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不器快速扇着扇子:“有事说事,别卖关子!天儿这么热,你叫我出来就是说这些么!”
张琏琮道:“陈少游不在城中。”
庞不器瞳仁紧缩,手中的扇子忽然停住:“那他在哪儿?”
“你笨想想,你大张旗鼓地带兵来抓他,他会留在城中等你么?”
庞不器扇子一合:“说得也是。”
“他早在你来之前就跑了。”
“跑哪去了?”
“朝北边跑了。”
庞不器道:“北边?北边不是长江么?”
“北边的北边,扬州。”
庞不器一愣,嘴角渐渐勾起来:“张知府想玩调虎离山?”
张琏琮道:“老夫以项上人头担保,决不扯谎。”
“好!”庞不器道:“如果我找不到陈少游,回头再来取你的脑袋也不迟!”
庞不器回营调遣水军,水军少得可怜,拼凑了十只官船,即日登程,逆流而上,入长江,往西北方向走。庞不器站在船甲板上,看见前方出现一大排帆船,顺流而下,眨眼间来到近前。庞不器心道:不好!
帆船顺风顺水,来势汹汹,阵型成包围之势。
庞不器摸了摸腰间的洋枪,对参将吩咐:“赶快调头!”
发现后面也有船只堵截,庞不器大骂张老鳖。骂也没用了,前面几艘船甲板上已经开始肉搏战。庞不器由几名参将护着,躲进船舱内,听见海面上厮杀声异常惨绝。
庞不器叹了一声:“想不到我今日要在此葬身海底。”
几名参将皆道:“总兵大人莫忧,我等拼了性命也要保您突出重围!”话音未落,一个水手浑身是血,在船舱入口处大喊:“海贼杀进来了!啊——”
船舱里顿时炸窝。庞不器被围在中间,随着一声声惨叫,一名名参将倒下。庞不器早已丢了手中的折扇,双手颤抖着握住洋枪,东指指,西指指,不知道先打哪边是好。
随着最后一名参将倒下,耳边的刀剑铿锵声消失,庞不器才看清,敌人并不是什么海贼,分明是乔装的官兵,是张琏琮的兵。庞不器绝望地扣动扳机,胡乱打了几枪,船舱内浓烟四起,身边的血尸已堆叠成了小山。
浓烟消散后,发现还剩一个持刀的人站在面前,血淋淋的刀尖像中了魔。庞不器眼睛也红了,瞄着那人再抠扳机,只恨子弹已经打光。
庞不器哆哆嗦嗦从靴口抽出匕首,在空中比划两下:“别过来!我杀杀杀了你。”
那人眼底泛出凶光:“张知府悬赏十万两白银,令我等取你的首级!”
“我我我乃朝廷命官,皇上怪罪下来,只怕张老鳖保不了你!”
那人道:“是你自己说这一带海寇猖獗,你出兵缴寇,被海贼杀了,这会儿张知府正在写奏表呢。”
庞不器咬咬牙根儿,忽然觉得陈少游当年并不是落在海贼之手,也从来没有什么陈福。或许当日派去苏州查此案件的人也是刘裕的旧部,这一切是张琏琮为报退亲之仇设下的连环计,放长线钓大鱼,亦真亦假,扑朔迷离,今日一死,永不可知。
庞不器心想,徐泛舟啊徐泛舟,你给我一把枪,却偏偏少了一发子弹。想一想,觉得不对,本来正好够的,是打罗浮山上的山贼费去了一发。说到头,还是自己倒霉。
那人看庞不器的眼神就像看见金山银山似的,迫不及待挥刀。庞不器料也打不过他,眼睛一闭,心一横,一泊血溅在脸上,竟然不疼。
嘣一声,火药扑鼻,庞不器睁开眼睛,见那人倒在面前,死了。浓烟弥漫中,仿佛有个人影,他身上有血,但都是别人的,他在一堆堆尸体里扒拉,挨个翻过来看看,在找人。
庞不器用火药熏黑的袖子蹭了蹭眼睛,简直是梦。
因为那个人越看越眼熟。
庞不器不晓得自己的脸比锅底还黑,眼泪冒出来,下巴流黑汤,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感动过,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救世主一样这个时候来。
忽然,庞不器扑过去,没娘孩儿似的哇地一声大叫:“泛舟——”
徐泛舟端起枪瞄了一下,赶紧收起枪,接住扑上来的人,嗓音有些颤抖:“不器,你还活着!”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船舱里血流成河,断肢残骸遍地,血腥可怖。
徐泛舟看看他的包公脸,问:“伤着了么?”
庞不器摇摇头:“你怎么又回来了?”
“御驾路过徐州府时,我跟皇上请假回家探亲,想去钱塘找你,半路遇见海寇劫掠官船,我本不想管,却发现那帅旗是你的,我上船一看,到处是尸首。”徐泛舟喜极而泣,袖子蘸眼泪:“……好在你没事。”
庞不器双手捧住他的脸,吻住。
31、夫妻
二人乔装改扮,沿江南下,一路上有官兵严加盘问。张琏琮没有找到庞不器的尸首,急了眼,画影图形,张贴布告,发动百姓,悬赏千金。
五日后,徐泛舟与庞不器的船进入京杭运河。
长江隘口,把守甚严,官兵将靠岸的船只个个儿翻个底儿掉。
在隘口上游,徐泛舟拿着一叠红妆走进舱中,对庞不器道:“船快靠岸了,就委屈一下,换上吧。”
庞不器扭过脸去:“我不换,要换你换。”
徐泛舟苦笑:“我个子太高,扮女的不像。”
“你意思是说我扮着就像啦?”
“我没说你像,他们抓的是你,我扮起来有何用?”徐泛舟攥攥他的手:“这个地界儿都是张琏琮的兵,他们人多势众,还是小心为上。”
庞不器不说话。
这时,外面有官兵与船夫搭话,官兵趾高气扬地问:“从哪儿来的船?”
船夫连忙应承:“回官爷的话,我们是从扬州来的。”
官兵道:“到哪儿去?”
“到松江去。”
官兵打量船夫几眼:“里面有人么?干什么去?”
“回官爷,有一对小夫妻,要回乡祭祖。”
官兵道:“叫里面的人都出来!”
“是是。”船夫掀开船帘,看看徐泛舟。
徐泛舟走出来,俨然一介书生模样。
官兵上下打量他,见他气宇轩昂,神色泰然。
官兵道:“女的怎么不出来?”
徐泛舟拱手道:“官爷莫怪。贱内胆小,不敢见官。”
“胆小?”官兵回头看看同俦们:“是长得太丑不敢出来见人吧?”
几个官兵齐声大笑:“哈哈哈……”
徐泛舟给船夫使了个眼色,船夫在包袱里摸出几锭银子,塞进为首的官兵手中:“请官爷高抬贵手。”
“嗯?”官兵见是嘎嘎新的银元宝,脸色一变,起了疑心,对手下道:“进去搜!”
几名官兵腾腾腾跳上船。徐泛舟握住腰间的火枪,牙关咬紧。
这时,船帘一挑,从里面走出一个媚态十足的少妇。
几个官兵眼珠定住。
徐泛舟看呆了。
庞不器忸怩走过去,下颏扎在徐泛舟肩窝:“相公,人家好怕。”
徐泛舟微微一笑,将他揽在怀里,柔声说:“有相公在,不怕。”
庞不器把脸埋入徐泛舟的胸膛,鼻子一抽一抽的:“他们笑人家长得丑。”
“不哭,在相公眼里,你永远是最好看的。”
船夫鸡皮疙瘩掉一地。
官兵们个个挠脑袋、揪头发,无聊没趣。
徐泛舟轻轻捋着庞不器的头发,笑道:“官爷,我们可以走了么?”
为首的官兵不耐烦地掸掸手:“走吧走吧。”
两人弃舟登岸,仍扮作一对夫妻投店。掌柜连问都没问,给了他们一间房。
“小两口游山玩水,怎么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徐泛舟道:“不知苏州出了什么事?”
“知府老爷在捉拿重犯,弄得街上到处都是兵。”掌柜看了看庞不器,又道:“娘子生得好,不要一个人出门。”
徐泛舟笑看庞不器,庞不器瞅着掌柜,愣抽嘴角。
掌柜不知道哪里说错话了。
“多谢。”徐泛舟拿了房门钥匙,拽庞不器上楼。
徐泛舟与庞不器商量,回朝最为要紧,查清陈少游案,将案情禀明圣上,等皇上谕旨。庞不器却想先杀了张老鳖,再图回朝之事。
徐泛舟道:“他拥兵自重,谋杀朝廷命官,皇上会处置他的,不用咱们动手。”
庞不器却道:“你怎么知道皇上会处置他?说不定,他还要跟皇上告状,说我拥兵自重、意欲谋反呢。”
“皇上还是能分辨忠女干的。”
“你就那么相信皇上?”
“不器。”徐泛舟揉揉他的手:“个人恩怨先放放,以大局为重。”
庞不器翻他一眼,不再说话,腹诽之。
徐泛舟轻叹:“你先歇着,我去外面打探一下。”
庞不器不吱声,听见徐泛舟在门口又嘱咐一句:“娘子,莫要独自出门。”
庞不器气恼,踹翻地上板凳。
一个时辰后,徐泛舟回来,屋子却是空的。
徐泛舟急着到街上找,打听沿街店铺,过往行人,追到一家卖驴打滚儿的铺子门前。庞不器靠在门边,与那里的壮汉老板穷搭讪。
“我相公经常去外面寻花问柳,把我自个儿留在家里,辜负大好青春。”
壮汉光着膀子,皮肤晒得黝黑,抡槌头砸案板上的糯米团子,嗓音像砸夯的:“我娘子成天出去逛街,买些个花花绿绿的衣服,也不知是穿给谁看的。”
话里话外,俩人瞌睡虫遇到了枕头芯。
“哎……”庞不器想甩扇子,忘了是团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壮汉停了停手中的活儿,痴笑:“嘿嘿,娘子生得好看不说,还有文化。”
“可惜,我相公不这样想,他总觉着换个人就比我强。”
“呸,他不知足,叫他换我家那口子试试。”
庞不器咽了咽口水:“我可不爱吃驴打滚儿。”
“我还会做油绳。”
庞不器打了个哈欠:“油绳还凑合。”嘴巴还没合拢,看见徐泛舟背着手,溜达过来。
庞不器半张嘴,定住。
徐泛舟对壮汉道:“老板,买一斤枣泥儿馅的。”
壮汉放下大木槌,秤了一斤给他,笑着说:“吃好再来。”
“嗯。”徐泛舟点点头,回头对庞不器道:“娘子,该回家了。”
壮汉和庞不器一人弄了一个大花脸。
徐泛舟越想越堵,终于板着脸发泄出来:“跟个卖驴打滚儿的有什么可聊的!”
庞不器扁扁嘴,跟在后面。
徐泛舟走得很快,听见庞不器很小的声音。
“饿了。”
徐泛舟把牛皮纸袋子丢给他。庞不器接过来,一边走一边吃,回到客栈,一斤糯米团子全部吃光。
老掌柜见小夫妻一前一后闷闷地回来,笑着说:“找着你娘子了?”
徐泛舟僵硬地笑了笑:“是啊,找着了。”
“在哪儿找到的?”
“你问她吧。”
徐泛舟兀自上楼。
庞不器翻了老掌柜一眼:“管得着么。”
32、买布
两人憋了一晚上没说话,只有一张床,脱掉衣服默默躺下。
夜里,黑灯瞎火,徐泛舟在被窝里握住庞不器的手,气息喷洒在他颈后的皮肤上,温热湿润:“知道么,我好想与你一直这样隐姓埋名地过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还以为庞不器睡着了,却听见他道:“我可不想。”
“为何?”
“不为何。”
徐泛舟默。
忽然,庞不器翻过身来搂住他,道:“既扮了夫妻,就扮到底吧?”
徐泛舟却将他手臂解开:“明日还要赶路,早点休息。”
“你在逃避我。”
“不对,是你在逃避我。”
“我每次求欢,你都拒绝,却说我逃避你,究竟是何道理?”
“那你总要以身相许,却不想和我厮守终生,究竟是何道理?”
“你做事总是讲通了道理才做么?只要道理上能讲通的事就一定可以做么?道理上讲不通的事就一定不能做么?”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是伪君子!”
徐泛舟怔了怔,闭眼:“随你怎么想。”
庞不器尥蹶子翻身。过了一会儿,徐泛舟又年糕似的贴上去,庞不器用力挣开,徐泛舟再贴上去,再挣开,再贴上去,再挣开,再贴上去,再挣开……直到都折腾累了,睡了。醒来发现,终是贴着的。
清早退了店,雇一辆马车继续赶路,苏州府南城门,关卡甚严。出城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被官兵挨个盘问,甚至问到祖上三代的名姓、职业、籍贯等,若有半点含糊迟疑,必被扣押,拿到衙门里细审。庞不器在天子面前插科打诨从不打草稿,编故事编得有枝有叶,比真的还真,糊弄几个官兵,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徐泛舟在苏州探得陈少游五年前就死了,也没有陈福这个人,此案的蹊跷都是人为编纂,还是应当回钱塘调查胡家。
庞不器道:“一开始我就觉得胡家有嫌疑,洛大人偏说陈家嫌疑更大,绕了一圈还得回去从头查,原来是刘裕心里有鬼。”
“钱塘县刘裕的耳目众多,若是让他知道咱们回来了,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止查案,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女妆暂时不要换下来。”
庞不器讪笑:“全凭相公做主。”
车窗外风景在眼前连绵流过,山尖一座连着一座,溪水清且缓,小山流水笼罩在轻纱烟雨中,朦胧若幻,缥缈如画,人在画中。
“……说心里话,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是女的?”
徐泛舟坐在他对面,人淡如兰。
“以前是。现在,是男是女已无关紧要。”
“何时改变的?”
“知道你还活着的那一瞬。”
庞不器侧脸望着窗外,马车猛地摇晃一下,被徐泛舟抓住了手,便不再撒开,连人一起挨过来坐,揽上肩。
“娘子,你说,究竟是你不解风情还是我不解风情?”
“你要的是心心念念,可我要的是潇潇洒洒,我们终归不合适。”
“我倒不这样看。”
“哦?那徐大人……”
“掌嘴。”
“那相公怎么看?”
“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无改,水长洹。”
“哟哟哟……”庞不器翘起嘴唇:“意思是我总得围着你转呗。”
徐泛舟挑起他的下颏,碰个嘴儿。
“臭美。”
“怎么跟相公说话呢?”
“妾身给相公赔不是了。臭美。”
徐泛舟笑了笑,不予计较。