军可以看着好心中有数。只是要看何处可省下多少,如何能多用到几时,这且容我慢慢计算。”他见赵慎面露诧异,以为他不信,又道,“我这虽是自己记的帐,不如军中账目严谨,数目却是不错的。不是我夸口,靠着这本账目,这军中多少年不敢有人起贪墨之心。从我手中过的数目,出入不差一石一斗。”

赵慎默默听着,一时感慨道:“主簿的谨细,我到今日才见着。”

谢让道:“这事平时是小,可实则是军中的大事。老将军当年肯以这样命脉的事托我,我敢不尽心。”

赵慎见他说起赵竞时的郑重容色,不由动容道:“主簿待我,是如叔父般。”他这话发于肺腑,谢让听在耳中,只觉心头微微一热,半晌笑道:“将军与我,都是当这军中为家,我痴长些年纪罢了。”

此刻裴禹在帐中,思量的也正是这件事。三四月间西燕军初围洛城时,攻城吃了几个钉子,尉迟远觉得强攻不易,又瞅着城内军中有派系争斗,索性取长期围城坐等内讧的路径。谁知赵慎杀了高又安又脱出城,拉来了许都援军。费了半天周折摆平了高元安这段插曲,却把赵慎又走脱。这半月多对峙,他口中不说,心中却也认是从前小觑了洛城守军的战法意志。这样的敌手,也堪好生缠斗,只是时间不抗磋磨,相持愈久变数愈多。然而愈是此时,愈需沉下心气,谁先急躁,谁便先露破绽。

赵慎前日遣人来打他营内粮草的主意,倒令他心有所动。城东南这一片稻田已到了可收割的时节,他便要这一方田地,化作坑杀猛虎的陷阱,眼下要做的,不过是再撒一把饵料。

一时对着案上地图勾画良久,却仍觉不全然安心。这一段筹谋,若在从前,他当自信绝无差池。只是如今一个赵慎叫他屡屡失算,且不单是计谋,是连人心也叫他看不准了。裴禹搁了纸笔,踱步走到帐门前,不由微感烦躁。

这时李骥恰好掀帘进来,正撞上裴禹站在门前,倒惊了一跳,忙道:“先生是要出去?”

裴禹微一摇头,转而向回踱去。李骥捧了一卷纸笺与他,轻声道:“西京太师处发来的。”

裴禹听这话,瞬时肃正了神色,接过来拆开。李骥只见他面上不见喜怒,又知这必是要紧密事,忙垂首退了一步到一旁。一时听裴禹道:“我没什么吩咐的。”

李骥低声打了声“是”,便要退下。却见裴禹笼了纸笺在袖中,突然又问道:“陆攸之的事,你办得如何了?”

李骥一时顿觉头皮发胀。他那日应下这事时便觉勉强,只是迫于当时的情势不敢反驳罢了。何况这位先生面前,他何时又敢开口反驳?这事除了一个程绩再没别的见证,又要他如何查明。半晌只得开口道:“是我太愚……”边说边暗想,自己早厚起脸皮不在意被责骂蠢笨,况且若自己事事摆平还要先生做什么。

一时也不闻裴禹答话,头上便微微渗出汗来。转念又自行安慰道,先生这一生除了对太师真心敬重,对旁的人只恨不得都压服在手下,他遇难事顺势认怂总是好过较真死撑。源长就是想不明白这点,以致到如今人都死了还不安生,未尝不是因为在裴禹眼中太不驯服的缘故。自己这样的平凡人物,也不指望一世有多大作为,只想过得逍遥舒心。想来少时的心气早在这一年年见看着战乱凄惨时消磨没了,只觉乱世中人人朝不保夕,一世争强好胜又如何?裴禹信佛求心安也不知是否真当灵验,倒不如学老庄游戏人间更相宜。

他自知是没眼界的人,此刻亦是笑人更是自嘲。一径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裴禹道:“你不必再查了,陆攸之必然还在赵慎军中。这事我自有处置。”

李骥听这话,倒惊得一怔,半晌道:“先生如何这样说?”

裴禹冷笑道:“挖取战壕这样阴损少见的招式,不是他在城里,赵慎如何知道拿长沟来应对?”

李骥道:“可从前又没见过谁人破解,源……陆攸之怎么知道?”

裴禹看他一眼道:“你不记得?”

李骥赔笑道:“不知记得什么?”

裴禹道:“那翼城的老者讲说破解之法时,你们几个后生都在。”见李骥仍面露惑色,不由哂道,“是了。难为他那时的年纪,便知道将这些事听下,到今日竟还记得。”

李骥前后却已明白了七八,着实亦感惊诧。心中道,陆攸之这样行径,必是已经投敌;可为何还要大费周章,闹一出假死的戏出来?是陆攸之为了活命如此,还是赵慎是许了他什么?思来想去,心道不管为着什么,只怕这几年间陆攸之心里早就松动,这一番才被这么轻巧就赚得反正。人心难测,人人皆觉得陆攸之与赵慎有家仇,当最是可放心稳妥,谁知竟有如今。忽又想起当年裴禹送陆攸之去洛城前,当着众人冷脸撂下一句“修德养性,好自为之”,倒像对今日之事是早有预感一般;可既然那时已觉不妥,又何必劝太师放了陆攸之去呢。这二人当年一个刻薄冷厉,一个闷不做声,种种龃龉纠结,他这样近旁看着,也不全说的明白。

想来他与陆攸之少年相交,也算投契。如今陆攸之不但是背主,也是叛离师门;从此与他再没可说。李骥心中摇头,再暗暗觑向裴禹,只见他神色淡漠,眼中却透着狠冷戾气,不由脊背亦是一阵发凉。

第35章:楛矢何参差

八月初,西燕军派兵于洛城外东南向水田内收割稻米。

尉迟远与裴禹登上附近一座山头,只遥看军兵站在水深及小腿的田中挥动镰刀,还不时有人直起身高声谈讲。尉迟远道:“往日只见收麦子,不想却也千里迢迢来这里收起稻子来。”

裴禹微微一笑,又看了一时对两旁道:“叫他们再热闹些,这样安静,别是等整块田收完了,城里也还看不见。”

一旁有人笑道:“这样大一块水田,就算埋头紧干,也够忙上数天,监军倒不必担心这个。”

裴禹笑道:“我是怕将士们割顺了手,倒真以为是为了抢这点粮米了。”

尉迟远在旁道:“可也说哩,不知城内可会有人来?监军说要赚赵慎出城,可真有把握?”

裴禹道:“这阵前的事,也是靠猜人心,也是要赌几分运气。如今城里见我们在这里收粮食,必是呆不住的。可他打量要从我们这手底下抢下这块宝地,寻常手段怎么能成?况且遣人在这田中收割,周围需要警戒;粮食运回城区,也需靠马匹。如此算来,也只能出动骑兵。将军跟赵慎打了这许久交道,怕也将他的为人揣摩出几分,我是赌他此番必会亲身出马。”

尉迟远听了,笑道:“是了,他来倒不可怕,怕的是他不来。”

正说着,忽然听洛城城头上一阵擂鼓声响,众人纷纷道:“有动静了!”

裴禹亦循声注目,口中道:“不急,传令伏兵,好生待命。”

众人见这埋伏设下,等着赵慎出来;可过了半晌,鼓声稀止,却又再不见动静。裴禹道:“不可松懈,提防他的疑兵诡计。”

过了一时,忽然又闻鼓响,且见城门开放,有军兵涌出,看势便是向这边呐喊冲杀过来。众人道:“这是才真要来了。”

水田中军兵丢下手中物什便收缩队形作势要撤。尉迟远忙道:“叫伏兵都稳住,不见敌军不得擅动。”

一时埋伏在这一周山丘树丛中的西燕军兵,个个大睁两眼,严阵以待。

洛城东面城头上,赵慎以指节敲了两下垛口城砖道:“恐怕是有伏兵。”

孙武达道:“如何这样说?”

赵慎道:“若是你在田中抢粮,听得城内要出兵,你当如何?”

孙武达恍然道:“是了,头一次击鼓,田内割稻的士兵不见慌乱;再佯出兵,他们不持兵器转身便要溜,若不是早准备旁的图谋,又如何这样稳当。”

赵慎道:“且你看他们割下稻米来,就随地一推,可见意头不是真在抢收秋粮。”转头对卫士道,“叫城下收队回来。”

孙武达随赵慎向城下去,边行便道:“且看一两日,带他们松懈了再杀出城?”

赵慎道:“为何非要去?我倒不想动。”

孙武达道:“可便任由敌军把粮收了?”

赵慎笑道:“凭恁的给他们?且要把他们做佃客用一遭,要他们出工出力,却收不得粮去。”

孙武达听这话,也大约猜出赵慎的意图,便道:“派哪一部准备?也好将军要出兵时,一下便可行动。”

赵慎道:“你只着人盯紧敌军动向,到时我带骑兵去,学学敕勒游骑抢人粮食。”

此时城外伏兵已白等了半天,只见出城的敌军又都退了回去,一时纳罕。如此一来,众人倒觉是骑虎难下,皆有些讪讪的。尉迟中在一旁粗声道:“他这来来去去是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便一把火烧去罢了,谁也不需再惦记。”

尉迟远思量片刻,冷笑道:“为何要烧?这一片好稻田,他不要便罢了。他若不来抢,我们便都收了去,也无什么不好。”只见裴禹半晌不语,便问:“监军看呢?”

裴禹道:“两番擂鼓都是试探,只怕这是被赵慎看出些门道了。”

尉迟远道:“那要如何?”

裴禹笑道:“将军方才说的对,他真不来,就成全我们将粮食收了去;只是我便不信他真舍得这成囤的粮食不要,不过是心存侥幸要等着我军懈怠时再趁火打劫。这方水田便是诱饵,需得沉下耐心方能长线钓上大鱼。且等着吧。”

又传令道:“叫伏兵中最外围一部撤走,务必叫城内看着。其余的都原地待命,谁敢擅动漏了底,便提头来见。”

可是几日后,西燕军直已在城外已快将稻米全收割毕了,城内却仍无一丝动静。田里的士兵磨蹭着把稻穗捆扎囤起,又耗过半日。

裴禹听了回报,神色不豫,抚着额头不语。

尉迟远道:“也说不准赵慎看出有埋伏就不敢来了呢?罢了,就当是来收了趟粮草,终究也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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