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看着埋头大吃的食客,心想:食客们虽然没有直接动手,但也的确吃了人,不知道这因果又该怎么论?或者,因为生在乱世,并非出自本意的人吃人是可以原谅的?
天下大乱,妖邪尽出。或许这些妖魔鬼怪本来就住在每个人的心中,到了人间大道崩毁,乾坤颠倒的时节,便失去了束缚。因此,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才会有鬼魅肆无忌惮得在人群中流窜吧?
那个矮小的行商也在大堂里坐着,他认定老板娘会巫术,就比别的客人多长一个心眼。老板娘舀来的驴头肉,他并不下口,只是把盘子里的肉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觉得某块红润晶莹的驴头肉像是人的脸皮。他心下大骇,赶忙挟起一块,放在光线下细细打量。的确,这块脸肉上头还带着半边眼睑,怎么看都不像是驴子的眼睑啊。
这个行商虽然形容猥琐,但也是多年走南闯北,怪事见得不算少,小聪明和阅历都是有的。他曾经听人说起过,巴蜀那边有些神神秘秘的巫人,家里养着金蚕鬼。这些巫人常常在野外开家客栈,夜里差遗家里的“金蚕鬼”种夜麦,再用特殊的手法烤制成馒头或糕饼,只要吃了这种夜麦做的食物,来投宿的客人就会变成各类牲畜。店主拿走客人的钱财,以贩卖牲畜牟利。
所以,巴蜀那边对这一类巫人也是深恶痛绝,听说他们本来就是被上古的三皇五帝从吴越之地驱赶到当时的西南荒野之中,还建立了国家,后头这些怪物都被灭了国,有天神下凡,将其赶到更偏远的地方去了。
不过,因为西南之地相对封闭,而且历来都位居于中原王朝统治的边缘地带,所以,直到如今,巴蜀乃至整个西南夷地区‘巫鬼’崇拜依旧盛而不衰,他们这些行商都知道那里有‘信巫鬼,重氵壬祀’的传统,可也都只是听说而已,要说亲眼目睹,于他还是第一次。
想到这里,行商并没有声张出来。心里既害怕会妖术的鬼怪来害他,又暗暗羡慕店家这种来钱快的没本买卖。
吴娘子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热情好客,客人们得了一碗免费的鬼肉吃,各个心里都非常痛快。众人谈笑风生,店里一时十分热闹,有的人趁性讲起了黄段子,后头就热闹的有些不堪了。
在这一片热闹当中,只有朱道晖所在的那个角落寂寂无声。他拒绝了吴娘子端来的驴肉,面目阴沉得坐在大堂唯一的雅座上首。被店里嘈杂的人声所扰,他扶着自己的额头皱起了眉,似乎在勉强忍耐和卑贱之人共处一室的痛苦。
店里的客人虽然大多在逃难途中,如今走到江城,感觉已经算是脱离了险境。几碗黄汤灌下去,这些人也就暂时忘记了人生的烦恼。谁也没工夫搭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朱道晖。
这时,一个小厮忽然来到专心吃饭的四郎前面:“这位小公子,我家主人请你过去一叙。”
四郎刚吃完饭,正打算和道士讨论一下今天要学的法术。他现在很明白自己变强大是多么迫在眉睫的一件事,所谓兔死狐悲,由忠犬侍卫的遭遇他不由自主想到了陶二哥,杞人忧天的担心若是二哥遇到这种事情,自己应该怎么办?四郎做事认真,还真列出各种情况考虑了不同的对策,其中包括二哥被道士甲泼汤毁容怎么办,二哥被和尚乙痛殴虐打怎么办,二哥被神仙丙丁戊轮x怎么办等等突发极端事件,想到最后,他简直都要被自己蠢哭了。
于是四郎今日学习道术的兴趣大涨,这本来是好事,苏夔也乐见其成,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不这么想了——你说学道术你就老老实实学吧,偏四郎的小脑瓜里怪念头多,刚才又把号称道门新星的苏夔问无语了。
这时一听小厮过来回禀,苏夔赶忙说:“既然朱公子有请,你就过去看看吧。”
便宜师傅有命,四郎只好不情不愿得走了过去。
“请坐。”朱道晖彬彬有礼的伸出手,示意四郎坐他旁边的位置上。“再去拿一个碧玉杯出来。”朱道晖吩咐道。
站在他身边的小厮露出为难的神色:“主人,那套碧玉杯落在汴京没有带出来啊。”
朱道晖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迷茫,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半晌才说:“哦,那就拿白玉九龙杯吧。”
小厮这回简直要哭出来了:“主……主人,那个杯子被……被朱成大偷走了啊。”说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道晖似乎愣了愣,却并没发火,反而偏过头有些歉意的对四郎说:“胡老板,这真是对不住了。请你过来喝茶,主人家却连个像样的茶杯都没有……”
四郎赶忙说:“不用了,没关系的。”
朱道晖却执着的要找一套好茶具给他用,想了想才说:“就用天青色官窑的那套。我早上还在屋里见过的,这回总不至于没有了吧?”
小厮不敢回话,起身匆匆的走了。
朱道晖有些歉意的对着四郎笑了笑:“让胡老板见笑了。我在汴京城中也时常与朋友于有味斋宴饮,当时真是高朋满足,说不尽的风流蕴藉。没想到如今沦落他乡之时,会再一次遇到您。您的手艺巧妙,本以为汴京城破之后,再也尝不到那样的美味佳肴了,谁知于这荒郊野店中再次品尝到,不得不说是道晖的幸运。”四郎只看过他昨日逞凶斗狠的狰狞表情和汴京城中被人簇拥离去的背影,如今朱道晖一脸平和,也的确是个士族公子的模样。
“公子太高看我了。”四郎并不敢拿他的话当真,谁知道朱公子等一下会不会翻脸无情,让侍卫把他拖下去抽一顿呢。
一个家仆过来禀报:“小姐说她昨夜偶感风寒,倦怠饮食,请少爷您先用馔食。”
朱道晖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心地问:“严重吗?如今妹妹身边伺候的人可用心?”
仆人回道:“小姐知道少爷您挂心,特地让我转告您‘我没事,清清净净地饿两顿就好了’。”
听了仆人的传话,朱道晖依旧不放心自己妹妹,如今这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了,于是又再三叮嘱那个仆人:“小病不吃药虽是养生良方,也不是说一点都不吃。妹妹身体虚弱,病了还不吃东西哪里熬得住。这鲫鱼肚儿羹不错,你都端过去,再叫厨房熬一碗大米汤送去吧。”
四郎才知道这位少爷也是有温情体贴像个人的时候。想来也是,世上的人本来就是对着不同的人露出不同面目吧。
或许这个朱道晖并非自己想的那么十恶不赦,但是四郎依然不敢大意,因为他颇有自知之明——别看朱道晖现在对自己和颜悦色,可是人家心底不一定把厨子当人看,顶多当成一个还算合心意的奴才或者勉强看得顺眼的贱民而已。
这么一想,四郎就奇怪朱道晖巴巴地把他叫过来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朱公子还真想和个他看不上眼的厨子一起追忆似水年华?
小厮下去后,朱道晖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慵懒的往后靠在椅背上,出声抱怨道:“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真叫人扫兴,看来又要耽搁一天行程了。”说着,他用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白陶罐子,打开罐口往风炉里倒了一些水开始煮茶。
“去年廿七听我抱怨说泡茶的水不好,特意一点一点从城外梅林中收取花瓣积雪……唉,真是个傻子。走的时候别人都忙着装金银细软,偏他非要带这么一个坛子,说是我喝不惯外头的水……”说着这些趣闻逸事的时候,朱道晖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来,仿佛想到了汴京城中无忧无虑的生活。
四郎不太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只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称赞道:“嗯,的确是好水。”其实他压根喝不出井水与雪水的区别来。
“的确是好水啊。廿七为了取这么一小罐,下第一场雪时,在院子里忙活了一宿呢。现在想来,廿七对我的心,真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了。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朱道晖的脸上的肌肉在这一刹那抽动了一下:“袁大哥……袁大哥……是我识人不清。我该知道的,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忠心呢?”最后这句话,他说的极为小声,仿佛在喉头打滚。若非四郎耳朵灵,是根本听不清楚的。
然后,朱道晖忽然抬起头,对着四郎问道:“胡老板,我以前在汴京城中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其中一则是说,用你做的菜祭拜鬼神真的有奇效。还有人说,你的菜能够满足人心底深处的愿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然后他似乎生怕四郎否认一样,不等四郎回答,就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廿七最喜欢你做的点心和果子。每次我伤了他的心,只要从有味斋里带一些甜食给他,他都不会再生我的气了。这回吃了你做的甜点心,他也会原谅我的吧?”
“我不知道汴京还有这样的传闻。朱公子,其实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厨子而已。”
朱道晖却好像根本听不进去四郎的话,微微急切的说:“拜托你了,胡老板。请一定要做些新奇的甜点。这样,袁大哥吃过后一定会原谅我的。”朱道晖这时候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懊恼孩童。他的眼睛泛着琥珀色,在氤氲的水气里显出一种奇特的无辜来。
原来他找自己是因为这个,难道是打了袁廿七一顿,现在知道是误会自家忠犬,才想用甜点讨好人家吗?
四郎心里希望是这样,可是却总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在心中盘旋。昨晚朱道晖的确是把那个侍卫在往死里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们正说着话,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骚乱,有人在溪边大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店里的客人都跑到窗边看,只见铺子后头那条弯弯曲曲的小溪里头,顺水飘过来一具尸体。
看到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尸体被人缚住了四肢,骨头被奇怪的弯折起来,浑身的衣衫上染满了白浊和血迹。他顺着涨潮的溪水漂来,水里还有浮冰和桃花瓣,这让本来奇诡的尸体居然显出一点残破凄厉的美来。
旁边围着一群村民和路人在指指点点。
“袁大哥~”一个人哭嚎着,推开人群挤了进去。四郎定睛一看,原来是朱天赐。
有客人在议论:“这不是那个侍卫吗?”
“唉,是被用了私刑吧。死的真惨。”
“是啊是啊,这也太狠毒了。”
四郎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转过头对着身边的朱道晖问:“你……你亲手杀了他?”
朱道晖站在窗户边,有些没反应过来一样,呆呆的看着外面嚎哭的朱天赐,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昨晚的事情是我太急切了些,误信朱成犬的谗言……对,都怪朱成大!一定要找到他!再派些人出去,不,把所有的侍卫都派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说着,他忽然愤怒起来,对着身边小厮吼道。
小厮被吓得一哆嗦,赶忙出去传话。
朱道晖深深的蹙起那道好看的眉毛:“我……我只是太害怕,父兄都死了,如今又和族中失散。我对廿七做的错事都是无心的。你说……廿七对我那么好,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他有些无助得问道,也不管对面的人其实算是一个陌生人。也许,他正需要一个素未平生的人来告诉他,他没错,冤死的亡灵依然爱着他,依然会原谅他吧。这时候他看上去终于像是个十四五岁的正常少年了。
四郎并没有如他所愿:“朱公子,我不过是个厨子罢了。您问我这个,我哪里答的上来。原不原谅的,反正人都死了……我能做的,就是如你所愿,做些死者爱吃的糕点聊作慰藉罢了。”
这话似乎给了朱道晖提示,他高兴的说:“对了,我回到族中之后,年年都给袁大哥最丰盛的祭礼……”
四郎没有再听下去。说定了晚上送糕点过来,他就转身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依旧能听到朱道晖在小声嘀咕:“袁大哥说过我做什么都不会怪我,这次一定也……”
吴娘子为人着实不错,早晨有客人退房后,就给四郎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苏道士沾他的光,也搬出了大通铺。四郎回到两人的房间后,一时没什么事,便一人靠在床铺上默默的想事情。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伴着这样的催眠曲,四郎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似乎有人在唤他。
是二哥!
四郎高兴的向着一片白雾跑去,白雾温柔的裹挟着他。走出这团雾气后,四郎到了一个大殿,大殿中心有一束辉煌灿烂的光从无限高远的地方投射下来。
光线中站了一个人,背对着四郎。因为光线太过于明亮,反而显得那个背影仿佛化在光里面了。
“二哥。”四郎有些不确定的喊。
人影转过身来,的确是陶二,他对着自家小狐狸伸出一只手,面无表情的说:“还不过来。”这么久不见,其实二哥也很想说一句比较动人的开场白,已经在私底下暗自琢磨了很久,可是一见到四郎,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这句话就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
四郎并不在乎他的冷淡,欢呼着毫不矜持地扑了过去。
哒哒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四郎投入到陶二的怀抱中,柔和而澄澈的光线在两个人相拥的轮廓上跳跃,仿佛为这幅剪影镶嵌了一道闪耀的金边。
【嗯,有太阳的味道。】四郎幸福的把二哥的胸膛当成棉被蹭了蹭。
二哥瞬间被蹭的火起。【媳妇真饥渴。一见面就撒娇勾引真是没办法。】
二哥志得意满了,瞬间忘记了本来想狠狠教训自家小狐狸的初衷,打算改为爱的教导。这方面,陶二虽然是神界高富帅,也和某些凡人男性并无差别,据说这种人有个共同特点——只要遇到自家媳妇就会由钢铁硬汉、高冷男神、商界精英等身份自动变身为色情狂、偷窥狂、做x狂。
此时,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媳妇,精血冲脑的二哥满脑子都是这么不听话,实在欠言周教的想法。于是果断将还在傻乎乎表示见到你真高兴之意的四郎压倒在地,从里到外吃干抹净。
此处省略一万字。
“呜呜呜呜,不要了,走开!……这是哪里?”四郎使劲把贪得无厌的二哥推到一边,问起正事来。
“在铜镜里。”陶二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简洁,担心四郎听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在我锻造的镜像世界里。”
“铜镜?”四郎狐疑的说,他觉得奇怪,自己明明一路上都留有讯息,为什么二哥却一直没有寻过来呢?以饕餮在三界中的势力,这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的行踪被人抹去了,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找到你。”陶二把四郎环在身前,两个人从地上坐起来。地面暖呼呼软绵绵的,就像是干燥而温暖的棉花一样。
四郎有些忐忑的问:“是……是谁抹去的?”苏道士救了他,并且教他法术,四郎是感激他的。可是感激归感激,四郎可不傻,他心里早就有些怀疑苏道士另有所谋。
“对”仿佛看出四郎心中所想,陶二说道:“就是苏夔。他想要把你带去西北的陆阀。为了避开我们的追踪,就特意花大工夫取道益州。”
怪不得道士说要跟着逃难的人群去益州呢。四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又继续问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苏道士把他骗去陆阀,四郎猜想可能的目的大概有三个:
一,胁迫饕餮帮他们做事。可是这样不仅得罪了饕餮,而且风险很大,毕竟,道士也不能肯定抓到四郎会对饕餮产生多大影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