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下——过时不候
过时不候  发于:2015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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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弓箭手伏在阵前,见城上黑漆漆的人影,可再往细里也看不清楚。领头的道:“索性也莫管他什么腰腿脑袋,只管放箭。我便不信等他射成个刺猬还能逞凶。”

众人皆称是,各自摆好了箭壶,捻箭掣弓,待头领喝了一声道“放箭”,破空便声连成一片。这夜黑雾重,即便有心瞄准亦是什么也看不分明,索性搭眼时觉差的不多,便只管射去。倒是城上人影个个相挨排得甚密,饶是一通乱射,落空的亦是极少。空中这般箭羽交错,直小半个时辰方渐渐平息下来。

众人这才有心细看,有士卒奇道:“这些人身上少说都背着数十箭,怎也不见有人落城?”

天色渐渐转亮,一夜疾风,阴云也慢慢散去些许。借着这晨间光亮再看,却见那些人影竟全其时都向城上方升去。众人不由惊道:“这,这是如何一回事?难道他们竟刀枪不入?”

那头领倒沉得住气,推了一旁士卒,向前大跨出几步。忽见城头有数十人探出身来,连拉带拽。只见方才所见的那些人影,腰上系着绳索,四肢大张。夜里天色本就晦暗,土山上又未曾点火把,此时有了些亮光,众人这才看清那何曾是什么敌军,竟然是草扎的假人。

城头上元贵哈哈大笑,见士卒拖了一具草人上来,上前便拔起上头一支羽箭,摘下背后长弓搭箭,远远瞄向城外。两旁卫士见了,唬的忙道:“将军不可!”

城下敌军被这样手段诓了半夜,必已恼得七窍生烟;再伤他性命,是真要激得人眼红拼命。元贵一向憨直随意惯了,众人却怕他冒失之下得意忘形节外生枝。

元贵只当不闻,煞有介事瞄了半晌,却收弓笑道:“罢了,这箭来的再不费力气,我也舍不得还了他们。”众人才知他愿是玩笑,不由亦都展颜笑起来。

士卒们上来收拣草人,有人掐指算道:“这一人身上便有数十根,二百具草人,这数目可是不得了!”

见众人欢喜,元贵回身笑道:“莫道这是唬人,这却是……”他话没说完,却见赵慎立在墙边不动,奇道,“将军怎么了?”

赵慎直了身躯,向众人吩咐道:“草人先置在城边,箭矢计数入库,点数清楚了就去请主簿。”抬手唤了上城来的仓曹,跟着叮嘱道,“你们先核对妥了,这样大风里,别叫他来了白等。”转头向元贵道,“你随我去马厩,我看看青追。”

元贵便也不多话,便随他下城。往来士卒见了二人施礼,元贵俱只摆手。待到了城下立住,元贵方长出口气,行至赵慎对面道:“将军可是病了?”他看去是粗豪,却也是粗中有细,赵慎这一路面上潮红,眸中眼神发散,脚步都虚浮着。他这样紧跟将军身后,直怕他一步踩空;抬眼见周乾便在不远处候着,便要招手唤他。

却听赵慎低声道:“你莫嚷。”

元贵道:“你这显见是受了风寒发热……”

赵慎打断道:“你倒是医官?”

元贵不妨他如此,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赵慎是怕营中人见他生恙而被搅了士气。这倒是赵慎一贯的脾性,可这样容色,如何令人放心,不由道:“若耽搁了病状……”

赵慎本来便觉周身燥热,更兼烦乱,一时怒道:“住了!多大些事,莫如个女娘似的。”

他虽这样说,可头重脚轻脚下已有些摇晃。昨天白日里还不过是略有些鼻塞头痛,可到傍晚时便已发起热。他只想着往日比这难受的天气多了也未如何,却哪晓得而今的身心俱疲,好似弓弦绷到极限,如何比之从前。更要紧的,是他虑及此时战况,一味死守断没出路,主动出击夺下土山以之为据,或许局面还可翻转。再入夜便是要见分晓,他无论如何也得咬牙扛下不能懈怠。

他见元贵似是被唬了一跳,半晌没再出声,缓了语气道:“我去看看青追。”

马厩中也无甚闲人,马倌们也都编入战队,此间平日都是骑军士卒自相打扫照应。战马性野,平日总得带出去遛腿脚,可此间青追是数日都不曾畅快奔驰,只见得脾性也显暴躁。战马通灵性,见了主人不由昂首摆尾,将背后鬃毛甩的飞扬。

赵慎上前带过缰绳,将马鞍肚带俱查验了一遍。青追已扭颈向着他,把鼻中热气全喷在他手上面上。那热气在这清冷清晨中如袅袅白烟,赵慎只觉睫毛上俱被那白气蒸的挂上水滴,周身酸痛一时竟都消散。忽而抓了马鬃,轻叱一声,一脚踏进马镫,已是翻身上了马背。青追长声嘶鸣,在马厩中兜转了好几个来回方慢下脚步。赵慎俯身在马颈旁含笑低语了几句,那马儿仿佛通得人言,竟垂首几次,像是点了点头。

赵慎又在青追耳根下摩挲半晌,这才下马。甫一落地,才觉出体力其实不支,心悸气喘得厉害。虽然如此,他心中却忽而一阵畅快。转首向元贵笑道:“你可都按着我说的安排妥了?今晚便出城。”

他这才几下动作,额上已是汗水涔涔。元贵也知抢占土山是眼下一城存亡的指望,这样的事赵慎拼死也要做。可饶是他平日如何体健,心智如何刚强,而今这样的状况,终究是不该出阵的。纠结许久,道:“其实这事,将军若信得着,只我去便罢了。若拿不下土山来,你斩我脑袋!”他方才是稳了半晌的心绪,可话未说完,声音便已几乎发颤,忍不住道:“将军,万勿逞强,万一……”

赵慎方才一番动作,双颊上病态的潮红愈重。他默默听着,待喘息平复,忽而淡淡一笑,抬手扶在青追颈上,道:“莫说了。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该我担的,不如此又能如何。”

一日间不说应付城外攻势,城内士卒清点箭羽数目,调配各部的配给,城上士卒换防,城中加固高台,骑兵打点备战,众人亦忙得脚不沾地。到傍晚开炊时,赵慎正到骑兵营中,元贵见了他,旁的皆不提,只道:“将军别忙着看了,且先去歇一歇罢。”不待赵慎作答,垂首低声道,“到天黑出城,还有两个时辰,将军哪怕是蓄点精神。”

赵慎道:“战前总要看过才放心。”

话还没完,只听元贵道:“将军此时还撑着,是不想今夜带着兄弟们功成了么。”

他一向高声粗气,此时这般低沉求恳的语气,倒听得赵慎一愣,略想了想,点头道:“也罢。可你定要用心准备。”

元贵道:“将军放心。”

赵慎回到帐中时,周乾已将弓箭直刀拾掇妥当。周乾见了他奇道:“我还正要把将军备好了送去,将军怎回来了?”

赵慎道:“我略歇歇。”

他这一日间强打精神,竭力往来如常。周乾终究年轻粗心,虽看将军面色似有些异样,却也没在意。只此刻听他说要“歇”,却是从来战前没有过的事。一时也不明所以,便道:“将军进过哺食了?”

这热症往往是从午后起到夜间,发得比晨起还要厉害,赵慎哪有胃口,含糊应了,道:“你且送刀箭去。”他见周乾捧着东西出了帐门,方倒头靠在榻上。他不知道,这样时候其实反倒是最忌讳停下歇息,奔忙中吊着的气这一歇反倒全散了。待迷糊了一阵,再睁眼时觉得喉中干痛如冒了火,见案前置着水碗,端过尽饮了下去。入秋天气里,水搁半日便凉透了,他身上发热,冷水入喉一激,胃中猛地抽紧,兼之本就有些眩晕,此时只觉恶心,还不及如何,已全呕了出来。

他这一日间也不曾进食,此刻除了那半碗清水再呕的便全是黄绿的胆汁。赵慎口中发苦,颞颥处砰砰直跳,眼见面前地上秽物,更觉心中嫌恶翻腾,可周身发软,竟挣扎不起。

这时周乾从外间回来,一脚踏入便被这情形骇了一跳,脱口叫道:“将军?”

赵慎只道:“你把这收拾了。”见周乾过来,又问,“我衣甲上可脏了?”

周乾忙道:“不曾不曾,”他见赵慎咬牙蹙眉,面色青白,早慌了手脚,只道,“我去叫医官。”他方要走,赵慎在身后低声喝止道:“此时你叫什么医官!”

周乾才想起这是大战将至,脑中霎时又一阵空白,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只道,“将军先去里间,我这便收拾。”

陆攸之早听见外间折腾,才行至门旁,不妨帐帘掀起,赵慎已一头栽在他肩上。陆攸之被赵慎连人带甲的分量撞的一晃,猛退了一步,心中一惊却已强抵着站稳了身躯。待扶向赵慎,方觉触手滚烫,不由道:“阿慎?”

赵慎头脑中还清楚,竭力站直了身道:“我缓一缓便了。”

陆攸之扶着他坐下,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擎了水碗过来,赵慎看了一眼,摇头道:“不要。”

陆攸之拉过他手腕,伸指搭在脉上,只觉脉象浮数,却是细促无力。他粗通些医理知道这大约是风邪侵体,想了想道:“取些热汤罢。”

赵慎撑着额头停了半晌,额上冷汗几乎顺着手掌流下。再抬头时勉力笑道:“只是喝急了水,无碍。”又道,“几时了?”

陆攸之望了望帐内漏刻,道:“快酉时了。”

赵慎闻言撑着条案便要立起。陆攸之道:“你做什么去?”

赵慎道:“骑兵要出城。”说罢推了陆攸之起身。可甫一立起,便觉眩晕不止,眼前的帐幔、陈设俱在身边转动,忙闭了双眼。待再睁眼,却觉面前一阵发黑,他下意识中抬手向旁扶去,可指尖划过,身旁尽是虚空。

陆攸之见他站立着不住摇晃,臂膀摆动间手指似都在发颤。一两日未见,如何便病成这样,心中惊骇,情急之下断声喝道:“你是不要命了么!你此般只会累了旁人!”

周乾听得内帐唤他,方进帐中却听陆攸之问赵慎:“你只说派哪一部?”

赵慎低声道:“令于文略挑一部人去。”

陆攸之此时看见周乾进来,转身正色对他道:“你去骑军中传令,叫元贵将军且先待命。再叫城头把昨夜用的草人备好,天色一黑便放出去。你传了这道令便回来,我再与你交代别的。”

周乾进来时便觉有些不寻常,可总也想不到听陆攸之会说这些,再闻得他语气肃然,断不是儿戏。一时忙寻赵慎在何处,却见赵慎倚着条案,向他道:“便照参军说的做。”

周乾更为诧异,陆攸之见他似仍犹疑,沉声道:“怎么,你不肯传令?那我便亲身去。”

周乾自识得陆攸之,从来见的都是他如何温文谦和,而今面上虽不见厉色,双眼中的坚冷却如带着千钧威压。他听赵慎称陆攸之旧时在这军中的官阶,心中已经了然,亦抿去了惊怔神色,正身施礼道:“得令。”

第48章:漫漫秋夜长

外面天色才黑,便有阵前的西燕军士卒赶到主将帐中,见了尉迟远与裴禹报道:“城墙上又见人影。”

尉迟中道:“倒是人,还是草人!”

那士卒嗫嚅道:“看,看不清……”

昨日一夜,西燕军中少说也白白损了万余箭矢。即便不愁后方补给,可这制造转运也都是费了多少力气,一个走眼竟就赔了,一日间尉迟远为这事气恼不已。此时听说城内故伎重演,不由骂道:“可恶!”

尉迟中道:“这是当我们不记事么?谁还再上当。”

尉迟远话才出口,忽而听了尉迟中的“上当”二字却又一惊,道:“慢着……”

照常理,这花招用一次也就罢了,城内尝了甜头不肯罢手,真当城外是痴汉?他这边正又思量,却听裴禹道:“城内但凡如此,阵前便只管放箭。”

尉迟中道:“这若还是草人,监军是要送多少箭给他们,这箭矢来之可也不易!”

裴禹转向尉迟远道:“可若出城的是真人呢?两害相权的道理将军明白,此时阵前相持,土山是为紧要。”

帐中众人默然,尉迟远沉吟片刻道:“令阵前放箭。”

阵前弓箭手得令,便是一通乱射,之后皆抻颈看着那些影子尽被拽上城头。有弓箭手咳声道:“我方才便说这还是假的。”

有人附和道:“又白搭了好些箭羽。”

头领道:“将军的将令,你能不遵?他且不心疼,你何必操心。”

一时又见城上垂了人影下来。众人见状,不由“嗨呦”起来。有人骂道:“怎么这般贪得无厌!”

头领皱眉半晌,道:“放箭放箭。”

一旁人道:“我看这还是假的!”

头领道:“你是有十足把握说是假的?上峰的令你敢不遵?”

众人听了这话,也都没了言语。只都又掣弓放箭起来。如是三两回后,众人已不堪其扰,有人恨声气道:“这明知是白搭!”

那头领原本横着心不能疏漏,可几轮放空下来,心里开始动摇,面上也渗出汗来,叹气道:“难道城内是吃准我们什么心思?明日点数起损耗,我这头怕是留不下了。”

一旁人劝道:“这是主将下的令,我们遵令也有错么。”

那头领“唉”了一声道:“此时是他说的不假,可明日着恼起来,火气能撒在谁身上?晨间尉迟将军听说折损箭矢的数目时,你是没见那要吃人的脸色!到明日损折得更多,他哪里肯认是他的错,只有我们倒霉。”

阵前一众人正七嘴八舌说着,却见着城上又垂下草人来。

那头领方正说得期期艾艾,此时众人不由都瞪眼看他,半晌有人怯怯问:“还……”那头领脸色一阵发红一阵铁青,忽而摔了弓箭道:“回土山上去,我这半夜里也被作耍的够了。”众人立了一时见城上那些条黑影起起落落,早也都不耐烦,皆骂道:“狗脚!这还如乐户似的,聊骚着诱我们射它哩。”

此时月已转过半天,西风呼啸如兽吼,土山上众人瑟瑟发抖,皆将兵刃也放在地上,蜷缩靠在一处取暖。这两日折腾,任谁都疲累不堪,有人已打盹着瞌睡过去。

正是这城头阵前皆一片安静如无人声的当口,土山下突然一声唿哨。山上众人还未反应,就见眼前骤然闪过利刃寒光,前头的几人连喊叫都没出喉咙,尸身便已栽倒。西燕军士卒这才醒悟被敌军偷袭,只是这支奇兵,难道竟是从土里生出的不成?其实细想便也不难解,这一夜里城墙上来来回回施放假人,直磨得城下不再理会,方将士卒一批批混在草人中放到城下,再趁着夜色摸上土山,才有这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奇效。

这一夜,城内营中无人安眠。一时周乾进帐来报道:“城外终于未再放箭。”

陆攸之闻言转身,道:“于文略所部何在?”

周乾道:“于将军已带着三百余健卒在南城上候命。”

陆攸之道:“令他们麻布裹足,口中都衔住布卷。五十人编为一队,分批混在草人中放到城下,城上留下几个精干的做传令官。得令前诸人不得擅动。”又道,“你在城头看着,妥当了回来报我。”

周乾方转身欲走,却听赵慎再身后低声道:“你见着于文略,当着众人告诉他,遣一都伯领队,他不得亲自出城。”

周乾走后,陆攸之见赵慎仍勉力据案而坐,便轻声道:“你且去榻上歇着,有事我便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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