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听了她的话,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昨晚来买糕饼的那个女人,莫非……那就是“姆”?
于是他问道:“婶娘昨晚还有收到纸钱吗?”
一听四郎这么说,王大婶就来气:“哎哟,真是作孽啊。昨晚我亲自管的账,明明客人给钱的时候都有仔细检查,的确是铜板,哪知晚间点帐的时候又出现了纸钱。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四郎便给她出主意:“既然真钱纸钱拿到手的时候分不清楚,不如在柜台上放一个水坛,让客人都把铜钱扔到水坛子里。铜钱发沉,一丢进去就会‘噗通’沉到水底。纸钱做的假币轻,丢到坛里就会漂到水面上。”
王大婶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她生性泼辣,听了这话就说:“胡小哥这个办法不错。我倒要逮住这个吃白食的,就算他是个画皮,我也要揭了他的皮,看看里头究竟是人是鬼!”说着急匆匆的走了。以王大婶的八卦功力,想来今晚这条街上的商户都会知道这个法子。
送走街坊婶娘,四郎继续回厨房忙碌。眼见着年节就要到了,不少人家支开的窗户外面都伸出一根竹竿,杆子上吊着腊肉。有味斋也不例外。
冬至后南猪行送来了两头宰好的大肥猪。四郎只取两边肩腿,每斤猪肉用一两盐,混了香料后分别搓揉猪皮和猪肉,揉透为止。然后把盐渍肉用大石板压住,平放在石缸里,这么压了四五日后,取出来转一面再压上四五日。之后再取出涂香油,用竹枝烟熏这两肩肉,熏好后洗净挂在通风处,强劲的北风就会帮忙把肉从里到外风干。
这个法子做出来的火猪肉皮色金黄,肉质鲜红。自从四郎做好后,常常引得隔壁的大花跑到他挂肉的竹竿下徘徊。连饕餮殿下前几日也随口问过四郎,说是外边晒的什么肉,闻着倒挺香。
四郎自觉和这位算是老夫老妻了,尽管精分殿下在床上向来兴致很高,人说小别胜新婚,估计是每半月一次小别增加了新鲜感,至今尚未出现爱情已过保质期之类的倦怠现象,但是四郎前世虽然没谈过恋爱,也知道感情是需要双方共同培养的这个道理。不过明白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情商拙计的四郎想来想去,想出来培养感情的方式就是——变着花样给殿下做好吃的……
既然一向高傲自持的殿下屡屡垂青于门口的那串风肉,这日做午饭的时候,四郎十分善解人意的取下一挂刚风好火猪肉,用清水煮熟之后,快刀切片装盘。四郎先尝了一块:咸淡适中,因为刚刚风好,肉质也不是很硬,肥瘦搭配着放进嘴里,肉香四溢。
昨晚四郎在院子里冻了一方豆腐,他把煮火肉的汤里头放些切块的冻豆腐,与香菇冬笋同煨,煨到冻豆腐上面起了一个个蜂窝状的小孔之时起锅。再加一道清炒玉兰片,一道凉拌五香莴苣,几道菜做好后,就端去后院与饕餮殿下一同吃午饭。
饕餮殿下自己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四郎倒是很喜欢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谈些遇到的新鲜事。
严格说起来,四郎说的话题,饕餮殿下应该不太该兴趣才对。毕竟,他的生活环境和人生经历一直都是波澜起伏不断,而四郎的经历就略显平淡和单薄,并且一贯胸无大志,只对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感兴趣。纵然也勉强称得上大智若愚,他自己却一直没有显出什么雄心壮志来。
所以,餐桌上的闲聊由四郎起头的话,就会一直围绕着有味斋里发生的一些小趣事打转。比如王大婶收到假钱立志捉鬼啦,比如隔壁的大花居然捉了一堆死老鼠想要换块风肉打牙祭啦,再比如上次新买的饧糖又快用完了啦。哦,今日还加上了最新的鬼姆传闻。都是零零散散的小事,饕餮殿下却总是带着愉快的笑意微微偏着头,听得很专注的样子。仿佛四郎说的这些事情他都无比感兴趣一样。
“今天卖火烧的王大婶也说收到纸钱了”
“嗯。”
“你说,晚上那个用纸钱买竹节糕的女人是不是就是姆?”
饕餮殿下很认真的想了想,摇头道:“如果真是那样的厉鬼。应该不敢靠近我所在的地方。并非难产而死的妇人都会变成姆,姆的形成条件非常奇怪,需要极端强烈的憎恨。”
“憎恨?”
“是啊,一般难产而死的女人心里都充满了对自己孩子的爱或者对丈夫的爱,宁愿自己死去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姆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和贪欲,她们憎恨让自己产子的男人,憎恨让自己丧命的胎儿。在吃掉一百个小儿重返人间的执念中,他们往往会沉迷在人肉的鲜美中,最后成功超度自己的其实很少。”
“用杀无辜小儿的方式超度自己吗?”听完饕餮的话,四郎皱起眉头。
“我也觉得是无稽之谈。用害人的方式来超度自己的罪孽,本来就是缘木求鱼。也许这种厉鬼只是单纯喜欢吃小儿肉而已吧。”饕餮殿下以这句话结束了关于姆的话题。
然后,两个人继续在各种奇怪的话题中愉快午餐。吃完饭,饕餮殿下和青溪就一起出门,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整天神神秘秘的。而四郎也回到前面有味斋,继续忙着属于凡人的年节里头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各种事务。
下午的时候,一个汉子走进店门来:“请问胡老板在吗?”这男人正是上次来过的卖糖人,今天特意给四郎送新的饧糖来。他挑着一个担子,左边是个大大的糖桶,右边桶里坐着个看上去三四岁的小男孩。
四郎赶忙从厨间出来,笑着对那汉子说:“眼见着前几日新买的饧糖快见底了,我正发愁呢,可巧张大哥你就来了。”
卖糖人张大哥憨厚的笑了笑,也没吱声,跟着四郎把一桶糖搬到了厨房。那个小娃从桶里出来,抓着他的裤脚跌跌撞撞得跟进跟出。
四郎给小男孩拿了一个竹节糕,他也不知道谢,一把抓过去就往嘴里塞,然后包着嘴缩回到汉子身后去。
那汉子却一把把孩子攘了出来,教训道:“在家时怎么教你的?外头给的东西抓起来就吃!吃吃吃,迟早被鬼姆抓去省事!”
小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口里喊着:“我不要你,我要娘~”
那汉子眼睛也红了,把孩子提起来就要打。
四郎赶忙上去拦住:“张大哥,孩子小,一时贪嘴也难免。可不好拿话吓他。”
姓张的汉子叹口气,把孩子放下来:“胡老板,你不知道啊。最近我们那里闹鬼姆闹得正厉害。许多人家的孩子都无端失踪了。我听说,孩子如果有亲娘在身边,姆就不敢现身,也不敢伤害她们的孩子。我家女人去年没了,我又天天在外头做生意……”说到自家的艰难处,又转头去训斥那个小男孩:“姆最喜欢用糖糕骗小孩开门,看你还敢不敢乱接东西吃!”
四郎看那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约年纪太小,还十分懵懂,一直坐在地上哭喊着要娘,一边抽噎一边对着门外伸手要抱抱。可是他娘早就不在人世了啊,又怎么可能出来安慰他呢。
“辛苦张大哥又跑了一趟,不如在小店吃点东西再走吧?”
“这……”
看出汉子的犹豫,四郎忙说“大哥自己无所谓,这样小的孩子,饿着肚子灌一路风,可能会生病的。”
“那……好吧。就叨扰胡老板一回。”
四郎就去厨下用冬笋煨豆腐的汤汁泡了两碗饭端上来,还切了一盘子火猪肉,捡了碟竹节糕。
汉子骂归骂,对小男孩倒很好,一碟火猪肉尽着儿子先吃,自己只大口大口刨白饭。有东西吃小男孩就不哭了,一口竹节糕一口火猪肉吃的满脸是油。
刚吃完饭,小孩子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的趴在他爹怀里。
那汉子搓着手对四郎说:“胡老板,我在外头做生意养家糊口,如今闹姆闹得这样厉害,实在不放心把小儿一个人扔在家里,带在身边又怕他受不住这天寒地冻。您看……”
四郎明白了他的意思:“行,我帮你看一下午吧。只是张大哥最好快点回来,这孩子醒过来只怕要闹生。”
姓张的汉子对着四郎再三的道谢,拿起担子就要出门。谁知刚走到门边,担子上面的麻绳忽然断开,里面装的铜锣哐当当滚出去老远。四郎连忙给他找了一段绳子重新换过。
看着姓张的男子出了店门,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的街口。槐二走到四郎身边:“我看这糖人张怕是要出什么事啊。”
四郎点点头:“眉宇间有黑气,麻绳无故断裂,都不是吉兆。”说着他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小男孩,叹口气道:“他也不容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到了下午,小男孩一觉醒来发现爹不在身边,就有些发憷,先是茫茫然的坐在店里,不一会儿就跑到店门口去张望。四郎赶忙把他抱进来,塞了一块竹节糕到他手里,又抹了许多玫瑰花酱在上头。
“我娘每天也带这个回家。原来都是在你这里买的吗?”熟悉的甜蜜味道似乎减少了小男孩对有味斋的陌生感。边吃着糕饼,边跟在四郎后头打转。
“你娘?”四郎记得糖人张说过自家娘子已经过世一年有余。
“嗯,爹要娘生小弟弟。娘不开心,生了病,还赌气不肯见爹。她白天照顾小弟弟,晚上陪我,还叫我别告诉爹,告诉爹后她就不能来了。”
“你娘来看你,你爹一直都不知道?”
“以前不知道,昨天爹回来的早,就看到娘了。爹开始求娘留下来。后来他们吵架,爹还骂娘为虎作什么的,娘就哭着走了。”小男孩似乎对爹娘的吵架心有余悸,此时说起来,小脸皱成一团。
四郎听了这话,手下顿了一顿,心中似有所悟:原来……如此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味斋也从客流如云到门庭冷落,可是卖糖的张大哥一直没有来接孩子。看他言语行动,都不像是会把孩子丢弃在别人家的男人,只不知道究竟去做什么了,到现在还不来接儿子,四郎心中便起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吃过晚饭,小男孩忍不住迈着小短腿拉着四郎出门看了几次。每一次都只有茫茫的夜色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挑着担子的张大哥并没有出现。
那孩子后来就不肯进店里去,非要坐在门口等他爹,就是四郎用新鲜的果子糖糕诱惑他,他也扭头不理不睬。外面这样冷,这孩子又不肯听话,四郎不由十分为难。
正在这时,小男孩忽然对着街东口喊道:“娘~我在这里!”一边喊一边挣脱四郎的手跑了过去。
四郎抬头一看,见一个青布褂子蓝布裤子的女人一闪身就不见了。看那孩子还在不管不顾的往前跑,急忙跟了上去。
第50章:胶牙饧3
四郎毕竟是腿长脚长的大人,只两三步就追上前头的小孩。
“再这样乱跑,你爹回来就找不到你了。快跟我回去。”
那孩子四处看了一下,没有见到爹娘。似乎有点害怕四郎骂他,低着头走回四郎脚下,扯着他的裤腿不说话了。
四郎俯身把他抱起来,两个人一同转身走向有味斋。感到那孩子冰凉而稚弱的小手环过自己脖子,四郎没来由的觉得心头闷闷的不舒服。
两人背后的街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快去看啊,道士捉到姆了!”
“这回可要好好收拾这个害人的东西!”
“打死它!与这种东西不用讲什么道理,抓住就该往死里整……”
四郎已经走到了有味斋门口,此时一回头,就看到王大婶家的火烧店门口围了一圈人。店门口两个纸糊的红灯笼于风里晃晃悠悠,大红的光晕在雪地上反射出朦朦胧胧的红光。
左右的街坊都探出头来看,有的还一边议论一边往王大婶家的火烧店围过去。
今天为了等糖人张,有味斋迟迟没有打烊。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浓,小孩子有些熬不住,这不,刚回到店里,就有些奄奄的,两个眼皮也开始打架。四郎把他放下来,他就像只小狗似的,自己钻到灶膛后面堆的柴火堆里躺着。那里又暖和又舒服,这小东西倒是会选地方。
四郎听着柴火堆里传来细细的抽噎声,并没有过去安慰,而是把先前吩咐刘小哥捶好的杏仁拿了过来,加水作浆后过滤掉渣滓,伴了米粉加糖熬煮。煮好后,四郎又加了些榛子碎和青红丝进去搅拌。很快,一道香滑的杏仁酪就做好了。
四郎重重的咳了一声,一点也不温柔,几乎是硬邦邦地道:“杏仁酪做好了,吃完再睡。”
抽噎声停住了,那孩子从柴草堆里探出头来,大约是用脏手抹过眼泪,如今一张脸像个小花猫。
四郎忙给他打水洗手擦脸,完了又把孩子抱到灶台上喂他吃杏仁酪。
正当四郎忙着在后厨和小孩子较劲时,王大婶带着两个道士踏进有味斋。
“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是对不住。只是一路上也就有味斋还开着,便劳烦胡小哥做几道好菜,”王大婶喜气洋洋的扯着嗓门嚷嚷,“今日可真是多亏两位道长啊。”
四郎把一碗杏仁酪递给槐大,自己擦干净手出来。
除了王大婶,店里还站着两个道人。
走在前面的那个干瘦道士,长着两道倒八字眉,嘴角微微下撇,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发愁。干瘦道士虽然面相不太讨喜,但是却鹤发童颜,想来也是很有修为的。他身上穿着青色长袍,稀疏的头发挽成一个道髻,手里提着一根打魂鞭。鞭子不是自然下垂,而是崩的直直的,另一头缚着一个忽明忽暗的模糊人形。后头的那个是四郎的老熟人了,在古道村和清河坊里都出现过的冷面道人。此时,两个人正在低声交谈什么。
店里还有一些老饕和酒客,都津津有味的听王大婶讲述自家这段不凡的捉鬼经历:“天擦黑的时候,我店里进来一个俊俏小媳妇儿,递过来的铜板往水里一丢,一点儿声音没有。我低头一看,全漂在水面上了。哎哟,不怕您笑话啊,我当时真是被吓得手脚都凉了哇。”
店里有客人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说自家店里也来过这样的女子,之后就收到了假钱。有的说这女子怕就是姆吧,用纸钱买了各种吃食,回头把娘亲不在身边的小孩子都骗出门来吃掉。又有人问究竟是怎么抓住女鬼的。
王大婶叫了一壶黄酒压惊。看这么多人都在听自己说话,心下不由得意:“还是多亏了两位道长。今日白天他们在我店里买火烧,看了我家装钱的木头盒子换成水缸,多问了几句。一听我们这里有鬼怪作祟,就古道热肠的留下来帮忙捉鬼。哎呀,这可真是……”说到这里王大婶不伦不类的念了一句佛,“道长在我店里蹲守了几个时辰,总算拿住了那个东西。”
众人一听,纷纷交口称赞两位道长。
四郎没吱声,侧过头淡淡瞟了打魂鞭缚住的人影一眼。虽然天色昏暗,人影也模糊不清,四郎还是分辨出来,正是前几日用纸钱买饼的女子。不知道那道士用了什么方法把她锁在鞭子里,店里的其他客人似乎都瞧不见。
夜色中,那女子凹陷的双眼里流露出祈求的目光。
四郎就听到一个飘忽的声音说:“这几日多承胡老板的情,从前奴家受鬼姆的胁迫,做了不少害人的事。前几日被那冤家知道了,就糊里糊涂要去找鬼姆算账。今日多谢胡老板与他换了一条麻绳。奴家真是不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今日拼着自己魂飞魄散,也要引这两个道长去捉住鬼姆。孩子暂且拜托胡老板照料一晚了。”凄凄凉凉悲悲切切的声音在耳边缭绕,还自带立体声环绕的效果,听的四郎脊背发凉,似乎能够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后头吹凉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