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离席。大家围着桌子说话。先说冷馥目无天子,气死个人。再说珍膳楼要赶在一个月之内完工,困难重重。
庞不器吃多了,哈欠连天,跟大伙闲扯几句,就回去歇着,走出偏厅,迈出西跨院,听见身后有个急促的脚步声跟出来,回头一瞧,果然是徐泛舟。园中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庞不器信手拈了一朵,嗅了嗅,笑道:“多日不见,徐大人清减了不少。”
徐泛舟微笑走过来,牵起他的手,把一只草编的小蝈蝈放在他手心儿里。
庞不器低头看去,吓了一跳:“呀,这玩艺逼真得紧!谁编的?”
“我编的,用芦苇编的。”
庞不器稀奇地举在眼前,端详一会子,脸上绽开童趣的笑意:“好玩儿,真好玩儿!徐大人手真巧!给我的?”
徐泛舟腼腆微笑:“嗯。”
庞不器把蝈蝈放在嘴唇上,啄了一下:“谢了。”
徐泛舟脸上飘红霞:“那我……先走了。”说罢,被绳子牵着似的,掉头便走,走出老远又毅然转回,见庞不器还在原地,不禁心底一喜。
“想不想去珍膳楼那边玩玩儿?那附近有一片蒹葭浦,很美。”
庞不器花间微笑:“好哇!”
徐泛舟看痴了:“那明儿一早,我回来接你?”
“不用徐大人费事儿,下官自个儿去就成。”
徐泛舟点头:“好,那我等你,明天见。”
“嗯。”庞不器怀春少女似的给他抛了个媚眼儿。
徐泛舟美滋滋地走了。
16、念叨
日上三竿,红日高悬,庞不器在妆台前丢丢抹抹,嗟叹昨日在山上晒了半日,今儿又要到芦苇荡暴晒,戴斗笠吧,发型不好看,不戴斗笠吧,皮肤不好看,纠结半日,徐泛舟派人来哨探了三次,皆回话:蒸螃蟹。
小厮大惑不解,如实回徐泛舟,徐泛舟也不解何为蒸螃蟹,踱着步左思右想,正思想着,庞不器的车马就到了。
徐泛舟快步走上前去,见车中走下一遮面女侠,徐泛舟脚步迟疑,那遮面女侠摘了斗笠,撂开面纱,露出一张莹白粉面。
徐泛舟笑着摇了摇头:“庞总兵这身儿打扮没少花了工夫,可叫徐某等得好苦啊!”
庞不器作揖:“下官给徐大人赔不是了。”
徐泛舟连忙扶他:“不必。走罢。”
庞不器又把面纱挂上。两人向河边走去,从背后看两人不分胖瘦,只略有高低宽窄之别。庞不器虽穿得挺女,却一眼认出是个男的,而且一步三摇,一看就是个当官儿的,七品芝麻官儿。
河对岸,青山依约,小川澶洹,鸬鹚戏水,鸥鹭争欢,是处皆可入画。
芦苇岸边,一条轻舟悠然停靠。
徐泛舟道:“此处还能入眼吧?”
“多次在诗中听说过江南山水,甚是向往,今日亲临,索然无味。”
徐泛舟笑道:“你的心境无味,见山水岂能有味?”
庞不器道:“非是我心境无味,而是诗人的话不能信。”
“哈哈,对对。”徐泛舟摊手道:“上船吧。”
庞不器却步。徐泛舟先跳到船上,向他伸出手来。庞不器摘掉斗笠,拉下面纱,撤去披风,一样一样丢给徐泛舟,徐泛舟将行头放在船头,一转身,庞不器自个儿跳上来了,轻舟猛然震荡,庞不器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搂着徐泛舟的腰,直到船身平稳才松开,可把徐泛舟高兴坏了。
船离岸,徐泛舟划浆,微笑地看着他。
庞不器轻松笑道:“徐大人天生就是当船夫的。”
“何以见得?”
“泛舟,不就是划船么。”
徐泛舟顿了顿:“你说什么?”
小船不长,两个人,船头一个,船尾一个,对面而坐。
庞不器提高声音:“我说,泛舟……”
“嗳!”徐泛舟抢着答应一声,坏笑。
庞不器眨眨眼,脸上竟有点出火。两人红着脸闷了一会子,船到河心,顺水飘摇。徐泛舟薅芦苇编着什么,庞不器玩水,弄湿半条袖子。无风无浪,天高云淡。两岸芦苇倒影,风过,犹如一排排淑女的裙摆,水面迷宫般蜿蜒狭长,刚好能容小舟通过。
徐泛舟编了一只蝎子,给庞不器抛过去。庞不器把玩着,见这草做的蝎子活灵活现,仿佛抓不住就会跑了,搞不好还被它咬了。
庞不器道:“徐大人投错胎了,倘若是个姑娘,肯定是做女红的能手。”
徐泛舟微笑道:“我一直觉着投错胎的人是你,你若是个姑娘,我早把你娶回去了。”
“就算我是女子,我也不会成亲的,更何况我是男子。世间情爱大抵就是个‘贱’字,若把二人拆散,蜜蜂钻花蕊,若把二人捆绑,屎壳郎踹粪球,无一例外,成亲不过是头脑发昏,梦醒匆匆,冤家聚头。”
徐泛舟道:“可是,你看,水中的鸬鹚都成双成对,岸上的白鹭也双宿双栖,我与你,两个人共乘一舟说话,不是很好么?倘若换成只影、单飞、人独立,还有什么意思?”
庞不器看看他,默不答话。
徐泛舟道:“你这么不想成亲,让我陪你打光棍儿不成?”
庞不器咧嘴一笑:“徐大人真会逗哏儿。俩男的怎么成亲?”
“自然是我娶你。”
庞不器斗笠落在河里,飘走了。
回过神来时,徐泛舟正用船桨打捞那斗笠。方才,庞不器脑袋里闪现一个红彤彤的喜堂,自己穿着凤冠霞佩,蒙着红盖头,对面的新郎官把斗笠捞上来,甩去上面的水,小舟忽悠一下,歪了。庞不器一惊,双手乱抓,发现徐泛舟已在身边。
徐泛舟抚摸着他的脸,温声道:“我看着你,什么样的姑娘都索然无味了。”
庞不器嗤笑道:“徐大人骗姑娘的这招,给下官用不好使的。”
徐泛舟也不辩白,低头吻他。
天边流霞万顷,烟锁云林,载画舫穿烟逐雾,蒹葭青青。
徐泛舟柔声道:“我是说心里话。”
庞不器蛊惑一笑:“徐大人想要,何必强忍,下官随时奉陪。”
徐泛舟摇了摇头:“你是不会谈情说爱,还是不屑谈情说爱?”
“下官爱徐大人爱得昏天暗地,难道还不是在谈情说爱么?”
“不是。”徐泛舟认真道:“你只是在逢场作戏而已。”
庞不器怔了怔,干笑两下:“逢场?作戏?”
“嗯。”徐泛舟淡淡点头,捋了捋他的头发:“我要等你真爱上我,才会同你赴云雨。”
庞不器别过脑袋,转眼珠,转得脑浆子混沌了也没转明白。
雾霭倾洒,彩霞蔽日,于未完工的珍膳楼前,庞不器与徐泛舟依依道别。然后,庞不器坐上马车,挑帘对徐泛舟道:“徐大人请回吧。”
徐泛舟道:“入冬天凉,当心风湿。”
“多谢徐大人提醒。”
“往后,私下里说话叫我泛舟即可。”
庞不器点头:“好。”
马车移动,徐泛舟退后,挥手。庞不器亦挥手。
天色将晚,总兵府门口,马车停当,庞不器撩开车帘,见一个僧人打扮的玉人儿站在巷口,是那日提水饮马的小和尚,庞不器立即下车,几乎是小跑过去:“小和尚!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和尚嫩瘦的小手合十,漕着精细儿的小嗓子道:“庞施主,我师父差我送信来了。”
庞不器道:“你师父?冷馥!”
“我师父法号空山。”
庞不器磕着扇柄:“太好了!信在哪里?”
小和尚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笺交给庞不器,略略一揖:“小僧告辞。”说罢脚步如飞。
庞不器展开纸笺看,果然是冷馥的笔迹:三日后,冷寺。空山。
庞不器骂道:“空你个鬼!王八羔子!”
17、辞去
骂归骂,庞不器如获至宝,一刻未敢耽搁呈给了皇上。
皇上大喜,晚饭多吃了几口,还叫伶人唱曲儿助兴。
席间,邢德感胳膊肘子碰了碰庞不器,低声道:“庞大人,庞大人,丢蝎子了。”
庞不器酒醉半酣,抓了把糖衣花生,看着小戏子乐不拢嘴。皇上终于有了点乐模样,犹如拨云见日,庞不器比谁都高兴。南巡如若郁闷,说不定皇上一生气把他甩下,南巡如若开怀,说不定皇上回朝就提拔他。虎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还是仙鹤最好看。
邢德感见他没反应,拾起草蝎子,袖了起来。
整过三日,皇上再次摆驾南屏山。庞不器心里骂死冷馥,无奈,皇上钦点他伴驾。这次,皇上面色红润,心情不同前番,来到疯三儿的坟前,并未发愣。
皇上负手站在前面,庞不器、杨逊和洛昂在后面,听见皇上自言自语道:“凤哥哥,朕最近想通了一件事。”后面仨人支楞起耳朵,听见皇上道:“人终有一死。”然后,没下文了。
庞不器瞅瞅杨逊,杨逊瞅瞅洛昂,洛昂瞅瞅庞不器:“这就完了?”
只见皇上用手捏了捏内眼角,弹下几颗泪珠。
仨人异口同声:“皇上……”
皇上抬手。他们仨未敢上前。
皇上的嗓音嘶哑:“凤哥哥,朕知道,你无论在哪都是逍遥快活的,所以朕并不是为你伤心,朕只是……很想你。”
后面那仨脸拉得一个比一个长,眼睛使劲儿挤呀挤,就是挤不出眼泪珠子。然而,皇上一转身,大家都惊了,皇上眼睛比兔子还红。
唉,杨逊心道,可算哭出来了!
众人跟着皇上攀到山顶,远远看见寺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说话到了近前,冷馥叩拜。
皇上亲手扶他:“爱卿平身。”
冷馥道:“小僧法号空山。”
皇上顿了顿:“空山禅师,别来无……”
“恙”字还没说出口,空山抬起头,皇上看着他,一愣。
不远处,杨逊戳戳庞不器:“那是冷馥么?”
庞不器吐舌头。杨逊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皇上与空山携手走入寺院,径直进入禅房。后面的一干人不敢造次,在禅房外面等。小和尚将三位引入茶室。
杨逊盯着小和尚看了许久。小和尚低眉顺眼,沏茶,倒茶。
忽然,杨逊扇子一磕:“茜枝!”
小和尚手一抖。
庞不器和洛昂惊望杨逊:“你认识他?”
杨逊道:“他是原先珍膳楼上的四小名旦之一。”
庞不器惊道:“我说呢!原来是个戏子!”
杨逊问小和尚:“茗枝、茵枝都在这里么?”
小和尚道:“都在。”
“太好了。”杨逊道:“人家冷馥出家是尘缘已了,你们出家做什么?皇上重修珍膳楼了,你们仨快都回去接着唱戏!”
“可是……”小和尚回头一瞧,住持走进来。
杨逊扇子一指:“茗枝!”
庞不器和洛昂呆若木鸡。
住持道:“阿弥陀佛,施主认错人了。”
杨逊道:“茗枝,你别胡闹了,冷馥爱出家出家,爱守墓守墓,学他做什么,你领着茵枝和茜枝回去接着唱戏,皇上不会亏待你们的。”
住持道:“我们不会丢下冷大人一个人的。”
杨逊眨巴眨巴眼,突然面部抽筋:“你,跟定冷馥了?”
住持不说话。
杨逊又问茜枝:“茜枝,你也跟定冷馥了?”
这时,另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和尚走进来。庞不器看去,正是那日送信的。
杨逊看着刚进来的和尚:“茵枝,你也跟定冷馥了?”
三个小和尚都不说话。
杨逊用扇子敲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冤孽啊……”
三个小和尚皱皱眉,互相看了看,不理他们,到一旁打坐去了。
庞不器对洛昂悄声道:“我说,他们不会连斋饭都不管了吧?”
洛昂道:“够呛。”
庞不器小声道:“这仨里面长得最耐看的,我说是那个住持。”
洛昂道:“我看是那个。”
“哪个?”
“住持左边那个。”
庞不器道:“那个叫什么来着……茵枝,对对,茵枝。”
洛昂道:“我喜欢活波可爱型的。”
庞不器笑道:“不知怎么,我最近发现自己喜欢板得住脸的。”
洛昂道:“比如说,徐大人那种的?”
庞不器张了张嘴,看看他:“哪个徐大人?”
洛昂道:“别装傻了你。”
“我哪有。”
“装。”
“皇上也板得住脸,我喜欢皇上不行么?”
“别总拿皇上当挡箭牌。”
“七……”
“六!”
“八!”
“二!”
杨逊道:“你们俩有完没完?”
庞不器和洛昂互瞪,恨不得把对方戳成筛子。午时,禅房里面要了斋饭,茗枝亲自送进去。茜枝端斋饭到茶室,看见三位大人饿得眼睛蓝哇哇的,斋饭犯抢了,吃豆腐比吃肉还香。
也不晓得皇上和空山聊些什么。三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皇上出来。
庞不器晦涩地盯着杨逊:“杨大人,你确定皇上和冷馥没一腿么?”
杨逊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胡扯了。”说完,自个儿心里倒犯起了嘀咕。
庞不器溜到禅房外,蹲在窗台下偷听,炕上,皇上和空山对坐,中间是矮桌,两人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庞不器书没少读了,却怎么也听不懂。
直到听见空山道:“小僧近日才得大悟,否则不敢见万岁。”
皇上道:“爱卿是如何得以大悟的?”
“昔日,小僧在山中清修,虽无人打扰,却心如困兽,受无量苦,沉于断灭。那日,庞大人在门外一通臭骂,又拿石头砸小僧的禅房,却使小僧顿悟了。”
皇上道:“竟是这样。”
“小僧还要谢谢庞大人。”
皇上道:“爱卿,随朕回朝罢。”
空山摇了摇头:“小僧已看破红尘,不会再回去了。”
18、别扭
寺院门外,青盖伞下,皇上与空山两人,目光漆胶厮磨,依依不舍。雨滴敲在伞上,尽诉离别,无语凝噎,二人只那么默默对望,皇上身后站着三位风雅公卿,空山身后站着三个俊俏和尚。
“爱卿,朕的身边没有了你,好生苦闷。”
空山泪如雨注:“小僧万分愧怍……”
之后,君臣二人抱头痛哭。三位公卿和三个和尚都来解劝,好不容易才劝住。
皇上道:“朕不勉强你了,守好凤哥哥的坟才是头等要紧的事。”
空山顿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起驾,下山。
连日来,阴雨绵绵,薄雾冥冥。入冬后天气阴寒,庞不器在床上裹着大棉被、守着炭火盆,看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