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下——过时不候
过时不候  发于:2015年06月19日

关灯
护眼

赵慎转首看他一眼,自哂道:“你最知我脾气不好,往日你屈受的骂,来日可莫记恨。”见周乾两腮止不住抽动,道:“才束到一半,你要撒手不管了?”

周乾忙着摇头,一边已抽噎起来。半晌道:“我不走,是不愿只剩将军一人在虎穴里。”

赵慎笑道:“你便在此间,又能如何?”复道,“你宽心,他奈何我不得。”见周乾仍期期艾艾,冷笑道,“你不信?他若杀我便是自打耳光,我不介意,只怕他不敢。先前裴禹拿尉迟否极的令挟制于我,此番便该他知何为有苦难言。”

周乾见他语中虽是嘲讽,却暗含狠劲。或是因日来微微消瘦,灯光下那一双眉弓愈显硬朗,乌黑双眸中尽是决绝的神色。

第69章:胡马依北风

是夜,帐内灯盏已经熄灭,裴禹却不曾睡。日间赵慎许他骑兵的事,有些安排便需得做。此时他一时时回思赵慎举止,似乎并无破绽,可不知因何,心中却仍难踏实。

裴禹披过外袍,立起在帐内缓缓踱过。黑暗中,只闻脚步踏地的细微声响。帐外夜幕深沉,细雨霏霏,他在此间似是思忖似是出神,抑或亦只是等待。

天色略微放亮时,李骥便已候在帐外。裴禹唤他进来时,见他眼下尤带青影,便问:“你倒因何事不好睡?”

李骥笑道:“大约想到终要归家,喜得过了反倒沉不住气。”

裴禹也不追究这其中几分真假,只问:“赵慎的近卫如何了?”

李骥道:“已在营门了。军中的重甲骑兵亦按着先生吩咐与他一道,一时便走。洛城开城前正好可到城下。”

裴禹道:“步兵呢?”

这说的是要布置在营门东北向的,李骥微微迟疑,道:“亦布置了。只是人数削了一半。”

裴禹扬眉道:“为何?”

李骥道:“尉迟将军说今日西京使者到,他率人迎接,说仪仗队伍不足,便把这一支人唤去了。”

裴禹不由扬声道:“怎不报我?”

李骥道:“一早刚刚的事。”又道,“听闻那队使者前些日被阻在西面,因水势渐退后才又启程,正在今日到。”

裴禹心中不豫,或是尉迟远眼中大功已经告成,迎接京中使者是较收编洛城骑兵更为要紧了。忽而忆起数月前,尉迟中尚在,他兄弟二人不也是撇下营盘,还纵了赵慎出城搬了一遭救兵,只那时为着迎接却是自己。此时想起这些,只觉甚是讽刺。

李骥劝道:“其实有重甲骑兵看着,那步兵本也就用不到。已是如此……”

裴禹止了他道:“罢了。”

李骥便转了话头问:“那使者,先生也需去见吧?”

裴禹道:“见还是当见的,只是需待这厢的事妥当。”又道,“若是迟了,也只能过后求恕道得罪。”

李骥笑道:“这厢都要开拔走了他们才到。其实来与不来都没甚要紧了,何时见他也不当介意罢。”

裴禹道:“不论他是否介意,这是太师传令,如何不要紧。”

李骥闻声方觉失言,忙垂首道:“是。”

雨至天色大亮时仍无止息迹象。裴禹至营门时,见赵慎已跨马立在雨中,便道:“将军可早。”

赵慎道:“我是在此看着贵军中铁骑向城中去的,也算开眼。”

裴禹笑道:“将军这是嘲弄了。我军中骑兵是在将军手中吃过亏的,将军还说什么开眼。”

赵慎洒然一笑,神色间倒坦然应了这赞。裴禹注目他一刻,见马匹脚步踅动间,他面上亦有皱眉抿唇的细微动作。心中微哂,不知这后生为何这般与自己过意不去,道:“一时还早,此间又无事,将军下马等也无妨。”

赵慎抬手一紧缰绳,再看了看裴禹身后牵马的卫士,道:“先生为何不也上马,也是可一道等的。”

裴禹见他如此坚持,便道:“也好罢。”说罢抬手屏了身后执伞的卫士上马,细雨拂面,一阵微凉。

两马并辔,众人皆默默等着,裴、赵间或是偶尔相谈几句。赵慎的青追似百无聊赖,止不住一径向前,带引得裴禹马匹亦不由跟着向前。

正是时光沉闷,忽听又卫士在后头道:“来了。”

只见远远的地面上趟起一道水汽。再等靠近些便看清,洛城轻骑在中央,左右围着的是西燕的重甲骑兵。这一支队伍由远而近,只再需片刻便也将到眼前。

裴禹拉紧缰绳,却听赵慎忽而道:“先生由士入仕多少年了?”

这当口他问起这些,裴禹微觉诧异,手中亦是一松,只道:“二十余年了。”又道,“何以有此问?”

赵慎道:“我忆起曾听人说,先生毕生所愿便是得见主公一统中原。二十年间,先生从关陇而至此处,不知再过二十年,心愿可否达成?”

这话音不咸不淡,裴禹听闻勒马的手腕却不由一动,那马匹又是几步踢踏。就在他这一瞬间走神时,赵慎似不经意以膝头磕碰马肋,青追又向前跨出一步。

这一步跨得甚大,裴禹倏然警觉,猛勒住马头。这才发觉自上马始,他的马匹已被青追一寸寸引着,此时向东北离身后营门斜出了丈许。不由断声道:“赵将军何去?莫再向前了。”

话音才落,马队已是到了。西燕的骑兵本应继续围拢着洛城骑兵,只是出了意想之外的事。他们怎知此处土质细软,又逢雨水浸过,元贵偏还往稀泥中引。洛城骑兵尚不怎么,西燕的甲骑装具已一径陷进泥里。那马匹正忙着拔脚,元贵一行已紧缩队形隐隐脱出围绕。

赵慎俱看在眼里,此时胸前起伏,手指亦因太过激动止不住微微发抖。他目光与元贵刹那相对,只一眼中,当说的便俱已说了。元贵忽而提马跃在当面,大喝一声道:“你这无气节的主将,只想用弟兄们换你前程,我等不愿与尔为伍,走也!”喝罢提起长槊,似向赵慎刺来,然而槊头一偏,只从青追后腿旁掠过。

赵慎心中雪亮,这是元贵走前当着敌军替他推脱。一时只闻骑军中一声唿哨,便是讯号。赵慎暗道了一声:“只愿一路顺畅!”便就着方才元贵假意刺他的动作,一条腿骤一用劲。这时多少年间驾驭青追使熟了的,青追向旁一跃,仿若是因方才的戳刺受惊,却是直向裴禹冲去。他们距离营门已远,卫士们方才都是在马下立着,此时再上马如何来得及。电光火石间,倒是几具重甲骑兵离得近,为着维护住监军皆向前一冲。可他们这一动,西向的半边队形便乱了,靠东的一列还挣在泥里。一时洛城众人以元贵为首,看准路径,直向东疾驰。而外围先前安排的步兵,一则事出突然准备不及,一则减了人数防线亦单薄,最紧要的,还是这近三百骑兵的气势,忽如旋风平地而起,似席卷残叶般,转眼呼啸而去。

此时,青追马蹄正急,可迎面已被两三西燕骑兵截住。看看便要与铁具相撞,赵慎本能间猛扣住缰绳,护过马头,可马身已撞在对方马上。这一撞之下力道沉重,赵慎骤觉创口尽数绽开,震痛激得他眼前一黑。此时青追被生生挡开,不由一个腾跃,赵慎双手一时握持不稳竟脱了马缰,颠簸之间被掼下马去。

他这坠马时青追正受惊前蹄腾空,周围人一阵惊呼。这战马犹在惊悸当中,一时马蹄仓皇落地,却正踏在他腿上。

赵慎只觉膝上阵痛,如直双腿被生生斩断。方才身上挣开的创口伤痛与此一比,竟已全显不出疼来。他恍惚中看见元贵领着一队人已驰的只剩遥遥背影,心中却是一松。再一个恍惚,青追前蹄已噗通跪在他跟前。那马儿直用鼻口拨触他脸颊,温热气息洒在他面上,赵慎仿佛见青追深黑眼中亮晶晶盈出泪水,直到那水滴流淌到他腮边,方知原来不是幻觉。他心中已觉轻松,不由微笑喃喃道:“青追,莫哭,终是你肯成全我……”言罢,眼前一阵黑蒙痛晕过去。

尉迟远向西出迎,近午时等来了那使者,相见之下故意问道:“使君何来?”

那使者笑道:“将军不知?可将军此间的捷报,我却已听闻了。”

尉迟远抚掌笑道:“使君辛苦。此番众军有使君检视,实在荣幸。”

这一番恭维客套后,一众人上马以行,半里路上夹道尽是列队的士卒,使者不由赞道:“这是凯旋之师的气象。”

一路行着,使者道:“听闻洛城赵慎最终还是降了?”

尉迟远笑中意味深长,道:“使君消息果真灵通。”

那使者道:“说来太师此番要传的令,亦是为着他。我被阻在途中时还真耽心误事,而今看倒是多余了。”

尉迟远故意问:“什么令?”听完那使者述说,道,“怪哉,这令监军已传过一遭。”

他知道这使者与裴禹旧有几分交情,这是隐隐指责裴禹窥探上意又擅作主张,那使者微一瞬目,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裴禹这种性情,将军此番是深有体味了。”又道,“其实将军亦不必太介意,只等着回朝吧。”

后一句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一时转了话题,一路径向营中。

待到营门,尉迟远正待引路,一个卫士跌跌撞撞跑来,在他面前拜下报道:“今日洛城骑兵出城……”

尉迟远皱眉道:“此时我知道。监军不是安排了么?”

那卫士接着道:“跑,跑了……”

尉迟远闻言,这才知出了大事,惊道:“什么?”

听那卫士简要说完,使者亦不由变了声调道:“太师要的便是这三百骑兵,如今这……”

尉迟远又急又恼。他本以为赵慎不论身心都该被磋磨倒了,日前裴禹要他派兵时他还不以为然,而今竟闻此变,半晌恼羞成怒道:“骑兵跑了,赵慎不是还在?他如此,是嫌我不曾早斩了他!”

那使者却早镇定下来,道:“将军少安毋躁,事出突然,犹在大军开拔前,当速速做好善后。”

尉迟远恨道:“正是因在开拔前才可恼。这是存心损我凯旋的士气。”

那使者思量的却也是旁的事。其实,太师的令如今是才算正经到阵前,只不过裴禹先前已自相传了;裴禹的用心,他倒是能解,只不过如今出了这事,便有些尴尬。

一时缓缓开口道:“将军还需忍耐,不能轻言杀他。”一面讲说道,“论理洛城既已投诚,今日这事便形同反叛。将军说要杀他,并不算过。然而,从西京出来一路传檄,太师敬重他忠于所事、愿予礼遇,已是宣之于众;若真杀他,天下人不会管其中原委,只会说西燕军出尔反尔,这失信于人又是最为战时忌讳。如此干系,不是将军能担的。”

尉迟远嗐声道:“可使君想想,他这样的人,若带随在军中,一路上谁知还要生什么波澜。我而今只想,便觉头痛。”

那使者转念想想,道:“他不是坠马重伤?一时也走不得,索性留在此处休养一阵,错开大军开拔,晚些再走。”

尉迟远道:“可谁看着他?他在多少眼皮下都敢……”

那使者见他又要絮絮抱怨,忙止了这话头道:“便请裴禹……”见尉迟远诧异,笑道,“这是他自己沾手的,真再出什么事,也得叫他摆平。”见尉迟远看自己的眼光似有点异样,一笑道:“我这并不是坑他。反而,他能迟几日回西京,倒是多几日安稳。”低声道,“他与尉迟扈的过节,不在私人恩怨,而在朝堂见解,其中细节,我不深知,将军也别问我。但将军必知道,这正是更不能见容于人的。他何时回西京,便也何时……”

这话便未再说。尉迟远无端一个冷战,半晌道:“多谢使君指点。”

裴禹营帐中,聚着数名医官。一时一名医官过来向裴禹道:“慌乱间顾不得监军,监军方才亦受冲撞,我遣人去备些定神的汤药吧。”

裴禹挥手道:“不必了。”他神情阴沉,面色上其实亦是苍白。只道,“他如何?”

医官略一喘息,道:“周身挫伤都尚是小事,筋骨上胁肋有几处断了,一侧骭骨辅骨皆断了……”顿了一顿,方道。“这骨骼若接续得好,或也罢了,只是他双膝……此处伤后本就易留后患,马蹄偏就正踏上……”

裴禹道:“有几成能医好?”

那医官觑着他,半晌低声道:“监军恕我直言……这伤势是颇重的,先有性命在才能说旁的。”

裴禹闻言禁不住一凛,那医官也再说不得什么。此时,一个小医官过来唤:“监军、先生,赵将军醒了。”

那医官方要出口气,裴禹已迈步过去。此时他心中有恼有怒,抑或还有痛惜,正迎上赵慎目光也正看向他。裴禹盯着他咬牙冷笑道:“我真不懂得,赵将军何必对自己如此狠绝。”

赵慎眼光中仍有昏晕的恍惚,半晌闭目一哂,低声道:“我尽本分。”

第70章:朱实陨劲风

两日后,大军陆续开动。尉迟远并那使者,寻裴禹商议,便是大队先走,留裴禹暂在洛城。一是西燕军初入城中,诸事也需指点;此外,便是为着赵慎的事。

此间最忙乱的倒成了医官。一边是赵慎,一边裴禹咯血亦有反复。说来那日雨中本就寒凉,又出变故,一点未有惊忡亦是不可能的。这心水之证,本就忌染风寒,前些日本已平稳的病势,此时又发作起来。好在日来也无甚多事,一时也未怎么。

战事虽平息,可城内外往来仍盘查得严。李骥还时时记着耽心裴禹再追究陆攸之的事,只裴禹倒却再未有提。

李骥心道,或是事情已到这场面,源长在其中,实在已是太不要紧的一节了。而有时,他又不免恍惚,那日他放走的,便当真是陆攸之?

这日他在城门逡巡,亦是消磨时光,却听有卫士唤他,道:“城外来了出家人,说是龙华山慧明和尚的弟子,要见监军。”

李骥闻声,忙相与见过,问:“敢问是何事?”

来的是位青年僧人,见李骥施礼道:“法师有一物要我呈与裴施主。”

李骥道:“那便快请。”又笑道,“法师安好?先生昨日还提到白马寺寄存山中的经书骨殖。”

那僧人垂目,淡淡道:“法师圆寂了。”

裴禹双手置在案上,手旁眼前便是一册“洛河水文考”。

对坐的僧人道:“慧明法师特意嘱咐,将此物呈与施主。”

裴禹道:“但请直说。”

僧人道:“施主从寺中抄录去了副本。其后听闻施主改河道灌城,那几日正逢风雨,法师心中忧虑又染了风寒,以至迁延不愈。前日圆寂前,嘱我将这书卷原本赠与先生,或可长相阅看,请先生便带回西京罢。”

他语调平缓,李骥在一旁却已变了脸色。却见那僧人面色端庄疏淡,仿佛常日诵经。裴禹看他一时,道:“果然是大和尚的弟子。”又淡淡道,“大和尚若都觉不安,我便只有自裁了。”

那青年僧人闻听此言,平静神色中终是微起一点波澜,只见那劲瘦的手指轻轻翻过书卷。却听裴禹忽而道:“你腹诽当我这是风凉话?”顿一顿道,“有这一日。”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